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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性因心而名者也。盈天地间一性也,而在人则专以心言。性者,心之性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生而有此理谓之性,非性为心之理也。如谓心但一物而已,得性之理以贮之而后灵,则心之与性断然不能为一矣。……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气聚而有形,形载而有质,质具而有体,体列而有官,官呈而性著焉,于是有仁义礼智之名。……孟子明以心言性也。而后之人必曰心自心,性自性,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转和会不得,无乃遁已乎!至《中庸》则以喜怒哀乐逗出中和之名,言天命之性即此而在也,此非有异指也。恻隐之心,喜之变也;羞恶之心,怒之变也;辞让之心,乐之变也;是非之心,哀之变也。是子思子又明以心言性也。子曰:“性相近也。”此其所本也。而后之人必曰理自理,气自气,一之不可,二之不得,又展转和会之不得,无乃遁已乎!呜呼!此性学之所以晦也。【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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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也是说,性不是天之所命的抽象的预设,而是实然的心的条理。性须以心为基础,非心盛具外在的理,而是心的条理即理,即性。心是气,是气在流行中的起伏节度。故四端之心即性,非因人内在的性理而表现为四端之心。《中庸》所谓中和,正从喜怒哀乐上见,故不可离气言心,离心言性。因此,蕺山对理学的许多流行观念,如“未发为性,已发为情”、“理生气”、“心统性情”都本以上根本义旨提出批评,尤对义理之性与气质之性、道心与人心之截然二分提出批评,认为是一切割裂的根源所在;明乎此,则一切误解、一切混滥、一切支离可消。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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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心只是人心,而道者人之所当然,乃所以为心也。人心、道心只是一心,气质、义理,只是一性。识得心一性一,则功夫亦一。静存之外,更无动察;主敬之外,更无穷理。其究也,功夫与本体亦一。此慎独之说,而后之解者往往失之。【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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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仍是说,天地间实然存在的只是气,理是气的条理。此条理本身即性,性不是气之外、之上的主宰者和支配者。道心人心之理同此。识得此理,朱子的静存与动察、主敬与穷理之两处用功皆打并为一:只须静存,不必动察,静存即所以动察;只须主敬,不必穷理,主敬即所以穷理。本体即独体,即气的自然条理,慎独即保任此独体流行不有隔碍之功夫。故功夫与本体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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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关的是他关于“意”的学说。“意”的学说是蕺山纠正阳明后学之偏弊,“归显于密”的重要理论根据。此说亦以他关于气的学说为基础。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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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下者谓之气,形而上者谓之性,故曰:“性即气,气即性。”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学者姑就形下处讨个主宰,则形上之理即此而在。……今之为暴气者,种种蹶趋之状,还中于心,为妄念,为朋思,为任情,为多欲,皆缘神明无主。如御马者,失其衔辔,驰骤四出,非马之罪也,御马者之罪也。天道积气耳,而枢纽之地,乃在北辰。故其运为一元之妙,五行顺布,无愆阳伏阴以干之,向微天枢不动者以为之主,则满虚空只是一团游气,顷刻而散,岂不人消物尽?今学者动为暴气所中,苦无法以治之,几欲仇视其心,一切归之断灭,殊不知暴气亦浩然之气所化,只争有主无主间。今若提起主人翁,一一还他条理,条理处便是意,凡过处是“助”,不及处是“忘”。忘助两捐,一操一纵,适当其宜,义出于我,万理无不归根,生气满腔流露,何不浩然去?浩然仍只是澄然湛然,此中元不动些子,是以谓之“气即性”。只此是尽性功夫,更无余事。【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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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出蕺山逝世前二年,亦可视为论定之说。此中除以性气统一为基础之外,更以心有主宰为立说中心。而心有主宰,即天地间气有主宰之表现。蕺山认为,天之五气顺布,有天枢为之主宰。当然此天枢亦非在天之外。人心亦有主宰,人心的主宰即“意”。儒学之修养功夫不像佛道二教那样在空其心,而在此主宰常精常明。此主宰常精常明,则暴气皆为所化,心中流出者皆浩然之气。而此浩然之气即本心之澄然湛然之气。孟子所谓尽性,即由此主宰常常惺觉而心中之气以澄然湛然之状态流行。此即“诚意”,此即“慎独”,此即“本觉”。本体如是,功夫亦如是。故蕺山说:“甚矣,事心之难也!……必也求之本觉乎?本觉之觉,无所缘而觉,无所起而自觉,要之不离独位者近是。故曰‘暗然而日章’。暗则通微,通微则达性,达性则诚,诚则真,真则常。故君子慎独。”【121】“本觉”者,本体之自觉,独体之显露,诚意之达成,真常之无蔽。统只一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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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从天道是人心之放大,人心是天道之具体而微出发,论证天人皆有枢纽,此枢纽是万物万事的主宰。并从天人一理的角度,认为“意”是人心之枢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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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转于於穆,地轴亘于中央,人心藏于独觉。【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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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万古不动,而一气运旋,时通时复,皆从此出。