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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50 焦竑对老庄道家取赞赏并以之辅翼儒家的态度,对道教之炼丹服食、黄白房中种种方术,则持严厉批评态度,认为是道家之异端,诞妄不经。对道教中修心养性的内容,他也视为道教的正脉而赞赏之。他尝为道书《盘山语录》作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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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52 老子,古史官也,闻先圣之遗言,悯其废坠,著五千言以存之,古谓之道家。道也者,清虚而不毁万物,上古南面临民之术也,而岂异端者哉!古道不传,而世儒顾以老子为异,多诎其书而不讲,至为方士者所托。于是黄白、男女之说,皆以傅着之。盖学者之不幸,而亦道之辱也。近世七真者,始一意清静之说,摒弃有为以复还太上之旧,其功甚伟。……余少喜是书(指《盘山语录》),不必铅汞龙虎别安名目,与化金御女自堕旁门,孳孳然独治心养性之为务,此七真之正派也。夫方士言长生者,往往穿凿于性命之外,不知养性之即为长生;世儒言性命而斥养生,不知养其性者同乎天道而不亡。鸣呼!得是编而读之,其皆能有瘳也夫!【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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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54 认为道家学说本是先圣之遗言,是上古无为而治的哲学基础。后世仍有采用道家学说治国而大收成效的,如汉初用黄老之学为治国原则而天下大治。至汉武帝独尊儒术之后,道家不彰,其学遂主要为个人修身养性之学,后渐为方士所托。焦竑赞扬道家而贬斥方士之术,尤反对长生,反对黄白、房中之术,斥为左道旁门。认为养性即是长生,性命之说即是丹药。在总评道家经籍时他也重言申明此义:“夫道以深为根,以约为纪,以虚寂静笃为至,故曰:虚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纲,此古圣人秉要执中而南面无为之术也,岂有几于长生哉!……昧者至弃本逐末,诞欺迂怪因而乘之,假托之书,弥以益众。”【155】这里对道家学说所取的宏阔眼光,与上述对佛教的吸收与融会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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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56 焦竑有如此之器识、如此之襟怀,故对佛家、道家持尊敬态度,对佛教尤其敬畏。对蝉蜕红尘的雅士高人,焦竑往往以佛道经籍中寄身世外、栖心虚寂者相比拟;对友朋中好佛道者之求题画赞诗者,亦不吝笔墨。【156】更以佛道之理融释儒家著作,特别是对大众讲学中,为使听者易于接受,亦为能契合好佛道者之怀,焦竑多直接以佛道之理解说。其《古城答问》中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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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58 李令君问:“学者喜言空,此佛语耳。孔门殆无此。”先生(焦竑)曰:“孔门专言空也。《大学》不正言修身正心之功,但言所以不修不正者,傲惰、忧患、哀矜、忿懥、好乐累之也。此等情累,胶胶扰扰,循环不穷。吾辈必于一物不立之先着眼,令空空洞洞之体了然现前。情累棼棼,自然无处安脚。身不期修而修,心不期正而正,何等简易直接。……吾心之理,种种具足,用之不尽。只为从前忿懥、好乐等无端遮蔽,群疑满腹,众累塞胸,应事临民,自成颠倒。若是此类悉空,胸中孝悌慈滚滚流出,不待安排,皆成妙用。”【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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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60 此以释家之空寂,比拟儒家之正心、去情累。“一物不立之先着眼”,即禅宗所谓“观父母未生时面目”。而心之遮蔽一去,胸中本有之孝悌慈自然流出,即禅宗之明心见性。此点在焦竑之讲学中俯拾即是。又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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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62 陈生所献问“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先生曰:“程门自明道至延平,以此传为学脉。此处信得及,所谓但得本,莫愁末,何事不了!古人言:不思善,不思恶,恁么时是本来面目。即此意也。”问:“生每日亦有不思善、不思恶时,如何?”先生曰:“此本命元辰,能不失此,即谓之执中。余尝言:意、必、固、我既无之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最当理会。”【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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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64 此直接以佛理融会儒家之修养方法。“意必固我既无之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即佛家所谓不思善、不思恶时,此时即本来面目,即空。此即儒家所谓正心。又如《易》之“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一语,焦竑亦用佛理解释:“此‘中’为‘正位’。人于昼而无思,夜而无梦时,最可体验。得此把柄入手,则超形越数,外无系而中得止,所谓‘思不出其位’也。”【159】佛家之昼而无思,夜而无梦,即儒家之“中”、之“止”、之“思不出其位”。