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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说存于《易》、《诗》、《书》、三《礼》,其理具于心,其事始乎穷理,终乎知天。其业始于修己,终于治人。其功用至于均节运化,涵育万物。大得之而圣,深造之而贤,勉修之而为君子。【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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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仅将此内容作为方氏宗族世代相传之学规,而且在为蜀献王世子师之时,将它概括为九箴之一的“正学”,以教世子。【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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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对儒家立身、经世、治人之学提撕甚至,时时勉励自己从事于斯,由此对佛道二教持排斥态度。这一点不同于乃师宋濂。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曾说:“世之好佛者,吾举不知其心之所存。使弃儒从佛,果能成佛,犹不免于惑妄畔教之罪。况学之者,固逐逐焉以生,昏昏焉以死,未尝有一人知其所谓道者邪。”【65】方孝孺对佛教的贬斥,是从儒家伦理出发,认为佛教无有君臣父子夫妇长幼之节;佛书中所说的道理,所记的故事,即使对儒家有用,也不过是重复儒家的格言训诫。欲以佛家学说治心缮性,又不若儒家之道切近平实,有序可循。所以,向慕佛不如向慕儒,因为儒家之道是一种全面深刻的学说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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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儒者之道,内有父子君臣、亲亲长长之懿,外有诗书礼乐制度文章之美。大而以之治天下,小而以之治一家,秩然而有其法,沛然其无待于外。近之于复性正心,广之于格物穷理,以至于推道之原而至于命,循物之则而达诸天。其事要而不烦,其说实而不诬。君子由之,则至于圣贤;众人学之,则至于君子。未有舍此他求而可以有得者也。【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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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认为,信佛者往往是人到暮年,世事蹇涩,虑来日之无多,悼往事之可悔,而又体衰气软,听佛氏空寂之说而有当于心。如果儒家之说惬于心,亦可以忘却穷通得丧,亦可以外形骸、轻物累,不必借助于佛教。他表明自己的态度:“每见流于异端者,辄与之辩。非好辩也,悯夫人之陷,而欲拯之于平安之途。诚不自知其过虑也,以故为佛氏者,多不相悦。”【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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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不为学佛者所喜,这一点不同于宋濂。宋濂方外之友甚多,甚至有在他致仕后建亭阁以供休憩读书之所者。方孝孺与宋濂对佛教的不同态度,除了时代机运,个人性情上的不同之外,二人的不同经历所造成的对儒家之道的不同理解也是重要因素。方孝孺父祖三代皆为儒士,父亲方克勤尤为一时名儒。宋濂的记述说他:“五岁知读书,自辨章句。十岁暗记五经,诸老先生啧啧爱赏,目为神童。年垂弱冠,遍穷濂洛关闽遗书,及寻乡先达授受原委。凡涉性命道德之秘,穷研探索,寝食为之几废。因喟然叹曰:为学必合天人而后可,舍是非学也。”【68】方孝孺在此家风熏陶下,汲汲愿仕,喜论儒家修身治平之术,平生以此为学,不稍旁鹜。宋濂虽也出于儒学之家,但其父文昭乃恬退之人,韬默乡里,以处士自奉。宋濂处元末时,隐居读书,与之往还者多有僧道。其文因学佛而增色,其性情又飘逸自然,故其儒学中容纳了相当多的释道成分。方孝孺与宋濂的不同,反映出金华文献之学在内容上发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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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笃于儒学,在他这里“儒”之一字所关甚大,儒之含义包罗至广,他尝说:“儒者之道,大之无不该,细之无所遗,近不以为易而不举,远不以为迂而不为。固无有不达乎事务而可以为儒者也。”【69】儒者乃是理想人格的代名词,不仅讲明道德,人格卓异,而且有事功之才。他所谓儒者的代表是“三贤五友”。三贤者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五友是诸葛亮、陆贽、范仲淹、韩琦、司马光。三贤以文辞胜,五友以事功胜。伟于文辞者,必气充道明之士;杰于事功者,必忧世有为之士。他在《三贤赞》的序文中道出了这种人格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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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之道,以养气为本。今之人不如古者,气不充也。气不充则言不章,言不章则道不明。予窃有意于道,而患委靡不振,思起古豪杰而与之游。求于往昔,得三人焉。三人皆气豪辞雄,有振衰立懦之功。