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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黄道周强调阳明之学得于践履而非得于妙悟,就是要抑制阳明后学径任先天良知,抛却后天功夫的弊病。此与东林、蕺山批评阳明后学,欲以朱子学之笃实救正之的路径一致。对阳明后学重悟的批评,自江右之聂双江、罗念庵起,到明末清初对王学的反省止,一直未曾停止。黄道周对阳明后学的批评,是同这种时代风气一致的。他的“阳明全是濂溪学问做出子静事功”,就是对他以上这段话的明确说明。濂溪学问,主静也;子静事功,高明卓绝也。高明来自沉潜,卓绝由于静修。妙悟须在践履之后,这是黄道周对阳明后学开出的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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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虽不同意阳明后学的重悟,但他自己的思想中,则受心学影响甚大。黄道周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理学家,他更多地是一位文章之儒,重气节,喜性命之道,对天地万物、对历史法则喜以神秘方式契印。心地境界阔大,对理学诸概念挖掘、剖析不深,不喜架构性、条理性思维。黄道周的思想,首明“诚”字,此诚即心即物,即内即外,它是一切善的根源,亦唯有修得善才能体认到它。黄道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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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圣贤学问只是致知。此知字只是知止。试问止字的是何物?象山诸家说向空去,从不闻空中有个止宿;考亭诸家说逐物去,从不见即事即物止宿得来。此止字只是至善。至善说不得物,毕竟在人身中。继天成性,包裹天下,共明共性,不说物不得。此物粹精,周流时乘。在吾身中,独觉独知,是心是意。在吾身对照过,共知共觉,是家国天下。世人只于此处不明,看得吾身内外有几种事物,着有着无,愈去愈远。圣人看得世上只是一物,极明极亲,无一毫障碍。以此心意,彻地光明;才有动处,更无邪曲,如日月一般,故曰明明德于天下。学问到此处,天地皇王都于此处受名受象,不消走作,亦更无复走作挪移去处,故谓之止。自宇宙内外,有形有声,至声臭断处,都是此物贯彻,如南北极作定盘针,不由人安排得住。继之成之,诚之明之,择之执之,都是此物。指明出来,则直曰性;细贴出来,则为心为意,为才为情。从未有此物不明,可经理世界,可通透照耀。说此话寻常,此物竟无着落。试问诸贤,家国天下与吾一身可是一物?可是两物?又问吾身有心,有意,有知,梦觉、形神可是一物?两物?自然谺然摸索未明。只此是万物同源,推格不透处。格得透时,麟凤虫鱼,一齐拜舞;格不透时,四面墙壁,无处藏身。此是古今第一本意,舍是本意,更无要说,亦更不消读书做文章也。【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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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长段文字大有深意,是黄道周心学思想的集中表露。他认为,《大学》之三纲八目,归结到一点,就是止至善,而止至善就是与此诚体为一。至善不在空上,也不在物上,而在心中。至善不是任何一种具体物,而是一种即心即物的境界。天地、人物,其善其性皆来源于此境界。而心包天下,万物一体,亦得于此境界。故人与物得此境界之照而明,得此境界之赐而有性。此境界本身清明,而流转于万物,随所值之物而在。故曰周流时乘。它在人身中表现为种种心理功能和心理活动,在人之外,表现为人心的产物——家国天下。此境界为即内即外即心即物之一整个的精神活动,若视之为有内外、有有无,则不能知此境界;只有视此为一物,才是对它的亲切体认。此境界纯粹精一、动无邪曲,故谓之明德。保住、澄明此境界,即明明德。天地万物依赖此而有名有象,它本身不动而周流于万物,用己之澄明照彻万物,故即动即止。它本身不落一物而能为万物之主宰。《易》之继善成性,《中庸》之诚明两进、择善固执,说的皆是此境界。性是此境界的全体落实,心、意、才、情等名目,是此境界的分隶、具体化。故黄道周主性善,心意才情等,其本身亦无所谓善恶。此境界即心即物,故吾身与万物不可截然相分。此境界即与万物为一体。体认得此境界,处处鸢飞鱼跃,活泼泼地;不得此境界,四面墙壁,处处滞碍。这就是黄道周的诚体境界,诚体是本源,无此则一切无从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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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诚体境界如日光照彻万象,通体皆透。黄道周形容此境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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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生平谓人,心头学地须积精而成。如一片日头,晃赤赤无一点昏昧,团团天中只一片日子。日北则昼长气热,万物皆生;日南则昼短气寒,万物皆死。触卤而出,则为雷霆;迫气而行,则为风雨;余光所照,以为星辰;余威所薄,以为潮水;爆石为文,融金为液,出入顶踵,照于心系。如此,世间无一物一事不是日头串透。人生学问,精诚常如此日,然后能贯串六虚,透彻上下,千里万里,无有障碍。如此便到十世百世,更无芥碍了。稍不如此,虽杵针铁线,穿钻不来,何况钢城十重,内外明师!【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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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境界为心地澄明的境界,万物之运行各行其则,但皆为此澄明所照。纤芥滞碍,皆为所化。这就是黄道周所向往的最高境界。此境界,万物一体,心物打成一片,亦可说万物皆由心生。黄道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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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尔身的有自来,又知尔心的有自受:止涵万物,动发万知。涵盖之间,若无此物,日月星光一起坠落。譬如泓水,仰照碧落,上面亦有星光,下面亦有星光,照尔眼中,亦有星光。若无此心,伊谁别察?又如璇台,四临旷野,中安床,日起此亦不起,月落此亦不落,汉转斗回,此不转回,依然自在。打破大地二万一千里,这个心血,正在中间为他发光。浮在地面,要与山川动植、日月星辰思量正法也。此处看不明白,《礼》、《乐》、《诗》、《书》都不消说。【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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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身来自天地,人心本自人身。但心之运用,其能无穷。静时涵容万物,动时发用万端。己不动而随万物之动,故为万物之本体与主宰。黄道周为一文士,其讲学喜用譬喻融释六经四书之文。他之特别着意者在诚明之境界,而此境界由心之觉解而成。此点与王阳明之万物一体境界相通。黄道周弟子洪思说“黄子学善朱子,素不喜文成良知之说”,而通观黄道周著作,特别是其讲学之文,他所不喜者在阳明弟子之重妙悟不重践履,此种风气由阳明良知之学引起,是“憎其人者憎其余胥”(语本《六韬》逸文)。黄道周非不喜阳明之学。可以说在诚明之境界上,黄道周是嗣阳明之万物一体而起,在明末一片挞伐阳明声中,大讲境界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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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道周对达此境界的途径,提出二条,一条为克己复性,此为顿门;一条为博文约礼,此是渐门。他在大涤讲学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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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器之(刘安世)尝说格物,反复其手曰:“只是此处看不透,故须格物。”