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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程门有此传授。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来,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岂分动静难易?若不察见天理,随他入关入定,三年九年,与天理何干?若见得天理,则耕田凿井,百官万物,金革百万之众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孔门之教,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黄门毛式之云:“此是随时体认天理。”甚看得好。【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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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弟子问及随处体认天理与静中养出端倪在功夫上孰为先时,湛若水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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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见与实见不同。静坐久,隐然见吾心之体者,盖为初学言之,其实何有动静之间!心熟后,虽终日酬酢万变,而吾心之本体澄然无一物,何往而不呈露耶?盖不待静坐而后见也。……随处体认天理,自初学以上皆然,不分先后。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即随处体认之功,连静坐亦在内矣。【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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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实际上反对静坐,因“随处”即包含动静,随机宜而体认。孔门之“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乃修养功夫之把柄,除此别无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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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之随处体认天理,特别强调内心之诚敬,此一点也是对乃师自然之旨的纠正。陈献章初主静中养出端倪,久之悟无动静、无内外,小大精粗一以贯之之道。强调义理融液,操存洒落,走入广大高明一路。其弟子中诗人不少,多有以境界体悟代替践履实功者,湛若水欲纠正这一点,使江门之学折归实地,故十分重视敬字,以敬为体认天理之心理准备,亦以敬为体认天理之后的涵养功夫。所以谨守程朱“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的法式,以“敬”为一切修养功夫的归结。这表明他的学术思想有调和程朱、陆王两派为一的倾向。他对陆九渊之学,斥为过高。对陆九渊的弟子杨简,更视为儒学中的异端。对王阳明推许陆、杨师徒,亦甚不满意,而主张濂溪、二程之学,尤对敬字推诚服膺。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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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如车两轮。……鄙见以为,如人行路,足目一时俱到。涵养进学,岂容有二?自一念之微,以至于事为讲习之际,涵养致知一齐俱到,乃为善学也。【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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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强调涵养致知一时俱到,是对朱熹将此两者分而为二,其中又特别重视格物这一功夫特点的纠正,但亦与王阳明以格心、正念为格物大不一样。他的随处体认天理将致知、涵养收摄为一,故他反复强调“随处体认天理而涵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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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因重视在具体事务上体认天理,而敬字是此中应有之义。故对“执事敬”一语反复提揭。如说:“执事敬最关切要,彻上彻下,一了百了。致知涵养,此其地也。所谓致知涵养者,察见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75】在湛若水这里,敬既是一种心理状态,又是一种精神境界,两者是统一的。他认为学者学而无成,最根本的原因是此敬字尚未修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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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之病,全在三截两截,不成片段。如人身血气不通,安得长进?原来只是敬上理会未透,故未有得力处。吾人切要,只于“执事敬”用功。自独处以至读书酬应,无非此意。一以贯之,内外上下,莫非此理,更有何事?吾儒开物成务之学异于佛老者,此也。【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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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以敬字为儒释之判准,不同于程颢。程颢认为儒佛之根本区别在“吾儒本天,释氏本心”,以心中有无理字为标准。故说佛教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无之。湛若水则以为佛教无敬字,并斥佛教以静代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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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论学,未有以静为言者。以静为言者,皆禅也。故孔门之教,皆欲事上求仁,动时着力。《论语》曰:“执事敬。”《易》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中庸》“戒慎恐惧”、“慎独”,皆动以致其力之方也。……故善学者必令动静一于敬,敬立而动静浑矣。此合内外之道也。【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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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以敬为修养之圭臬,成学之南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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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之随处体认天理,因“体认天理”为宋明儒学之普遍功夫,“随处”又时地十分广泛,所以此为学宗旨所包至广。从用功之目的,用功之场所、方法,用功之心理状态无所不有,故此宗旨实际上十分浮泛,用此训诲学者殊不得力,在理论内容上亦易起争端。如随处体认之天理究竟是在外之理还是心中之理,湛若水似有不同的说法,亦有两可调停使之归于即内即外之意。就随处体认天理是否求之于外,湛若水与王阳明有激烈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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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与湛若水定交甚早。王阳明三十四岁官兵部主事时,湛若水为翰林院庶吉士,二人相与讲学,“共以倡明圣学为事”。