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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意在突出格字的法则、标准之义。而《大学》中所引《诗》《书》之句,皆欲使人知诚意为物之本、事之始,一一须合于至善之格。这一解释虽有取于王艮,但与王艮趋向不同。王艮在以身为天下国家之本,罗汝芳在以至善为三纲八目之法则则和归趣。王艮的解释虽已稍灵活,但尚扣住“格物”之字义,罗汝芳则以修身、诚意等求仁功夫为方向,将三纲八目融释为一,消除其功夫阶段、循序次第意,使《大学》宗旨熔铸为止至善、求仁,其他则围绕求仁纲领宛转为说。此亦服务于平民讲学之目的,非如学者之经典注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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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芳之特重《大学》,还与他居官以教化乡里,移风易俗为首务有关。罗汝芳任安徽宁国知府时,作《乡约训语》,其中表明自己抚治地方之总方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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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令之设,职在亲民,保障之功,机存易俗。惟上之礼教未崇,斯下之向方无定。今府属各县讼狱日烦,寇盗时警,家殊其俗,肆争竞以相高;人各其心,逞奸刁以胥虐。是宜各院勤拳多方督切。……事先体要,敦德礼以洁治源,而章程则在所略;行务融通,萃人心以端趋向,而讥察则居其次。【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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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乡约之重点,在宣读、释讲朱元璋之《圣谕》。《乡约》规定,城中各门,乡下各村,每一处设一约长,另选三四人副之,择宽广寺观为约所,定期宣读《圣谕》。于半年一年后,据乡民之品行,赏善罚恶。而《圣谕》之内容,尤在“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六句。罗汝芳对此六条俱敷演说明,并敦促实行:“会众等仰悉高皇帝教民至意,将以前六条躬行实践;又将《吕氏乡约》四句(按即“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兼着体会而行,则人人皆可为良民,在在皆可为善俗。不惟一身交享福利,其子孙亦久久昌炽。若或反道悖德,弗若于训,是乃梗化之顽民,小则不齿于乡,大则必罹于法,而身家亦不能保矣!尚共图之。”【107】后至云南腾越州,仍为立《乡约》,其训语亦以以上《圣谕》六条为主,而敷演更加与人心之善、之仁相关联。【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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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芳之重视《大学》,确与他重视乡规民约,教民崇礼化俗相关,他甚至认为,孔子一生精神俱在《大学》,而孔子作《大学》,意亦在教民化俗,故《大学》之旨,长久湮晦,至明朝之下层人士讲学中方始大明。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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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孔子一生求仁,而曰中心安仁者,天下一人者也。其心将以仁其身者,仁万世人人之身。而恐无凭据,故既竭心思,而继以先王之道。于是取夫六经之中至善之旨,集为《大学》一章,以为修齐治平规矩,所谓“格”也。其旨趣,自孟子以后知者甚少,宋有晦庵先生见得当求诸六经,而未专以孝弟慈为本;明有阳明先生见得当求诸良心,亦未先以古圣贤为法。芳自幼学即有所疑,久久乃稍有见,黾勉家庭已数十年,未敢著之于篇。惟居乡居官,常绎诵我高皇帝圣谕,衍为乡约,以作会规,而士民见闻,处处兴起者,辄觉响应。乃知《大学》之道在我朝果当大明,而高皇帝真是挺生圣神,承尧舜之统,契孔孟之传,而开太平于兹天下,万万世无疆者也。【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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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自南宋真德秀作《大学衍义》,将三纲八目做框架,【110】填充六经及宋儒语句,成为儒学之百科全书以来,多有以《大学衍义》做经筵讲章者,《大学》遂成为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官吏、士子必读之书。迨元仁宗规定以四书取士之后,《大学》之重要性与普及性又有提升。