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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思想的一个重要之点就是对佛教和心学的批判。《困知记》中,涉及佛教的地方颇多,大部分是对儒佛心性论的辨别及对佛教的批评。对前辈儒者,他批评最多的是心学代表人物陆象山及其门徒杨慈湖。他也曾与当时名儒王阳明、湛若水、欧阳德、张邦奇(甬川)、崔铣(后渠)、李经纶等致书辩论,辩论的主要问题仍在心性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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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认为,儒佛之理论,最重要的区别在心性上,其他皆粗迹。心性之含蕴不同,故功夫亦不同。而心性之中,其异尤在性之一字。他在《困知记》中劈头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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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氏之“明心见性”与吾儒之“尽心知性”,相似而实不同。盖虚灵知觉,心之妙也。精微纯一,性之真也。释氏之学,大抵有见于心,无见于性。故其为教,始则欲人尽离诸相而求其所谓空。空即虚也。既则欲其即相即空而契其所谓觉。觉即知觉也。觉性既得,则空相洞彻,神用无方。神即灵也。凡释氏之言性,穷其本末,要不出此三者。然此三者,皆心之妙,而岂性之谓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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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对儒佛之别之大旨,及佛家思想之本质,提揭甚是深刻。其言佛学之功夫次第及其所得,所言尤其切至。在他看来,佛家所谓心,只一虚灵知觉,其所谓性,只一空境。儒家所谓心,除知觉之外,尚是性驻着之地,同时亦即是性发用为情之表显之地。儒家所谓性,乃人之生理,即人这一生物族类所以异于禽兽的独特本质。儒佛所言之心,内容上有相同的地方,但其所言之性,则完全不同,相去何啻千里。儒佛之别,其本质在对性的看法上。故可言释氏之学有见于心,无见于性。佛教之功夫,因无性之内容,故所求唯在心空。勘验其修学者所得深浅,亦唯在对空之觉解上。亦可说皆在心,不在性。因无见于性,故儒家所谓纲常伦理,佛家皆弃绝不讲。罗钦顺因此批评佛家“误天下后世之人,至于废弃人伦,灭绝天理,其贻祸之酷可胜道哉!”【15】此处虽沿用历代斥佛之论,但其真正用意在斥当世儒家之徒阳儒阴释,惑乱儒学,如张九成、陆象山、杨慈湖等人。他曾明斥张九成:“张子韶以佛语释儒书,改头换面,将以愚天下耳目,其得罪于圣门亦甚矣。而近世之谈道者,或犹阴祖其故智,往往假儒书以弥缝佛学,律以《春秋》诛心之法,吾知其不能免夫!”【16】攻击甚为严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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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儒者,罗钦顺卫道之心十分强烈,他最忧虑的,是佛教以其似是而非之心性论对儒家基本义理的溷乱。他所倾心敬服的,是程、张、朱子等大理学家对佛教的排击。他指出,异端之说,自古有之,其为害至大者,莫如佛教。特别是禅宗大兴后,倡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之旨,其说更加玄妙。故儒士聪敏者喜其捷达,愚笨者利其神通,一入其门,渺不知返。特别是其中的高明之士,“其精神意气足以建立门户,其聪明才辨足以张大说辞,既以其道为至,则取古帝王精一执中之传,孔门一贯忠恕之旨、克己为仁之训,《大学》致知格物之教,《中庸》性道中和之义,孟子知言养气、尽心知性之说,一切皆以其说乱之。真妄混淆,学者茫然莫知所适。一入其陷阱,鲜复有能自拔者。故内之无以立大中至正之本,外之无以达经世宰物之用,教衰而俗败,不但可为长太息而已。向非两程子、张子、朱子身任斯道,协心并力以排斥之,吾人之不变于夷者能几何哉!”【17】此处对佛教之为害诚不无过甚之辞。对佛教有益于中国文化之处亦未能措眼,自不无褊狭之处。但他捍卫儒学之苦心,张大理学使之为学术中坚之意向却甚为明显。此点正《困知记》撰作之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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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早年从禅学入手,自谓受学以来,曾对佛学下过着实工夫,故其佛学造诣颇高。正因如此,他入室操戈,对佛教的批评很是深入,多能切中肯綮。他亟于辨清的,首在佛性之观念。佛性在他看来,不过“作用是性”。而儒家之徒之种种可怪之说,种种假借、依傍之论,多堕入“作用是性”套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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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达磨弟子波罗提尝言“作用是性”,有偈云:“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遍现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此偈自是真实语,后来桀黠者出,嫌其浅近,乃人人捏出一般鬼怪说话,直是玄妙,直是奇特,以利心求者,安得不为其所动乎?然造妖捏怪者不止其徒,但尝略中其毒者,往往便能如此。吾党尤不可不知。【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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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释氏所谓性,是指身心的自然功能,及事物的自然性质。