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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其本乎?“一笑功名卑管晏,六经仁义沛江河。”其用乎?“时当可出宁须我,道不须行只在人。”其出处乎?所谓吟咏性情,而不累于性情者乎!先生不著书,尝曰:“六经而外,散之诸子百家,皆剩语也。”故其诗曰:“他年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又曰:“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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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思想性情甚为明显,其学术趋向可概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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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诩字廷实,号东所,为白沙乡人,成化进士,官至南京通政司左参议。白沙曾有序论张诩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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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其观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然则廷实固有甚异于人也,非简于人以为异也。【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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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此可知,张诩之学,首在识天地万物本然之理,而人心与天地之理相应,人心之理就是天地万物之理。所谓“在我之极”,即此心此理。然后以此理作为日用常行之原则,同时又化入万物中。此理为一,“与之无穷”即多。以理还于万物,即与万物本有之自然律则为一,此即即心观妙,揆圣人之用。能与自然为一,忘怀自我,无人物之别,俯仰应机。此以自然为宗,以忘几为大,以无欲为至。这一点与陈献章最为相似。万物“无非在我之极”,类似陈献章上述所说“终日乾乾,只是收拾此理而已。……天地我立,万化我出,宇宙在我”。“握其枢机,端其衔绥”,即陈献章“得此把柄入手”。“行乎日用之中,以与之无穷”,即“更存分殊处,合要理会,功夫无穷尽”。张诩之学真得其师之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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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实之学与乃师一样,十分重视修养过程中解悟的作用。其境界提高之每一步,皆如白沙所谓“一番觉悟,一番长进”。关于这一点,张诩自述其成学经历的《柳塘记》说之甚悉:少年观塘柳,偃仰披拂于朝烟暮雨之中,景色自然映入。心随景色变化,但只知其景色之可乐,不知何以能乐。此即境与心得,莫知其乐之所以的阶段。青年时观此塘柳,昔人咏塘柳之佳句突然涌上心头,如“柳塘春水漫”,“杨柳风来面上吹”等,亦只有外在的比拟,以眼前景色拟之于诗句所现之景色。佳句过后,眼前之景似无关于己者。待渐经岁月,饱尝疾病忧患,悟心中之理与万物之理为一,加上静中去除杂念干扰,前所观之柳塘景色突显于心底。既不靠亲历,也不靠前人之佳句诱至,而是情与景融合为一,静中显于当下,鲜明生动。此所谓“理与心会,不必境之在目,情与神融,不必诗之出口”。到此境界,方悟至乐至妙,不假外求。故在张诩眼里,《中庸》的“至诚无息”,即所以形容此自然高妙,全体皆动,活泼泼地之境。他的《复乾亭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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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所谓“至诚无息”,即“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之意。全体呈露,妙用显行,唯孔子可以当之。在学者则当终日乾乾也。至于心无所住,亦指其本体。譬如大江东去,沛然莫之能御。……今以其本体人人皆具,不以圣丰而愚啬。【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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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境界可以视为他柳塘之悟的第三阶段:忘怀自我,与自然为一,心与理皆一诚之表现,不复分别,还归其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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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实之学如此,故对乃师之气象体认最真,亦最能道出乃师学问之神采。他的《白沙先生墓表》写得空灵飘逸,如江河之滚滚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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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从江右吴聘君康斋游,激励奋起之功多矣,未之有得也。既归杜门,独扫一室,日静坐其中,虽家人罕见其面,如是者数年,未之有得也。于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忘形骸,捐耳目,去心志,久之然后有得焉,于是自信自乐。其为道也,主静而见大,盖濂洛之学也。由斯致力,迟迟至于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真,本自圆成,不假人力。其为道也,无动静内外,大小精粗,盖孔子之学也。【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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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述乃师之学不啻宣说己学也,从中亦可看出他的学术趋向之大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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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诩之学,当时皆以为过于高妙,不切实地,而同门友贺钦、林光、湛若水学问与此不同,常切责之。如湛若水曾说张诩:“有美质,胸襟最高。然其所存所作,或有离而去之者。”【46】并记述陈献章对几个最著名的弟子的评论,以见批评之意:“今门人见有张廷实(诩)、李子长(孔修),而先生云不讲学三十年,何也?先生(陈献章)曰:‘子长只作诗,廷实寻常来只讲些高话,亦不问,是以不讲。盖此学自林缉熙去后,已不讲矣。’”【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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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献章弟子中,贺钦与林光以笃实闻。贺钦字克恭,号医闾,成化进士。陈献章在太学时,贺钦即慕其为人,禀学称弟子。贺钦气质偏于刚,以砥砺名节为第一事,读书穷理涵养处却有歉。陈献章曾有多封书信锥扎之,使之加强涵养,处于宽平之地。如:“今日与克恭别,未知再会之期。若不发端言之,使克恭终身事业只是以名节结果,辜负了好美质,蹉过了好时节,如此则是某之罪也。”【48】又说:“比见克恭与人商论,费气力太多,锋芒太露,有德者似不如此逼切。更望完养,令深沉和平,乃为佳耳。”【49】“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规模要阔远,践履要笃实。能是四者,可以言学矣。”【50】并告诫他,无气节固不可以处患难,但无涵养亦不可以处患难。如同是贬官岭南,韩愈似不若苏轼有涵养,能撑持得住。认为向学是获得涵养的最佳途径:“士大夫出处去就,分明已占了好田地。