儒佛两家在修养心体的方法上本可以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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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66 在讲学中,焦竑有时也用儒家之语解说佛语、佛理,《明德堂答问》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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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68 一友问:“‘无念而念,念而无念’,此何说也?”先生曰:“‘无念而念,业果宛然;念而无念,真性湛然。’此内典语也。非特内典,舜无为而治,禹行其所无事,即是此理。故曰‘舜禹有天下而不与焉’。古之圣人皆以无为法,学者未窥此意,多于有处寻求,所以失之。故曰:‘但愿空诸所有,慎无实诸所无。’”【1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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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70 此解释中,儒家圣人即佛家得道之人,外典与内典可相互融释,其所归结,仍在一空字,一无字。而以此空字、无字去从事儒家之修养,则简易直接,不烦做手。如对《孟子》、《中庸》中的“诚者天之道,思诚者人之道”一语,焦竑便完全以佛理解释;而思诚、择善固执这些儒家修养之基本功夫,此时则完全成了闲言语:“‘诚者天之道’,才着思勉,便不得。天道本诚,求其诚者而诚之,便是择善。善本无执,执而无执,便是固执。”【1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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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72 焦竑之以佛释儒,以儒释佛,皆源于他的一个根本识度:三教道一教异,如果襟怀阔大,识见高明,本不必龂龂辩其同异。他在回答佛与儒何所分别时曾说:“道是吾自有之物,只烦宣尼与瞿昙道破耳,非圣人一道,佛又一道也。大抵为儒佛辨者,如童子与邻人之子各诧其家之月曰:尔月不如我之月也。不知家有尔我,天无二月。”【162】观焦竑所说,儒佛所同者道,所异者教。此道,指人之心性;教,指政治、伦理、风习等外在的设施。故他对于佛道,主要是吸取其去粘化滞、心静无扰方面,其立身处世之大端,仍取儒家之态度。就这一方面说,他明白反对沉空守寂,不为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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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74 问儒释同异,先生曰:“内典所言心性之理,孔孟岂复有加。然其教自是异方之俗,决不可施于中国。苏子由有言:天下固无二道,而所以治人则异。君臣父子之间,不可一日无礼法。知礼法而不知道,世之俗儒,不足贵也。居山林,木食涧饮,而心存至道,虽为人天师可也,而以之治世则乱。儒者但当以《皇极经世》超数越形而反一无迹,何至甘为无用之学哉!”【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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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76 此虽引用苏辙之说,但实是焦竑的一贯主张:道同教异。这里焦竑强调的是教异一面,以彰显儒者之本怀,与借佛释儒之意。就焦竑个人说,他明白宣示,既不辟佛,也不佞佛。在被问及佛说与孔孟之说有否同处时,他明确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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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78 佛言心性,与孔孟何异?其不同者教也。文中子有言:“佛,圣人也。其教,西方之教也,中国则泥。轩车不可以适越,冠冕不可以之胡。古之道也。”古今论佛者,唯此为至当。今辟佛者欲尽废其理,佞佛者又兼取其迹,总是此中未透脱故耳。【1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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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80 对佞佛者,焦竑径视为不足道;但历史上辟佛之人,特别是唐宋以来之辟佛者,多为大儒,或著名文人,如韩愈、欧阳修、周敦颐、二程、王阳明诸人,虽其目的不同,要皆倡言排佛。焦竑对此诸人,或批评为于儒理本无所得,或批评为不真知佛。【165】对程颢辟佛之言,则直接批评说:“伯淳唯未究佛乘,故其掊击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当。大似听讼者,两造未具,而臆决其是非,赃证未形,而悬拟其罪案,谁则服之!”【166】认为如不真知佛,亦不能真知儒。他特别赞赏张商英“吾学佛而后知儒”之语,以为真能得儒佛一致、道同教异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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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82 焦竑身处明代中后期三教合一思潮甚为强劲之时,又得乃师耿定向融会儒佛思想的诱引,及泰州学派平民讲学中融和儒释道三教之风的促进,故倡和会三教之旨。另一个方面,焦竑科场不利,中举较晚,故长期不离于学;而短暂之仕途不见光彩,又使得他不得不专志于学。数十年之手不释卷,研穷探讨,数十年之广泛涉猎,学攻多门,造就了他宏阔之眼光,深湛之识度,融通之学力。焦竑在明代后期学界,领袖群伦,造成风气,以其精英学术与平民化时代相呼应,亦泰州学派结出之一大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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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84 焦竑虽为泰州后学,又曾师承耿定向、罗近溪、王龙溪诸人,但他与专事讲学的近溪、龙溪大为不同,他只在晚年应邀赴讲会,一生大部分时间花在著述、编书上。他的讲学语录在全部著作中只占极小的部分。