觉解者知其为佛性之具体体现,不觉者执持为名相、妄想。此说本自平实,此后学佛者显其慧黠,弄出许多机锋公案,竞为玄妙奇特,以说佛性。儒门中人,亦起而仿效,以气之种种功能说性,入于佛教作用说性而不自知,抛却了孟子以来儒家性论之正统,此尤为可警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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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见罗钦顺佛学造诣者尤在他对禅宗之重要经典《楞伽经》的分析与评论。他对此经的批评,集中在其中的以觉言性和以识言性二义。罗钦顺尝说:“佛氏之所谓性,觉而已矣。其所谓觉,不出乎见闻知觉而已矣。”【19】他认为,《楞伽经》之大旨,在“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诸义。一切佛法,总括说来,皆不出此诸义所包括的内容。而此诸义,又不出所谓迷悟二途:有所觉之谓悟,无所觉之谓迷。执着诸相为迷,转识成智为悟。佛教的根本目的在使人觉悟。佛者,觉也。罗钦顺详细分析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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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有二义,有始觉,有本觉。始觉者,目前悟入之觉,即所谓正智也,即人而言之也。本觉者,长住不动之觉,即所谓如如也,离人而言之也。因始觉而合本觉,所以成佛之道也。及其至也,始觉、正智亦泯,而本觉朗然独存,则佛果成矣。……佛以离情遣着然后可以入道,故欲人于见闻知觉,一切离之。离之云者,非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也,不着于见闻知觉而已矣。然则佛氏之所谓性,不亦明甚矣乎!彼明以知觉为性,始终不知性之为理,乃欲强合于吾儒以为一道,如之何其可合也!【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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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对觉这一修佛根本目的及离情遣着的功夫标揭十分明白,其用意在于说明,佛教以知觉为性,与儒家之以理为性,其间分际甚明,不容混淆。儒佛二家都有人生出种种强说使之同,多见其为徒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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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佛家以识为性,罗钦顺分析更为细致,他指出,《楞伽经》四卷卷首皆云“一切佛语心品”,强调万法唯识,诸识唯心。故经中言识特详。罗钦顺对此经之六识、七识、八识作了详细分析,结论是:“诸识虽有种种名色,实无二体,但迷之则为妄,悟之则为真。苟能灭妄识而契真识,则有以超生死而证涅槃矣。真识即本觉也,涅槃即所觉之境界也。由此观之,佛氏之所谓性,有出于知觉之外耶?虽其言反复多端,穷其本末,不过如此。”【21】最后,罗钦顺还是归结到他对于儒佛根本宗旨的区别:吾儒以寂感为心,而佛氏以寂感为性。并批评儒佛中合同二者之谬:“佛氏以知觉为性,所以一悟便见得个虚空境界。《证道歌》所谓‘了了见,无一物,亦无人,亦无佛’是也。渠千言万语,只是说这个境界。悟者安有不省!若吾儒之所谓性,乃‘帝降之衷’,至精之理,细入于丝毫秒忽,无一非实,与彼虚空境界判然不同,所以决无顿悟之理。”【22】可以看出,他维护儒家的立场十分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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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罗钦顺对佛教的批评,虽千言万语,不过说一个道理,即二程论儒佛之名言:“吾儒本天,释氏本心。”此义虽为历代批佛者所沿用,但罗钦顺以其严肃的态度,深入佛教义理把握其关键的严谨学风,较之那些鲁莽灭裂、耳食而不加深究者,其批佛之深浅精粗自是不同。此一点也表现在他对心学特别是陆象山、杨慈湖的批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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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对于象山批评颇多,在《困知记》中,有些是系于佛教之条下,因批评佛教而连带批评象山,大多专以象山为批评对象,言辞甚是激烈。罗钦顺之批评象山,亦沿朱子之路,着重批象山为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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尝考两程子、张子、朱子,早岁皆尝学禅,亦皆能究其底蕴,及于吾道有得,始大悟禅学之非而尽弃之。非徒弃之而已,力排痛辟,闵闵焉唯恐人之陷溺于其中而莫能自振,以重为吾道之累。凡其排辟之语,皆有以洞见其肺腑,而深中其膏育之病,初非出于揣摩臆度之私也。故朱子目象山为禅学,盖其见之审矣,岂尝有所嫌忌,必欲文致其罪而故加之以是名哉!【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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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以为象山为禅之谳定矣,则接下来的工作便是力证象山非孟子学。象山尝谓己学无待而兴,乃因读孟子而自得。并当听到议己之学问除先立乎其大之外别无伎俩时,亦坦然承当无异词。罗钦顺则力辨象山非孟子学。他指出,孟子所谓“大体”指心,而心之所以贵于耳目四肢,首先在于能思。孟子之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指思性之理、得性之理。而象山教学者,以存养本心为首,以为此心但存,则此理自明,当恻隐处自恻隐,当羞恶、辞让、是非处,自羞恶、辞让、是非。