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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宗周(1578—1645),字起东,号念台,学者称蕺山先生。浙江绍兴府山阴县人。蕺山为遗腹子,娠5月而父卒。幼时家道中落,随母居外祖父家,由外祖父及舅氏授书。20岁举乡试,24岁成进士。师许孚远,从事儒家圣贤之学。万历三十二年(1604),蕺山27岁,赴京谒选,授行人司行人。不一年,疏请终养,回籍。居祖父丧之暇,教授宗人戚属。35岁,起复原官,赴任途中过无锡,谒高攀龙。37岁,因群小在位,告归,读书课徒。天启元年(1621),蕺山44岁,起礼部仪制司主事。疏劾魏忠贤及客氏贵宠用事、干预外政,被罚俸半年。次年,疏劾熊廷弼、王化贞弃城溃逃,直声震中外。天启四年(1624),升通政司右通政。杨涟因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被罢官,蕺山上疏,一为杨涟申辨,二劾魏忠贤误国,被革职为民,追夺诰命,归原籍,读书讲学于乡。崇祯元年(1628),起顺天府尹。上任伊始,即上疏陈尧舜政治之本,上视之为迂阔,但亦奖其忠荩。在顺天府尹任仅年余,甚得民心。终因秉正嫉邪,好言君上重臣政事之非,所建白亦多不行,于是上疏求去。《年谱》谓其“守京兆一载,甫受事,拜疏请久任,意欲从容整齐,以几古化理。旋遭兵革,惓惓安人心,明国是,凡所以为宗社计者,靡不殚虑从之。京师安堵者,先生之力也。为政洁己率物,务宏大纲而略苛小。重学校以作人才,讲乡约以兴行谊,严保甲以戢奸宄,锄豪右以安善良,类皆振风饬纪之事。其他簿书、钱谷,委僚佐任之,不以为屑屑也。尤加意民间疾苦,请蠲请贷若唯恐后。军兴旁午,力主节财。恤流、掩骼诸大役,费各千百计,仅取给撙节之余,及捐助而足。”【105】崇祯三年(1630)末归家,次年立证人学社,亲撰社约,宗旨在如何证立为人。蕺山晚年许多重要著作,如《圣学宗要》、《人谱》、《读易图说》、《证学杂解》、《五子连珠》等,皆成于此时及以后的数年中。崇祯八年(1635),上命吏部推在籍堪大任者赴朝,蕺山在被举之列。疏辞不允,明年至京,召对文华殿,升工部左侍郎。但数次上疏言事皆不获用,于是上疏求休致,获准回籍。于路复上书言时事,切责宦官干政及首辅温体仁驱除异己,被革职为民。崇祯十五年(1642),起吏部左侍郎,寻升都察院左都御史。上疏申饬宪纲,指摘崇祯旧政;又因救姜埰、熊开元,论及国体,语侵崇祯帝,再次被革职回籍。次年,清兵入关,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福王监国南京,起复原官,即上疏申讨贼之义、并请诛临难脱逃诸臣。又上疏纠马士英、阮大铖,请肃朝中风纪等。俱不得行,于是告归。在南明政权中实仅不足一月。“在台二十四日,于凡治平大经、修省至计无有不尽言,而尤于讨贼、复仇之义、摧邪辅正之道为惓惓。”【106】归家后门人有请教论学者,蕺山曰:“今乾坤何等时,犹堪我辈从容拥皋比而讲道论学乎?此所谓不识人间羞耻者也。仆是以入山唯恐不深,求死唯恐不速也。知交中幸遍致此意。”【107】清军南下,闻杭州失守,潞王出降,绝食二十日而死。一生大半在林下,“先生通籍四十五年,在仕版六年有半,实立朝者四年,革职为民者三。”【108】著作丰多,今人整理为《刘宗周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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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蕺山是明代最后一位大儒。他的思想以对天人性命、已发未发、本体功夫的深刻体认为根据,以气为一切观念、范畴的基础,以诚意慎独为学术宗旨,以纠正明代乃至整个儒学之偏弊为职志,代表了当时第一流思想家对朱子学与阳明学的融会与调和。蕺山继东林之后,对善恶问题给与极大关注,但他的解决方法不同于儒学前辈,他着意彰显的路数是,从物质性的气入手,将心性问题安放在实证基础之上;从气引出心性,从心性中导出“意”,从意上说善恶,整个思想脉络以“意”为中心。蕺山用这一独特的理路,批评朱子与阳明,将这两位大思想家所代表的精神方向——价值理想和知识传统统合起来,使儒学思想既保持价值至上的品格,又立于坚实的物质基础之上。而他对阳明后学的批评,是他纠正当时学风、士风,恢复以上儒家理想的实际表现。他的思想形态,开启了清代的学术方向,奠定了此后各派学术以气为本原的格局。他是明代理学的殿军,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最后几位代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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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之学,以气为基础;世间一切事物,无论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皆须从气说起,皆须以气为构成基础,皆是气的生发。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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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有气斯有数,有数斯有象,有象斯有名,有名斯有物,有物斯有性,有性斯有道。故道其后起也。而求道者辄求之未始有气之先,以为道生气,则道亦何物也,而能遂生气乎?