而且他入手即极重视经史,又八上公车,年过五十始高中巍科,故长期浸润于经史,不仅仅在语录中求理解证悟。焦竑又是当时文章大家,诸体皆工。求一言为序跋者,殆无虚日。一经他品题,便身价百倍。所以他的儒学,义理、经术兼综,礼法、心身并重,并文章技法,亦甚讲究,尝说从言之醇醨中学术、世道率可考见。故他非常重视经学,认为百学之祖,他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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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86 经之于学,譬之法家之条例,医家之《难经》,字字皆法,言言皆理,有欲益损之而不能者。孔子以绝类离伦之圣,亦不能释经以言学,他可知已。汉世经术盛行而无当于身心,守陋保残,道以寖晦。近世谈玄课虚,争自为方,而徐考其行:我之所崇重,经所诎也;我之所简斥,经所与也。向道之谓何?而卒与遗经相刺谬。此如法不禀宪令,术不本轩、岐,而欲以臆决为工,岂不悖哉!【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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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88 他所谓学,是传统学术之全部,其中经史子集兼有,而经为纲领。他特别重视经书立型范、树准则之义,以为经书彰显之价值,是华族立国之本;经书的文字风格,是各体文章之范型。经书既是身心之学的渊薮,也是经世之学的秘府。焦竑治学,首重经学。作为王门后学,在晚明特重义理之学的学术氛围中,此点尤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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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90 焦竑重视经学,也是对于当时学风偏弊的纠正。焦竑对晚明学风士风大为忧虑,他在明史局时,因得观历朝奏牍,从文字风格的比较中窥见各时代之学风:正德以前严核而朴实,嘉靖以来简洁而洞达,万历以来华美朴实两不可得,而狂放之风渐炽。他在讲学与书信中多次斥此种学行为无碍禅,说:“柳子有言:‘舍礼不可以言儒,舍戒不可以言佛。’盖己克矣,斯视听言动靡不中礼;心空矣,斯三千威仪、八万细行靡不具足。世之谈无碍禅者,则小人而无忌惮者耳,奚足与于此哉!”【168】又说:“仁、孝、敬、慈、信,是学者安顿至善处。悟后之人安身立命,得此归宿,方是好结果。近世一种谈无碍禅者,一知半解,自谓透脱,至其立身行己,一无可观,毕竟何益?此正小人而无忌惮者。”【169】焦竑惩无忌惮者在经术、文学上的疏略,亦为纠正专意举业者只知四书、宋儒语录,不复知其他这种狭陋局面,欲恢复阔大、健实的学风,故提倡经书、宋人注疏与古文辞并重,广涉博究之治学规模,认为明代开国以来,古注疏与宋人之解并颁学宫,以示古今学术兼重,如以《书传会选》、《春秋本末》为科考之必读书目,即可见不专主一家之意。此后科举盛行,古学崩坏,士守一先生之言而不知其他,学风趋于实利而愈益狭陋。焦竑为纠正此种局面,一生选编、辑刻了多种文献资料汇编类书籍,其最著者为《中原文献》一书。此书经集六卷,史集六卷,子集七卷,文集四卷,末附《通考》一卷。又自为《中原文献自序》,以表其编纂旨意,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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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92 不佞用是忘其卑鄙,仿前修之卓识,采群言之菁华,芟芜秽,增遗阙,统目之曰《中原文献》,上自羲轩,下迄昭代,贤哲邈焉,典籍具存。是录也,以镜理道则经籍澂,以炳治乱则国史澂;以综奇诡、淹变幻,则澂诸子;以餐秀藻、鉴体裁、博知见,则澂秦汉以来诸文;以验灾祥、稽幅帧,内谙诸夏运道,外习四夷边备,则澂《通考》。譬历五都市,周彝汉鼎、和璧南金,色色珍异,睹精而粗举,睹指归而销屑气。高士靡多歧之惑,卑流鲜管窥之陋;总众论为一口,瞩千载如一时。庶几哉艺林之嚆矢,制科之前茅乎!【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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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94 此书虽不无便利科举之想,但实有树一代学术规模,纠一时学术风习,立一世学术型范的意图。而从书名看,亦有以中原文献之学的传承者、担荷者自命之意。而他的《国朝献征录》、《国史经籍志》之作,亦此学术宗旨之实践。总的目的,是“摆脱浮华,洞见真实,综括经旨,浸渍圣奥”。【171】其为一代学术虑不可不谓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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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96 焦竑自己的哲学思想,则继承泰州家风,首以格物知本为宗。他于《大学》,信用古本,不重朱熹补格物传,主张“以《大学》解《大学》”,认为石经《大学》在“致知在格物”一句下紧跟“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句,可知后句是前句的解释。故古来“格物”一词的解释虽多,而以王艮所创之“淮南格物”最为的当。物即“物有本末”之物,知所先后即“格物”。焦竑并举李善注《文选》之《运命论》引《苍颉篇》“格,量度之也”,证明格即絜度之义,格物即絜度物而后知所先后,【172】以证泰州格物之说远有其本。他认为此种解释可以纠治猖狂自恣者使返之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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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68098 心斋先生以修身为格物,故其学独重立本。是时谈良知,间有猖狂自恣者。得此一提掇,为功甚大。故阳明门人,先生最得力。其后徐波石、赵大洲、罗近溪、杨复所诸公,皆自此出,至今流播海内,火传而无尽。盖其人不由文字,超悟于鱼盐之中,可谓旷代之伟人。【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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