【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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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三贤五友的赞词,虽各表其卓异之处,但其总的特点则有如上言,皆气充道明,有为乎天下之士。在他看来,真正的儒者,皆有文辞、有事功的豪杰。虽各人有所偏胜,但必有此二者。他甚至认为,从大的背景,从总的气运论,儒者是一国之所以立、一代之所以兴的根本所在。儒者之气、儒者之学是造起事功的最后原因,所以他批评那些浅视的、短视的功利主义者:“世之趋近功者,恒谓儒者不足为时重轻,此非知本之论。譬之人身,彼一才一艺者,犹手足耳目然,而贤者则元气也。人见手足之能持行,耳目之能视听,而不知皆本于元气,不亦惑哉!”【71】这里方孝孺所谓贤者,皆造道有文,事功卓著之人,其中少有理学家,虽然方孝孺有许多赞颂朱子的话。这是金华文献之学在方孝孺这里表现出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可以折射出明初儒学的一般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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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以明代初年金华之学的传人自许,而金华之学的特点,在于将中原文献之学与朱子学结合起来,并体现为文章之学,讲究文以载道。方孝孺追溯金华之学的传承及其特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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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以道术之分九流,儒者实礼乐之宗主。浙水之东七郡,金华乃文献之渊林。在天躔为婺女之墟,于坟籍资贤人之聚。自宋南渡,有吕东莱,继以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真知实践,而承正学之传,复生胡(翰)、柳(贯)、黄(溍)、吴(莱),伟论雄辞,以鸣当代之盛。遂使山海之域,居然邹鲁之风,天实启之,世有作者。惟我朝创业垂统之初载,得华川、潜溪之两公。【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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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川、潜溪即王祎与宋濂,按朱元璋的评价:学问之博,王祎不如宋濂;才思之雄,宋濂不如王祎,但皆明初文臣之长。方孝孺师事宋濂,虽不如宋濂之涵容宽大,但刚方劲直,勇于造道的豪雄之气则过之。黄百家在《宋元学案》宋濂传赞的案语中曾说:“金华之学,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73】方孝孺要接续金华文献之学,彰显朱子之道,努力纠正的即此“文显道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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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的理想是承续儒家之道,不喜人视自己仅为一文人,他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亟辩白自己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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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总角辄自誓惩,以为虽不易至孔子之堂奥,而颜孟之事皆在所愿学者,苟循其路而望其庐,乌有不至哉。复以欲知古人之道,必识古人文字,故时习章句,凡有所感触,亦间发之。其意在明斯道,非为文也。而吾子猥誉其文为可观,此仆之所以深惧而不敢居者也。【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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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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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所以载道,仆岂谓能之。仆所病者,秦汉以下斯道不明,为士者以文为业,能操笔书尺纸鸣一时辄自负,以为圣人之学止此。文与道判裂不相属如此,何以谓文!仆所以畏文士之名而避之者,欲明斯道以为文,而反招俗之陋也。夫道者根也,文者枝也;道者膏也,文者焰也。膏不加而焰纾,根不大而枝茂者,未之见也。故有道者之文,不加斧凿而自成,其意正以醇,其气平以直,其陈理明而不繁,其决辞肆而不流,简而不遗。岂窃古句探陈言者所可及哉!文而效是,谓之载道可也;若不至于是,特小艺耳,何足以为文。【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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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以说是他关于文的全部主张,其中的“文以载道”,不是像理学家那样强调道作为内容的重要性,文字辞达可也;而是强调,文须以道为内容,而浸透了道的内容必然表现为好文章。