【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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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天地间一气也。气即理也,天得之以为天,地得之以为地,人物得之以为人物,一也。【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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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气是天地间唯一的实体性存在,气在运动中有了结聚,数是气的结聚的数量差别,有此差别就有了事物的不同象状,名是此象状的指称符号,因象状、符号不同而有不同的物体,性是此物的特有性质,此性质即此事物之理,道即理的别名。在此序列中,气是最基本的,道是后起的。气是一切事物的本原,是一切事物之所从出,道是事物之理。求道于未始有物之先,是错了方向。为此,蕺山反对一切将气与存在物割裂为二的学说,认为“太虚”、“太极”、“道”等代表宇宙本体、代表宇宙最初存在阶段的概念其本质无非是气。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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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曰:“虚生气”,夫虚即气也,何生之有?吾溯之未始有气之先,亦无往而非气也。当其屈也,自无而之有,有而未始有;及其伸也,自有而之无,无而未始无也。非有非无之间而即有即无,是谓太虚,是谓太极。【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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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生气为道家学说,宋代张载即辟此说,以为割裂太虚与气之统一性,并以气之屈伸往来定义鬼神。蕺山承此,认为太虚即气之非有非无,而非有非无同时即有即无。此有无是从隐显说,气只有隐显而无有无。周敦颐的著名命题“无极而太极”,刘宗周也用气去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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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阴一阳之谓道”,即太极也。天地之间,一气而已,非有理而后有气,乃气立而理因之寓也。就形下之中而指其形而上者,不得不推高一层以立至尊之位,故谓之太极。而实本无太极之可言,所谓“无极而太极”也。使实有太极之理,为此气从出之母,则亦一物而已,又何以生生不息,妙万物而无穷乎?【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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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句意在破朱子以理释太极,以无形而有理释无极而太极,明言气乃本原,理乃气之条理,形而上者须从形而下中见。气为一切事物的本原,是一切思想观念的基础,这是蕺山牢不可破之见。以为气有二种,或有从气上说,有不从气上说者,皆错会蕺山之言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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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将气作为他的理论的出发点,其他一切概念皆从气中生出。在他的诸哲学范畴中,心与气的关系最为直接。他对各种心理活动有清楚的界说,而统一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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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天地间皆物也,人其生而最灵者也。生气宅于虚,故灵,而心其统,生生之主也。其常醒而不昧者,思也,心之官也。致思而得者,虑也。虑之尽,觉也。思而有见焉,识也。注识而流,想也。因感而动,念也。动之微而有主者,意也,心之官之真宅也。主而不迁,志也。生机之自然而不容已者,欲也。欲而纵,过也;甚焉,恶也。而其无过不及者,理也。其理则谓之性,谓之命,谓之天也。其著于欲者,谓之情,变而不可穷也。其负情而出,充周而不穷者,才也。或相什佰,气与质也。而其为虚而灵者,万古一日也。【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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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话对人的心理活动分类很细致,界定很明确,逻辑次序也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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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旨》一书作于崇祯十六年(1642),距他绝食而死只有三年,可视为他的最后定见。此中说,世间一切皆可谓物,人为万物之灵。