此是从克己处入手,于形色看到天性上。是直捷路头。邵伯温亦说格物云:“先子内外篇,只是‘万物皆备于我’。学者格物,只看《易》、《诗》、《书》、《春秋》。”此是从博文处入手,于义理看到至命上,是渐次路头。古今学者,只是此两路。……学者须兼此两路功夫,莫作南顿北渐,误堕禅门也。【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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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门是从己身上悟天性,渐门是通过学习儒家经典中之义理渐次修养返至天命。莫作南顿北渐,指不要走入一路而抛却另一路,要顿渐皆修,两不妨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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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渐门,黄道周一生十分重视积学,以为从圣人到一般士子,皆从学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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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仰观俯察,远近类物,都是坤道。所以必用坤道者,人生托足,便在里面,开口便是学习。只有“敬义直方”不消学习,亦要从静辨中来。不从静辨中来,便有无数风雾遮盖上面,冰霜之祸,都由学者自为豪杰,处心不下,积渐所成。有此不屑下学一念,直至乱臣贼子,亦做得去。有此专意下学一念,直至天地变化草木蕃,亦做得去。……释老只是不学,无尊道功夫,便使后来诪张为幻。如当时肯学,践迹入室,岂得贻害至于今日?【1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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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坤道,指《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一句。效法者,学习也。人生天地间,自少至老,无非学习。只有人性得于天生,不用学习而天然具备。此盖依《易》坤卦之“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一语。但亦强调静心加以辨别。而静心、辨别之能力亦学习而得。辨别得心上遮蔽,以功夫除去之,性体便自呈露。故复性亦离不开积学。不屑下学,便可能至乱臣贼子;专意下学,便会光明方大。黄道周甚至认为,学与不学,还是区别儒家与释老的界限。这里黄道周把积学视为达成理想人格的根本手段,其用心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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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黄道周反对释老之自然,提倡强力而学。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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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人本来是本精微而来,不是本混沌而来,如本混沌而来,只是一块血肉,岂有聪明官窍?如本精微而来,任是死去生还,也要穷理读书。夫子自家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又说“不知老之将至”,一语下头有此三转。如是为人,自然要尽人道;如是好学,自然要尽学理。【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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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亦是说,不学不能尽人心之精微,不学不能达孔子所说之境界。孔子一生精神皆在学,孔子的“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就是好学之最高境界。如遵从释老自然之旨,则“云散家家,春来树树”,不积学而自然有成,这是从未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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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顿门,黄道周认为,从己身上悟天性,须得除去心上遮蔽,故顿门以渐门为前提,渐门是顿门的预备功夫。渐门是多,顿门是一;渐门是格物,顿门是知至。知者性知,知至者性体自然呈露。《榕坛问业》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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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紫阳云:“知性即穷理之事,穷理便向外去,知性只从中寻此理。如何理会?”某云:“紫阳学问得力在此,自濂溪以来,都说性是虚空,人受以生耳。紫阳始于此处讨出二五合撰,事事物物皆从此出。如晓得事事物物皆禀于天,自然尽得心量;尽得心量,自然性灵无遗。”【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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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出,黄道周服膺朱子于事事物物上求理,穷理然后知性,知性者性体自然呈露的学修途径,而以周敦颐气上说性为大不然。关于此意,黄道周说之甚多,如《榕坛问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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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非昃问:“教即学识,性即一贯。教不过明性,学识亦不过明一贯而已。《中庸》称诚明合体,此明字定与博闻强记殊科。何不直就诚处教人下手,翻说学识,令人终身在言语文字上推求?”某云:“不说言语文字,安得到无言语文字上去?譬如一性,便有二五氤氲,健顺保合,千圣万贤,诠释不透。莫说无妄两字空空贯串,便与天命相通也。”【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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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言语文字指学,无言语文字指性,性是形而上者不容说故也。此段明是说,诚明须通过积学,非此别无他途。须在二气五行所成之具体事物上格物明理,才能显性。性非空虚之物,实地格物,才是通向性理的唯一路径。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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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意不诚,总由他不格物;不格物所以不格理。谓万物可以意造,万理可以知破。如到不造不破去处,生成一个龙蟠虎踞,不得支离,渐渐自露性地。所以说是物格知至。【1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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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意思更是显豁,格物穷理是万,性地是一。由万得一,即所谓“龙蟠虎踞”。此时性地自然呈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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