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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既承认良知本来具足,又主张用戒慎恐惧之功去嗜欲而存天机,反对荡越名检。不用功夫而但任本体,必致以情识为智慧,以意必固我为心体廓然。故特别强调慎独,慎独就是格物,就是致良知。又尝致信泰州学派之罗近溪,批评罗之弟子杨起元,信中说:“杨复所(起元字)谈本体而讳言功夫,以为识得本体便是功夫。某谓本体本无可说,凡可说者皆功夫也。识得本体,方可用功夫。明道言‘识得本体,以诚敬存之’是也。”【106】此仍是本体、功夫兼提,识得本体是第一步,但须用诚敬功夫,方能存得本体。由于对当时学弊甚为忧虑,故重点提揭功夫。他尝致信学侣周汝登,与言当时学弊,并提倡渐修功夫,破除先天派之顿悟,以为救弊之方:“近时之弊,徒言良知而不言致,徒言悟而不言修。仆独持议,不但曰良知,而必曰致良知;不但曰理以顿悟,而必曰事以渐修,盖谓救时之意。”【107】张元忭之功夫,以知几为首务。他尝有致学侣冯纬川之信,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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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曰:“几善恶。”善有善几,恶有恶几,于此而慎察之,善必真好,恶必真恶,研几之学也。吾兄论几,则曰善恶是非,未落对待,而以念上用功为浅,非第一义。窃谓未然。……人心之欲,固以先事预防,禁于未发为不犯手功夫。然岂易言哉!此心即是天理,方其未动,本无人欲,才一萌动,则有天理便有人欲。此危微之训,尧舜所为惓惓也。【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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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察于善恶之几而后天用功之意。但与以上对顾应祥一样,黄宗羲虽赞其善学,仍批评此功夫方向“认良知都向发上”,认为察识善恶之几是照,非良知本体。并说张元忭“谈文成之学,而究竟不出于朱子,恐于本体终有所未明也”。【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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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用检(1528—1611)字克贤,号鲁源,金华兰溪人。嘉靖壬戌进士。官至南京太常寺卿。为钱德洪弟子,但对阳明门下多谈之良知动静、中和、先天后天等熟滑话题搁过一边,而以孔子之求仁为学问宗旨,以君臣父子、学问思辨等为探寻目标。关于当时学者喜趋的本体问题,他说:“述学者多喜谈存本体,曰此体充塞宇宙。如何在方寸中执得此体?须常学常思。吾辈寻常间,直须将千古圣人精神都来体会过,尧舜是如何,文、周、孔、孟是如何,以下儒者是如何。此非较量人物,正是要印正从违。若只在一处摸索测度,如何叫做学问思辨?”【110】意思是要将体认本体等境界体验事,变为对具体人物、具体事件的考察,牵扯到己心上来,假设此等事为己亲历之事,设身处地勘印此心。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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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以复性为学,故必以学为修证。而步趋孔子者,亦非无所事事之时作何所学,应务酬酢之际又一一证所学。但唯日用寻常,不分寂感,务逊志时敏其间,以会降衷之极。久之将厥修乃来,道积于厥躬,盖真际也。子贡多学而识,正坐一一以求证。子夏之徒流而为庄周,其学焉而就其性之所近,未范围于圣人故也。【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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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特重证之于心,以心会理,真积力久,修养自成。子贡之多学而识,为具体途径。而所谓多学而识,亦非多接触具体事物而得到见闻之知,而是多设身处地处理事务以得到证之于己心的机会。此即他的学问宗旨:求仁。这种修养方法的极致,在于心与性理合一。此时生机洋溢充满,仁与中和、与至善通而一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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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门之求仁,即尧舜之中,《大学》之至善,而《中庸》所谓未发之中也。故专求性,或涉于虚圆而生机不流;专求心,或涉于情欲而本体易淆。唯仁者,性之灵而心之真,先天后天合为一致,形上形下会为一源,凝于冲漠无朕,而生意盎然,洋溢宇宙。以此言性,非枯寂断灭之性也;达于人伦庶物,而真体湛然,迥出尘累。以此言心,非知觉运动之心也。故孔子专言仁,传之无弊。【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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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徐用检之求仁宗旨,其学直探儒学之核心,其人亦直接尚友千古,重视内心体验,不专在关于良知的诸理论上从违辩争,也不以致知格物、诚意正心等王学习用之范畴为论学之依托。