人之灵是因为宇宙间生生之气聚合而为心这一虚空之体。心因其灵,故能为人的身体的统领和主宰。思是心这一最重要器官的功能,它的运行是自然而然的。虑是心致思的内容,觉是思虑至尽处而悟得一个结果。识是思而得一见解,想即想象,是识的自然延伸。念头是心对外感而作出的一个具体指向,意是决定具体念头方句的深微的主宰。意在蕺山诸心理范畴中是最重要的,它是心一切活动真正的、最后的主宰,故曰“真宅”。这一点后面还要详说,此处且按蕺山的逻辑顺序简述。志是由意决定的不变的心念方向。欲是人这一生机活体自然呈现的倾向,它是不能遏止的,它本身说不得善恶,放纵这种自然倾向不加节制,是过失,放纵之甚,是恶。理是欲的无过无不及之中道。理即性,即命。从理是行为的价值理想来说,叫做性;从理的不可抗拒之必然性说,叫做命;从理的精微高严必须遵守说,叫做天;气之自然起伏而通过欲表现出来的,叫做情,情处在不断的变化中,无有止息;气乘情周行而表现出的恒常能力叫做才;才之有高有下或相悬殊之原因或根据,叫做气质。以上中国典籍中关于心的范畴,蕺山皆为之定义。有的范畴间差别甚微,细入毫芒,蕺山的界说皆清晰明确。心虽有如许之具体活动和构成要件,但皆是心;虽只一心,其中分际不容混滥,稍有不明,便走入邪辟。蕺山指出,后世学术不明,皆因对心的诸方面及其关系识认不清。他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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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求心者,莫先于识官,官在则理明气治,而神乃尊。自心学不明,学者往往以想为思,因以念为意。及其变也,以欲拒理,以情偶性,以性偶心,以气质之性分义理之性,而方寸为之四裂。审如是,则心亦出入诸缘之幻物而已,乌乎神!物以相物,乌乎人!乌乎人!【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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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重视心的内含,心对学术的决定意义,所以称一切学问为心学。学之首务,在明心官之内含。明心之内含,分际不乱,则理因此而明,气因此而治,心自然处于独尊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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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于与心相关之各关系中,最重视心性关系与心意关系,故在讲学与著书中处处辩说。关于性的论说最清晰者为《原性》一文与逝世前二年所作之《证学杂解》,其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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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子从喜怒哀乐之中和指点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分明一元流行气象。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全不涉人分上。此言性第一义也。至孟子因当时言性纷纷,不得不以“善”字标宗旨,单向心地觉处指点出粹然至善之理,曰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全是人道边事,最有功于学者。虽四者之心未始非喜怒哀乐所化,然已落面目一斑,直指之为仁义礼智名色,去“人生而静”之体远矣。学者从孟子之教,尽其心以知性而知天,庶于未发时气象少有承当。今乃谓喜怒哀乐为粗机,而必求之义理之性,岂知性者乎?【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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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段涉及蕺山气上说性、未发已发、静存动察、言性之二层诸义,实为其“心髓入微”语。蕺山认为,论性有二层,一是指性之本体,此天道边事。性之本体为超乎具体善恶对待之至善。一是指人之喜怒哀乐之气之中和,此为人道边事,有善恶之可分。天地之间,一气流行,自然分为春夏秋冬;人心之中,一气流行,自然分为喜怒哀乐。而天道人心,一气流通。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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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心耳,而气机流行之际,自其盎然而起也谓之喜,于所性为仁,于心为恻隐之心,于天道则“元者善之长”也,而于时为春。自其油然而畅也谓之乐,于所性为礼,于心为辞让之心,于天道则“亨者嘉之会”也,而于时为夏。自其肃然而敛也谓之怒,于所性为义,于心为羞恶之心,于天道则“利者义之和”也,而于时为秋。自其寂然而止也谓之哀,于所性为智,于心为是非之心,于天道则“贞者事之干”也,而于时为冬。乃四时之气所以循环而不穷者,独赖有中气存乎其间,而发之即谓之太和元气,是以谓之中,谓之和,于所性为信,于心为真实无妄之心,于天道为“乾,元亨利贞”,而于时为四季。自喜怒哀乐之存诸中而言,谓之中,不必其未发前别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运于於穆者是也。