这就是方孝孺的金华文章之学:重视经学,强调经旨必然发为好文章;文字之工是全部学术的基础,也是它的必然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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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方孝孺强调文字之工,而教人从入之路,则在经学。他认为经学在胸,义精仁熟,自然流出即为好文章。而单学文辞之工,失去经学润泽,必流于枝末小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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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之为学,明其道而已,不得已而后有言,言之恐其不能传也,不得已而后有文。道充诸身,行被乎言,言而无迹,故假文以发之。伏羲之八卦,唐虞三代之《书》,商周十二国之《诗》,孔子之《春秋》,皆是已。然非为文也,为斯道之不明也。……孔门以文学称者,如子游、子夏,皆明乎圣人之道,通礼乐宪章之奥,未尝学为文也。【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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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目中的经,是天地万物根本原理的萃聚,人世间治道的依据,性命的来源。可传于万世,垂久远而愈尊贵。他说:“以仆言之,秦汉以下,大率多记载讲论之文耳。求如古之立言者,未之多有也。圣人之言不可及,上足以发天地之心,次足以道性命之源,陈治乱之理,而可法于天下后世,垂之愈久而无弊,是故谓之经。立言者必如经而后可,而秦汉以下无有焉。”【77】文章必立言,立言必本经,而秦汉以下文字多背离立言传道的古法,以文章技巧为着眼所在。方孝孺自言,从15岁开始从父学经,即有志于以经术发为文字。以为后人文章与古人不类,故“自宋中世以下文未尝敢观”。从学宋濂后,始悟文与道全赖气为中介。他认为,宋濂的文字,诸善皆备,全在气为之鼓荡波澜。而气之收放遂意,全在德之养成。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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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世不幸斯事废缺,赖太史公(指宋濂)起而振之,一代之文粲然始完。……盖公之文一本乎道德,而气足以畅之。当其发难折辩,纡余反复,雄毅宏博,雅而不深,质而不浅,击刺交前,弧弩皆发,观者骇眩失色。徐而察之,则固从容闲暇如无事时,而不失揖让进退之礼。【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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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宋濂文中体会出的文章法则是,文须与道相为表里,文是道的自然流出,不能勉强,不能以人力致。因为“道者气之君,气者文之师也。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79】而经则道明辞达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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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方孝孺论文章之道,必使人求之经学:“足下为文者乎?则当求之于易之大传,《书》之典、谟、训、誓,《诗》之三百篇,孔子之《春秋》,周之三《礼》,及秦汉贤士所著,乃足以为法矣。”【80】至于诸经之所长,方孝孺认为主要在礼乐宪章之盛。如《诗》之雅颂长于铺陈,《书》之各诰长于叙事,《易》大传长于议论。总起来说,诸经皆有崇高、渊粹、章明、正大之气。读之使人胸胆开张,意绪端洁。欲工于文,必善于学;善于学者,必学经。其中又有次第先后、高下阶级之不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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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所谓善学者,学诸《易》以通阴阳之故,性命之理。学之《诗》以求事物之情,伦理之懿。学之《礼》以识中和之极,节文之变。学之《书》以达治乱之由,政事之序。学之《春秋》以参天人之际,君臣、华夷之分。而学之大统得矣。然不可骤而进也,盖有渐焉:先之《大学》以正其本,次之孟轲之书以振其气,则之《论语》以观其中,约之《中庸》以逢其原,然后六经有所措矣。博之诸子以睹其辨,索之史记以质其效,归之伊洛关闽之说以定其是非。既不谬矣,参天下之理以明之,察生民之利害以凝之。践之于身,欲其实也;措之于家,于其当也;内烛之于性,欲其无不知也;外困辱而劳挫之,欲其著而不懈,畜而愈坚也。夫如是,学之要庶几乎得矣。【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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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全面的学习规划,其主要内容是学经。诸经各有其功,会通为一,则学养纯备。在六经四子的基础上,参合子史,使其骨干坚固,枝叶扶疏。也要措之于用,在用中锤炼蕴蓄。方孝孺这里没有特别提揭四书以之代替五经,只是把四书作为五经的辅助和敷施发用之地。这也是他金华之学的一个特点,即不特别抬高四书的地位。不抬高四书,即不抬高宋代理学。故虽尊崇理学家,但不将其重要性置于五经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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