阳明年谱记此事:“职事之暇,始遂讲聚。方期各相砥切,饮食启处必共之。”【78】王阳明也说:“晚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79】后六年,湛若水奉使安南,阳明为文以赠,其中说:“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80】阳明征宸濠,又致书湛若水,以戎马倥偬未能论学为歉。而在阳明晚年,两人关于随处体认天理之旨往来致书,辩论甚为详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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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论的第一个问题是,随处体认究属心内还是心外。王阳明认为,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所体认者为事物上表现的理,体认对象是外在的事物,故湛若水尚为旧学所拘。所谓旧学,指朱子学。阳明认为,湛若水的随处体认天理与朱子的向外格物穷理无大差别,所以指责随处体认天理是求之于外。湛若水致书答辩,认为阳明并未明了自己的意思,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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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喻《大学》格物之义,以物为心意之所着,荷教多矣。兄意只恐人舍心求之于外,故有是说。不肖则认为,人心与天地万物为体,心体物而不遗。认得心体广大,则物不能外矣。故格物非在外矣,格之致之之心又非在外也。于物若以为心意之着见,恐不免有外物之病。【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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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争论的焦点在对《大学》“格物”之义的解释。王阳明认为,所谓格物,格即正,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物即事,主体作用于客体的事为。王阳明曾说,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在王阳明的义理系统中,物是做事的意向。故此处说王阳明所理解的物是“心意之所着”。王阳明自龙场后即强调以上心、意、知、物的解释,目的确如湛若水所言,是恐学者舍心求之于外,以格物为即物穷理,与自己的身心修养不发生关涉。湛若水认同阳明此一精神方向,故力辩自己的学术也是求之于内。他的证据是自己的《心性图说》之“心体物而不遗”,心体广大,包贯万物,物是心陶镕规范过的物,是心物合一之物,即物即心之物。故格物非完全外在的行为,心也非完全攀援外物而摹画之、盛贮之。而阳明以物为心意之着见,则正好以心为内,以物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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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若水随处体认天理究竟属外还是属内,湛若水说得较为宽泛。从上节湛若水对随处天理的种种说法看,随时随处体认事物之理确有外在之嫌,阳明以上对他的看法不为无因。但在与王阳明的辩论中,湛若水认为理是理一分殊的,“理一”之理即心中之理。在体认时理解为事物上的理,理是即内即外的。而体认事物之理就是体认自己本来中正之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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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理二字,人人固有,非由外铄。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人皆可以为尧舜”、“途之人可以为禹”者,同有此耳。故途之人之心即是禹之心,禹之心即尧舜之心。总是一心,更无二心。初学之于圣人,同此心,同此一个天理,虽欲强无之又不得。有时见孺子入井,见饿殍,过宗庙,到墟墓,见君子,与夫夜气之息,平旦之气,不知不觉萌动出来。遏他又遏不得。……心若存时,自尔现前。【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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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是孟子的路数,证心即理。而随处体认天理,即见此天理。所以当学生说:“随处体认吾心身天理真知,无往而非吾心身生生之理气,根本于中而发见于外,名虽有异,而只是一个生生理气,随感随应,散殊见分焉耳,而实非有二也。”并以此来解释随处体认天理时,湛若水对此解大加赞扬:“如此推得好,自‘随处体认’以下至‘实非有二也’皆是。可见未应时只是一理,及应事时才万殊。《中庸》所谓‘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正为此。”【83】既然天理在内,为理一,应事体认时现为多,则随处体认的,是自己本有之理在事物上的表现。这一意思湛若水有明白的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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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疑随处体认恐求之于外者,殊未见此意。盖心与事应,然后天理见焉。天理非在外也,特因事之来,随感而应耳。故事物之来,体之者心也。心得中正,则天理矣。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宇宙内即与人不是二物,故宇宙内无一事一物合是人少得底。【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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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解释何为慎独时,湛若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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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认天理与慎独,其功夫俱同。独者,独知之理。若以为独知之地,则或有时而非中正也。故独者,天理也。慎者,所以体认乎此而已。若如是有得,便是天德,便即王道,体用一原也。【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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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者,己独知之天理,非在外也。慎者,体认此天理,非取于外也。故当学生将天理解释为与心中本有之理为一时,湛若水认为此解得自己本意:“问:‘体认天理最难。天理只是吾心中正之体,不属有无,不落方体。才欠一毫,已经不是,才添一毫,亦便不是。须是义精仁熟,此心洞然与之为体,方是随处体认天理也。’先生曰:‘观此可见吾契曾实心寻求来,所以发此语。天理在心,求则得之。’”【86】在与王阳明的辩论中,湛若水更是将格物解释成“至其理”,至其理即体认天理,致知即知此天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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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之所谓“随处”云者,随心、随意、随身、随家、随国、随天下,盖随其所寂所感时耳。寂则廓然大公,感则物来顺应。所寂所感不同,而皆不离于吾心中正之本体。本体即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也,物也。而谓求之于外,可乎?致知云者,盖知此实体也,天理也,至善业,物也。乃吾之良知良能也,不假外求也。【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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