明初《四书大全》的颁布,明中期蓬勃兴起的讲学运动,更将《大学》推向下层民间。罗汝芳正是这一趋向的大力推动者。他把《大学》与朱元璋所定明代各朝奉行不替的《圣谕》结合起来,使朝廷以儒学教化百姓的政策成为民间讲学的重要内容,对有明一代儒学民间化之推进不为无力。所以在他看来,朱熹的儒学以六经为主,尚未普泛为人人可以接受的孝、弟、慈等通俗内容。阳明之讲学轰轰烈烈,但所讲以自己体证有得之良知学为中心,尚未以古圣贤一脉相传之《大学》为中心。而己之所讲,以《大学》综括儒学宗旨,以求仁止至善为中心,显孔孟以来一世苦心,崇朝廷以儒学为风教之意,又未离经典,故可居儒门之正宗。这恐怕是罗汝芳终其一生奋身讲学的最大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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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芳之说《大学》另有一独特之处,即认为在四书顺序中,《中庸》为先,《大学》为后。此实涉及二书之关系,非仅篇章之早晚。朱熹曾说:“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111】此语对后世影响极大。学者亦多以此顺序去读四书。朱熹并告诫学者:“《中庸》,初学者未当理会。”“《中庸》之书难看。学者须是见得个道理,方可看此书,将来印证。”【112】罗汝芳之理解,与朱熹不同。他认为,《中庸》是说人人之事,而《大学》则是说大人之规模,能做到则圣人之能事毕。他说:“《中庸》首尾浑全是尽性至命,而《大学》则铺张命世规模,以毕大圣人能事也。故《中庸》以至诚、至圣结尾,而《大学》以至善起头,其脉络似彰彰甚明。”【113】意思是,性命为人人说,修齐治平则为大人说法。故先修《中庸》功夫,后做《大学》之事。否则即是躐等。而人人下手功夫,必先从肯认自己之天命之性起。“若知性是天命,则天本莫之为而为,命本莫之致而至。天命本体物而不遗,本於穆而不已,则吾人终日视听言动,起居食息,更无可方所,无能穷尽而浑然怡然,静与天俱,动与天游矣。”另外,《中庸》所讲者为人最中正平常不可离之事,此为以“中庸”二字命篇之意。其中“达德”“达道”,人人本具,人人可行。言性言情,皆自人最切近处说,故应先务,而修齐治平则圣人之能事,故为人之极则,为难知难行者,故在后。此处所说《大学》与《中庸》的顺序,是扣紧、坐实本文,在与学生的问答中当机发挥,而上述以《大学》为孔门求仁止至善之全书,是融释而总括之发挥。两说并不矛盾。而其究极处则一:“《中庸》多推原古今圣人,由庸常以造极至,而其言浑融含蓄;《大学》多铺张古今圣人成德以为行事,而其言次第详明。故虽均尽性,而功夫不同;虽均法圣,而规格却异。”【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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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芳解释《大学》、《中庸》的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将它与《易传》联系起来,将《大学》、《中庸》所讲的性命,赋予生机,以生生不已之天命下贯人伦之孝弟慈,还以孝弟慈反观体现在人伦上的生生不已之天命。在他眼里,易是表现为万物之化生、心灵之神妙莫测的刚健纯粹本体。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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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易者,圣圣传心之典,而天人性命之宗也。是故塞乎两间,彻乎万世,夫孰非一气之妙运乎?则乾始之而坤成之,形象之森殊,是天地人之所以为命而流行不易者也。两间之塞,万世之彻,夫孰非妙运以一气乎!则乾实统乎坤,坤总归乎乾,变见之浑融,是天地人之所以为性而发育无疆者也。……是则“乾知太始”,刚健中正,纯粹至精,不遗于两间,而超乎两间之外;不已于万世,而出乎万古之先。浩浩其天,了无声臭,伏羲画之一,以专其统;文王象之元,以大其生,然皆不若夫子之名之以“乾知太始”而独得乎天地人之所以为心者也。……唯圣人迎其几而默识之,是能以虚灵之独觉妙契太始之精微,纯亦不已。而命,天命也,生化无方;而性,天性也,终焉神明不测;而心,固天心,人亦天人矣。【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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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易即宇宙本体,它可用气、性、命、心四个不同的方面来描述。气指妙运之基质,性指具有能生之性质之总体,命指因性之能生之性质而发育无疆之个体,心分天心与人心,天心指虽无声臭而具有显发通明之功能之创造性本身,即“乾知太始”一语所表现的全部性质。人心指承接天心而有之生生不已之几,最直接的表现即仁,即孝弟慈。圣人是宇宙本体的具体而微的表现,故圣人既是天性,也是天命,也是天心,故为“天人”。罗汝芳虽以儒学之通俗内容为讲会之主要部分,但他实有形上学之高明识度。