如此,则无所用其思,孟子“思则得之”,几成剩语。又,当恻隐时自恻隐,当羞恶时自羞恶等,乃不思而得,为圣人分上事,一般人难望此境界。如不学不思,理自难得。而象山当恻隐自恻隐等语,出自心之灵妙,此与禅之当下即是、不落思维很是相像。一句话,象山之“心即理”,即是他为禅学之真赃实犯。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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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至为难明,象山之误正在于此,故其发明心要动辄数十百言,亹亹不倦,而言及于性者绝少。尝考其言有云“心即理也”,然则性果何物耶?又云“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然则性果不在人耶?既不知性之为性,舍灵觉即无以为道矣。谓之禅学,夫复何疑?【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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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象山之本心无学无思,而学而不思,则理终无从得,这是从朱子的理性主义立场批评象山的直觉主义,从朱子的格物穷理批评象山的明心见性,从朱子的性即理批评象山的心即理,方凿圆枘,自不能入。鹅湖之会讨论为学之方,朱子与象山皆不能折服对方。此处罗钦顺可以说重提此议,不过是在明代阳明重张心学之际代表朱学重新置喙辩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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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又批评象山以“六经皆我注脚”带起废弃经学之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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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贤千言万语,无非发明此理。有志于学者,必信熟读精思,将一个身心入在圣贤言语中,翻来覆去体认穷究,方寻得个道理出。从上诸儒先君子,皆是如此用工。其所得之浅深,则由其资禀有高下尔。自陆象山有“六经皆我注脚”之言,流及近世,士之好高欲速者,将圣贤经书都作没紧要看了,以为道理但当求之于心,书可不必读,读亦不必记,亦不必苦苦求解。看来若非要作应举用,相将坐禅入定去,无复以读书为矣。一言而贻后学无穷之祸,象山其罪首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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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身处明中期王学逐渐昌炽之时,王门后学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之风气亦渐渐养成。罗钦顺此处批评的士之好高欲速者,指王门后学。但此学风之养成,其他文化因素所起作用亦甚大,非仅受象山六经注我一语之影响。考之罗钦顺之著述,虽无有经典注疏之作,但他在鄙弃经书的学风下,倡导悉心研读儒学经典,并斥读书为应举之用的功利态度,提倡“将身心入在圣贤言语中”之为己之学,对明代朱子学的延续与发展,并导致东林、蕺山之和会朱子学与王学,实有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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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象山弟子杨慈湖。罗钦顺批评得更加严厉,直斥之为圣门之罪人。《困知记》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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癸巳春,偶得《慈湖遗书》,阅之累日,有不胜其慨叹者。痛哉,禅学之误人也一至此乎!慈湖顿悟之机,实自陆象山发之。……书中千言万语,彻头彻尾,无非此个见解。而意气之横逸,辞说之猖狂,比之象山尤甚。……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训,又往往肆其邪说以乱之。刳实为虚,揉直作曲,多方牵合,一例安排,惟其偏见之就。务令学者改视易听,贪新忘旧,日渐月渍,以深入乎其心。其敢于侮圣言,叛圣经,疑误后学如此,不谓之圣门之罪人,不可也。世之君子,曾未闻有能鸣鼓而攻之者,反从而为之役,果何见哉!【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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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钦顺指斥杨慈湖,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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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慈湖之顿悟作略。慈湖自二十八岁对先父之训“时复反观”一语大悟其旨之后,每因事而悟,如因陆子指示扇讼而悟本心,因居丧而悟心之无思无为之妙,因营葬事而悟心交错万变而虚明寂然等。【27】罗钦顺认为慈湖的这些做派,即沿禅宗之“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而起,慈湖自言之“忽省此心之清明,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与禅宗之“自觉圣智境界”并无二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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