这是徐用检之不同于一般阳明后学的特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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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表字民望,号鹿园,宁波卫世袭指挥佥事。正德庚辰武会试中试。官漕运多年,有功当时,官至南京中军都督。万表以一武将,读书学古,其学得自阳明门下多人,而以禅学为究竟。阳明殁后,门下多设讲会,宣传阳明学。当时讲学宗盟,为龙溪、心斋。但万表对讲学不喜参与,以为参与会讲者不皆发心求道,多为依傍门派者。终日辩论言说,徒费精神。尝有《病怀诗》述其为学之旨:“三十始志学,德立待何时?往者既有悔,宁当复怠兹?由仕莫非学,开心未信斯。悦恶一何殊,此旨尝在思。岂不贵格物,穷至乃真知。驰求外吾心,痴狂竟何为!微吾鲁中叟,万世将谁师。”【113】这是说自己有志于学时年龄已长,但绝不怠于求道。常在仕途,所学多端,于本心未能尽信,故好恶未有准的,须多体验心地。立格物为宗旨,而格物非驰心于外求。此为孔门家法,万世所师者。此中最重要的是,万表之格物,与阳明门下不同,尤与龙溪一派不同。万表解释己之格物之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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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不顿悟,才涉语言,虽勘到极精切处,总不离文字见解。圣学功夫,只在格物。所谓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凡不于自己心性上透彻得者,皆不可以言格。到得顿悟见性,则彻底明净,不为一切情景所转。如镜照物,镜无留物;如鸟飞空,空无鸟迹。日用感应,纯乎诚一,莫非性天流行,无拟议,无将迎,融识归真,反情还性,全体皆仁矣。【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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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中看,万表的格物说,杂糅儒释,以佛家功夫达至儒家境界,以儒家入手,得到佛家妙悟。他的入手处是极精研思,以此得顿悟,以顿悟破除滞碍。顿悟就是格物,悟得心性透彻,就是物格。心性透彻时,可以诚明两境描述之。明境为照物而不留,痕迹全无。诚境是性天流行,全体皆仁。此是以佛家功夫得儒家境界。而佛家之顿悟,又须儒家之极精研思才能获致,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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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命玄妙,更无可拟议,易简超脱,只在妙悟。盖悟入即其碍处,便是超脱。今之超脱,便是滞碍。此即谓之玄关。若于方寸不超脱处,不要放过,极精研思,不随人语言文字作解,自然有个悟入处,则洒脱滞碍自不相妨也。而此滞碍处,便是格,便是玄关,便是参性命之要,无出于此。【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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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对于性命之最高境界,只能靠悟,悟就是对滞碍的打通,不经过打通滞碍而得超脱,不是真超脱。勘破滞碍,就是格物。而勘破质碍端在于自思自悟,不随人脚跟转。故极精研思最为重要。以极精研思得佛家之悟,以佛家之悟得儒家之仁境,这是万表融合儒释之功夫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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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要说的是胡瀚。胡瀚字川甫,号今山,浙江余姚人。青年时从王阳明问学,阳明授以《传习录》、《博约说》。承叔父胡铎求心之训,悟心无内外,无动静,无寂感之说,有内外动静,皆心之不存故也。存心之心,即性。对阳明殁后同门诸子之良知论,认为皆得良知之一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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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师标致良知三字,于支离汩没之后,指点圣真,真所谓滴骨血也。吾党慧者论证悟,深者研归寂,达者乐高旷,精者穷主宰流行。俱得其说之一偏。且夫主宰即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君亮之分别太支。汝中无善无恶之悟,心若无善,知安得良?故言无善不如至善。天泉证道,其说不无附会。汝止以自然为宗,季明德又矫之以龙惕。龙惕所以为自然也,龙惕而不恰于自然,则为拘束;自然而不本于龙惕,则为放旷。良知本无寂感,即感即寂,即寂即感,不可分别。文蔚曰良知本寂,感于物而后有知。必自其寂者求之,使寂而常定,则感无不通。似又偏向无处立脚矣。【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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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说对于认识王门良知说之不同甚有意义。可知阳明殁后之最初几年,对良知之不同解说主要有四:即龙溪之四无说,心斋之自然说,刘狮泉之主宰流行说,聂豹之归寂说。