故能将形上形下打通,以易作为贯通两界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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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汝芳以易为宇宙本体,此种识度,乃半生体证的结果。而易与《学》《庸》打通,其具体表现便是“生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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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自三十登第,六十归山,中间侍养二条,敦睦九族,入朝而遍友贤良,远仕而躬御魑魅,以至年载多深,经历久远,乃叹孔门《学》、《庸》,全从《周易》“生生”一语化将出来。盖天命不已,方是生而又生;生而又生,方是父母而己身,己身而子,子而又孙,以至曾而且玄也。故父母兄弟子孙,是替天命生生不已显现个肤皮;天命生生不已,是替孝父母、弟兄长、慈子孙通透个骨髓。直竖起来,便成上下今古;横亘将去,便作家国天下。【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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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明确将性命这种活的存在设定为孝弟慈的形上学根据。而将性命设定为活的存在,修养功夫亦简化为顺承此天机活泼,奉天正命,因应自然。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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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命不已则性不已,性不已则率之为道亦不已,而无须臾之可离也。此个性道体段,原长长是浑浑沦沦而中,亦长长是顺顺畅畅而和。我今与汝,终日语默动静,出入起居,虽是人意周旋,却自自然然,莫非天机活泼也。……中间只恐怕喜怒哀乐或至拂性违和,若时时畏天奉命,不过其节,即喜怒哀乐总是一团和气,天地无不感通,民物无不归顺,相安相养,而太和在我,大明宇宙间矣。【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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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解释规定了本体的生生不已,也规定了功夫的顺适当下。在罗汝芳这里,王艮的学乐歌体现得最为充分。盖修养功夫不再是存理去欲的艰苦搏战,而是顺承本体的欣融。只思如何在整体境界上与天为一,不去零碎的克己复礼。理学变得充满温润,不再是“慎独”、“不愧屋漏”的刀锯鼎镬的学问。罗汝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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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吾人之学,则希圣而希天者也。既欲求以希圣而直至希天,乃而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化打得对同,不差毫发,却如何去希得他而与之同归一致也耶?反思原日天初生我,只是个赤子,而赤子之心却说浑然天理。细看其知不必虑、能不必学,果然与莫之为而为、莫之致而至的体段浑然打得对同过也,然则圣人之为圣人,只是把自己不虑不学的现在,对同莫为莫致的源头。我常敬顺乎天,天常生化乎我,久久便自然成个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圣人也。【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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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罗汝芳以浑沦顺适为功夫要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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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若果然有大襟期,有大气力,又有大大识见,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达道。功夫难得凑泊,即以不屑凑泊为功夫;胸次茫无畔岸,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解缆放船,顺风张棹,则巨浸汪洋,纵横任我,岂不一大快事也耶!【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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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功夫要领,去除了庄敬持养等渐修过程,是与上述他对《易》与《学》《庸》打并为一、天道性心通一无二的识度一致的。