自喜怒哀乐之发于外而言,谓之和,不必其已发之时又有气象也。即天道之元亨利贞之呈于化育者是也。唯存发总是一机,故中和浑是一性。【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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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之流行乃一动态过程,此一过程表现为元亨利贞四者。就此四者之总体着眼曰中,此乃存;就此四者之分别着眼曰和,此乃发。曰中曰和,只是视点之不同,四者固如故。故说“存发只是一机,中和只是一性”。这样,中和就不是就时间上的前后言,而是就视点之或存或发言。此即黄宗羲所概括的蕺山发先儒所未发之四大端之一:已发未发以表里对待言,不以前后际言。蕺山此意对朱子以来就心之前后际言已发未发实是一根本性变革。同时蕺山以气之条理说性,亦根本上颠覆了朱子以来以天之赋予人者为性这一理学中占统治地位的说法。亦根本改变了朱子“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静时涵养,动时省察”等分而为二的用功方法,而以心直接体验本体中和为根本用功方法。此功夫直击“人生而静”以上,无分心之动静。直击人生而静以上,故“全不涉人分上”之后天为善去恶。此即黄宗羲所概括的蕺山发先儒所未发之四大端之二:静存以外无动察。体中和而顺遂之,中和之体上不能用一毫功夫,故“从中和指点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即在其中”。此所谓“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是天道边事,是言性之第一义。而孟子从人之四端处见仁义礼智,从已发处标性善之旨,虽亦甚有功于儒者之修养,但已是人道边事,相对于未发之中上体认之最上乘已属第二义了。故认为性善之说,是为纠治时人之病不得已之法。这就是为什么蕺山既有“性无性也”之说,又特别提醒“然则性果无性乎”【117】的原因。前者指以上第一义说,后者指以上第二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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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意旨,在《原旨·原性》中也有清楚的说明,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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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性因心而名者也。盈天地间一性也,而在人则专以心言。性者,心之性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生而有此理谓之性,非性为心之理也。如谓心但一物而已,得性之理以贮之而后灵,则心之与性断然不能为一矣。……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气聚而有形,形载而有质,质具而有体,体列而有官,官呈而性著焉,于是有仁义礼智之名。……孟子明以心言性也。而后之人必曰心自心,性自性,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转和会不得,无乃遁已乎!至《中庸》则以喜怒哀乐逗出中和之名,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此非有异指也。恻隐之心,喜之变也;羞恶之心,怒之变也;辞让之心,乐之变也;是非之心,哀之变也。是子思子又明以心言性也。子曰:“性相近也。”此其所本也。而后之人必曰理自理,气自气,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转和会之不得,无乃遁已乎!呜呼!此性学之所以晦也。【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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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也是说,性不是天之所命的抽象的预设,而是实然的心的条理。性须以心为基础,非心盛具外在的理,而是心的条理即理,即性。心是气,是气在流行中的起伏节度。故四端之心即性,非因人内在的性理而表现为四端之心。《中庸》所谓中和,正从喜怒哀乐上见,故不可离气言心,离心言性。因此,蕺山对理学的许多流行观念,如“未发为性,已发为情”、“理生气”、“心统性情”都本以上根本义旨提出批评,尤对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道心与人心之截然二分提出批评,认为是一切割裂的根源所在;明乎此,则一切误解、一切混滥、一切支离可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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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功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功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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