龙溪而外,其余数种学说及其评论以下各章详之,这里要注意的是,胡瀚认为,这几种说法都是良知的内容,执其一种,皆有偏弊。且此种拘执,主要是气质性情使然。也就是说,阳明门下必然发生分化,分化的根据主要在由于气质性情的不同所导致的对良知各个侧面的不同侧重。判其中某派为正统,是后来学者根据自己的理论需要而衡定的。同时也说明,王门之分化,对于良知说本身之深化是一种契机,良知各个侧面分别的深入的考察,对于良知整体的综合认识是十分重要的。故大可不必在对阳明学的整体评价上赞扬阳明而贬低王门弟子。这是本书的一个基本出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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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要注意的一点是,胡瀚对明代著名儒者的评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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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之行,粹然师表,求其卓然之见、一贯之唯,似隔曾、颜一级。文成明睿,学几上达,若夫动不逾矩,循循善诱,犹非孔氏之家法。白沙煞有曾点之趣,而行径稍涉于孤高。敬斋慎密,似有子夏规模,而道业未臻于光大。孟子愿学孔子,而于颜闵犹曰‘姑舍’,吾于四先生亦云。【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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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薛瑄行为高洁,但学术缺乏一以贯之的宗旨。这可能是说薛瑄达于性天之旨过于笼统,又其著作为读书札记,比较零碎,缺乏一贯性,且没有对学术宗旨的深入论证。“似隔曾、颜一级”,大概是说薛瑄穷理之说甚为丰富,而求仁体验之说则显得薄弱。对于王阳明,用“动不逾矩”来要求似乎文不对题,因为阳明“命世人豪”,本非规矩中人。若循规蹈矩,即非阳明之大。而批评他不循循善诱,似不是如后来刘宗周谓“特其急于明道,往往将向上一机轻于指点,启后学躐等之弊”,【118】而是说他致良知等理论上的言说多了,而具体为人处事之规范,如“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之类,则所得不足。也就是说,他批评的是阳明的教学内容,而非教法。说白沙稍涉孤高,似是指其学贵悟而功夫过于高妙,实事上省察克治不够。至于说胡居仁之道业未臻于光大,此是实情。本来功夫切实但规模狭窄是明初诸儒之一般格局,非止胡居仁,不过胡居仁尤有代表性。胡瀚于此四人“犹曰姑舍”,看来其心目中是以孔子为法,故对此数人有如上之评论。黄宗羲谓其“晚年造诣益深”,看来也是以此评论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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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以上对浙中几个重要学者的考察可以看出,浙中学者的学术宗旨各各不同,并不构成严格意义上的学派。以往有的研究者将《明儒学案》中各案学者称为某某“学派”是不妥的。各案学者放在一起,只有地域的意义,多为叙述之方便、条贯,非以其成一学派。此后之江右、泰州各案,皆可以此例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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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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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吕妙芬著:《阳明学士人社群:历史、思想与实践》,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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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此种研究的详细情况参见〔日〕冈田武彦著,吴光、钱明、屠承先译:《王阳明与明末儒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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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参见陈来:《明嘉靖时期王学知识人的会讲活动》,载《中国学术》第四辑;吴震:《明代知识界讲学活动系年》,学林出版社2003年;吕妙芬:《阳明学士人社群:历史、思想与实践》,新星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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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章格庵先生行状》,《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5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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