更能向学,求向上一着,不枉费浮生岁月,岂不抵掌为之三叹乎?”【51】并寄转林光一信,劝他以林光之笃实向学,身体力行“静中养出端倪”之旨为效法:“为学须静中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林缉熙此纸,是他向来经历过一个公案如此,是最不可不知。”【52】贺钦循此方向,磨炼攻错,学问渐趋实地,并以主静为功夫要诀。贺钦曾说:“为学之要,在乎主静,以为应事建功之本。”又论静的根本地位说:“静无资与动,动有资于静,凡理皆如此。……故凡静者多自给,而动者多求取。故人之寡欲者,多本于安静;而躁动营营者,必多贪求也。”【53】其学一变而为躬行实践,谨慎持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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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光(1439—1519)字缉熙,号南川,东莞人,成化举人。有《南川冰蘖全集》十二卷。乙丑会试入京,见陈白沙,语甚相契,于是从之归江门,称弟子,问学于陈献章二十余年,陈献章甚至在林光辞归后认为解人难得而兴不愿再讲学之叹,可见其得陈献章器重之程度。林光所见甚是超脱,甚是正大,门人之间亦推服无异词。如湛若水说:“白沙子崛起南方,析濂洛之源,以达于洙泗,慨然任明道之责。当是时,得其门而入者,唯南川一人而已。”【54】清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亦说:“白沙之门,见道清澈,尤以林先生为最。所上白沙书,得力过于甘泉,可直接白沙学脉。弟子传当首缉熙,白沙尝语人云:‘从吾游而能见此道践履者,惟缉熙耳。’”【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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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光为学,初亦如陈献章,先刻苦读书,求之书册,后渐渐能将心中之理融诸六经。他尝自述其求学历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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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者光之有志于斯学也,承先人之余庇,无饥寒之所迫,甘心苦志以求之。昼焉而忘食,夜焉而忘寐,忘身忘世,惧其妨夺也。埋光刬采,惟恐入山之不深。天下之事,视之总若浮埃,无复可以上人怀抱者。如是十余年,虽不敢自谓有所见,然太极浑沦之全体豁然动于中者,无停机矣。由是随动随静,虽欲离之而不可得。然后反而验诸六经,有不知其然而不得不然,不求其合而不得不合。浩乎沛乎,若江河之有源,湖海之有归。浚之而益深,引之而益长,大可以包六合,细入于毫芒。谬见如此,私心自许,将以为死可以无憾矣。【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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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太极浑沦之全体,豁然动于中者”指道体。先是心与理两分,十余年之攻苦体验,然后悟己心与道体为一,心亦与六经所阐发的道理为一。此与道体为一之心,无大不包,无细不入,活泼泼地。这就是他对陈献章所陈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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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直是这个充塞周洽,无些小欠缺,无毫发间断,无人我、大小、远近,如一团冰相似,都滚作一块,又各各饱满,无不相干涉者。前辈谓尧舜事业亦是一点浮云过目,往时耳虽闻而心实未信,今始知其果不我欺。……曾点三三两两,真个好则剧,看来自家多少快活。何必劳劳攘攘,都不是这个本色。千古唯有孟子“勿忘勿助”之说,最是不犯手段也。【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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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林光尚只是能见道体之活泼,心体之活泼。见此光景,留连而不已,受用而不及其他。陈献章得此书信,甚喜其心能超脱俗务,悟心与道体为一,悟宇宙在我,悟自然为功夫,勿忘勿助为实得。但陈献章同时告诫林光,悟此以后,更要将理与事打成一片,理一与分殊,两不相妨;广大高明,须切入实务。故陈献章答书有云:“自兹以往,更有分殊处,合要理会。毫分缕析,义理尽无穷,工夫尽无穷。书中所云,乃其统体该括耳。”【58】此中“统体该括”,即林光所谓充塞周洽,无余无欠之道体;“义理无穷尽”,指具体事物之理。两相贯洽,不有隔碍,舒卷自如,高明不离于笃实,才是最谛当之识见。林光又自此处深入,功夫渐趋实地,他尝对师友说自己由高明悟入实地之心境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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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之自策,亦欲不迫以求之,和裕以养之,稽之圣经以广洽之。……至于一事之不苟,一念之不忽,尘积而滴贮,日思而夜继,亦乾乾矣。【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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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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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之学,毫厘之间不厌于精细讲求也。求得其要,则权度日明,然后可以自信而驯至于不惑。【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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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他确有一从广大高明返乎实地的学思变化历程。最后能达到他自己说的深造自得,见其大而不失其贵,中无所累,神完气充,博约贯通的境地。故受到同门中主张高明不离实用一派弟子的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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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以陈献章为首的江门之学重体悟,重境界之高远和胸襟之宏阔,与后来王阳明重视在实践中积累,提升德性层级,“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的艰苦磨炼不同。陈献章之学主要是一种诗人的观照,其功夫的进境也主要是整体怀抱上的、器识上的,而不是道德心的纯净层次上的。所以罗钦顺说他“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白沙之病正恐在此”。【61】这是罗钦顺作为一个朱子学的学者从重视格物穷理,反对仅靠境界体悟而得的立场批评陈献章。刘宗周继承了这个理路,说陈献章之学“大都说一段自然功夫,高妙处不容凑泊,终是精魂作弄处。盖先生识趣近濂溪而穷理不逮,学术类康节而受用太早。质之圣门,难免欲速见小之病者也”。【62】而王阳明从不提起陈献章,大概也由于此。黄宗羲以王阳明从不齿及陈献章为怪,综观两人学术之面貌,此实不足怪。由此也说明,陈献章之学尚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心学。黄宗羲说陈献章之学与王阳明之学最为相近,实是笼统言之。详细说来,二人学术面貌实差别甚大。这在与王阳明的对比中看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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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湛若水对江门之学的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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