但罗汝芳明言,此浑沦顺适功夫,只具大襟期、大气力、大识见者可行,不达此境界者则用着实功夫。他并且补充说,此浑沦顺适功夫,若以《中庸》之“致广大而尽精微”而论,只是致广大一面,尽精微则尚未。须两样功夫都着到且打并为一,方为功夫之全。具体说来,即“多学”与“一贯”之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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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所以诚意、正心、修身,所以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经纶大经,参赞大化,而文献足征者,信之极其笃,好之极其深,而求之极其敏,无非求夫此一之精微透彻而无内,浑沦统会而无外。……此其多学多识也,岂不皆是闻见?但非一以贯之,则漫然大舟之无舵,泛泛沧溟,又何彼岸之登耶?【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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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不可专以浑沦顺适概括罗汝芳功夫之全而又以此为疵病施以攻击。黄宗羲《明儒学案》谓罗汝芳近禅,主要是认为罗汝芳所顺适的本体,只有流行,没有画一,徒见气机鼓荡而玩弄不已,没有实地穷理,故“未免有一间之未达”。黄宗羲是从救正王学特别是泰州龙溪的“虚玄而荡”、“情识而肆”出发,故对不着实格物穷理而诚意正心的功夫路向皆痛加锥扎。罗汝芳之修养功夫迹近龙溪,又为颜山农弟子,其讲学又倾动一时,故黄宗羲颇有拨其归于实地之意。其实罗汝芳之学有本体有功夫,虽以境界形态的儒学见长,其功夫直落在当下的道德直觉上,其儒学事业又多在对下层民众之讲学,其直切指点人之本心,有人人可行,当下即觉,简易直接的优点。而其所体证者,是天道性命通而为一之根本道理,生机洋溢,亲切直接,非“不落义理,不落想象”,如佛家之空。此点读近溪语录感觉十分深切。虽黄宗羲之批评有其不得不然的苦心,但王艮、颜山农、罗汝芳一脉,亦有其内在发展的义理,非可一例视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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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对泰州学派的重要理论的发展,重要的一点在“当下自然即道”。王艮的“百姓日用即道”是泰州学派的基本理论,这一理论可有两个诠释方向:一个是百姓之生活,民生日用即是儒家之道最切近的内容,道并非远离日常生活的形上之学。这一点王艮说得很多。王艮以一个文化程度不高,又不喜科举的平民学者,将儒家传统理论中的天道性命等主要增进学者的觉解、提高精神境界的内容,贬落为主要增进人的俗世道德,提高人的现实关怀的一套理论。这一点在泰州诸人的讲学与行事中都得到贯彻,至李贽之“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一语造其极。这是明代学术格局向下层转移,进一步平民化、世俗化的鲜明体现。另一个是,理学的最高范畴道、理既然是本然的、自然的,它就不仅是形而上的观念,也非高远不可即,道、理即日常生活行为中的自然而然,不待安排。这一点经王襞推阐发挥,到罗汝芳愈加广泛、亲切。近溪语录中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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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某辈平日说理,只事物之所当然便是。”罗子曰:“汝初要求此理亲切,今却舍了此时而言平日,便不亲切,舍了此时问答而言事物当然,又不亲切。”曰:“此时问答,如何是理之亲切处?”罗子曰:“汝把问答与理看做两件,却求理于问答之外,故不亲切。不晓我在言说之时,汝耳凝然听着,汝心炯然想着,则汝之耳、汝之心何等条理明白也!言未透彻,则默然不答;言才透彻,便随众欣然而是,则汝之心、汝之口又何等条理明白也!”【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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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罗汝芳看来,问者所理解的理仍是朱子所谓“所以然之故,所当然之则”。这样的理是一个道理,它在事物之中。而罗汝芳所谓理,只是问答时心中当下的条理,只是措置当下之自然而然。这种理不与当下的活动分而为二,故亲切可感。可以看出,罗汝芳这里不是学究式的征引、论证,而是平民讲学者的当下提掇,当下认取。提掇、认取的不仅是道的内容,更是道的表现形式。形式本就是道的一个方面,即此而观,形式即道也。关于这一点,罗汝芳说之甚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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