主静立极之学本此。【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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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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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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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穆然无为,而乾道所谓刚健中正,纯粹以精,尽在帝中见;心浑然无体,而心体所谓四端万善,参天地而赞化育,尽在意中见。离帝无所谓天者,离意无所谓心者。【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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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既为人心之枢纽与主宰,则它必是人的一切正面价值的凝聚,它本身必是超出具体善恶判断的至善。所以蕺山又以意为道心、诚、几、性体、独体,未发之中等。他着力辩白的是,意为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意决不同于念,亦不同于志。他对于朱子、阳明以心所发之念头训意皆不赞同,他批评朱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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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朱子以所发训意,非是。传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言自中之好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正见此心之存主有善而无恶也。恶得以所发言乎?【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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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批评阳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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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为心之所存,则至静者莫如意。乃阳明子曰:“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何也?意无所为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唯微之体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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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蕺山这里,意是决定后天念虑之善恶的本初意向。它是心本有的,不是随所感而生的,是“所存”而非“所发”。意的内容是好善恶恶。此内容恒常如此,无有改变。他以罗盘为喻:罗盘喻心,盘针之不同指向喻念,盘针之必指向南的性质喻意。不管念之发生与否,意作为心之主宰,时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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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念不起时,意在何处?”先生曰:“一念不起时,意恰在正当处也。念有起灭,意无起灭也。”问:“事过应寂后,意归何处?”先生曰:“意渊然在中,动而未尝动,所以静而未尝静也。本无来处,亦无归处。”【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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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仍着重言意无动无静,是心之本有而非后天生起,它是不随具体善恶起灭的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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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为什么要标榜这样一个“意”?这与他作为旷世大儒的自我担当有关。蕺山以孔孟之人格与功业自期许,思以先觉觉后觉,以学术纠正当时之弊。他认为当时最大的弊害在于求取功利而不出于正道,此人心之晦。他要以孔子之道照亮此晦暗。而孔子之道,他认为最鲜明、最集中地体现在《中庸》中。孟子针对战国的时代问题,力倡仁义之说,而仁义的根据在内心。此“性善”之旨所以为孟子学术中心之故。而后之言性者,人置一喙,性之本义遂晦。至宋周敦颐始,诸理学大家重张圣人之学,而辩说日繁,支离转甚,圣人之学反为功利、辞章、释老之学所掩蔽,王阳明因倡良知之说,起而救治,儒学为之一大明。但王门后学又以私见孱入良知,遂使阳明之旨又湮晦。当时王学流弊之两大端为泰州、龙溪,皆承阳明良知之旨而走入邪妄者。蕺山尝言:“今天下争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参之以情识,而一是皆良;超洁者荡之以玄虚,而夷良于贼。亦用知者之过也。”【129】“参之以情识”者,指泰州派下之人喜言现成良知,所恃任者为心当下之所发,以此为良知之最真者,轻视归寂、主静等后天功夫。蕺山认为此种为学路径容易流入猖狂自恣,私见之情识混杂于心体流行之中而不自知,犹以为良知本体。“荡之于玄虚”者指龙溪之学。蕺山认为龙溪之四无说将心、意、知、物视为无,夷灭心中本有之良知,贼害孟子以来儒家性论之正宗——性善说,走入释老之学。泰州龙溪之学之真实义旨,及蕺山对他们的批评果否是当,学界讨论已复不少。此处要指出的是,批评泰州龙溪以纠正当时学弊,是蕺山提倡“诚意”之说的根本目的。此点蕺山自己言之甚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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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世教者又起而言诚意之学,直以《大学》还《大学》耳。争之者曰:“意,稗种也。”予曰:“嘉谷。”又曰:“意,枝族也。”予曰:“根荄。”是故知本所以知至也,知至所以知止也。知止之谓致良知,则阳明之本旨也。今之贼道者,非不知之患,而不致之患。不失之情识,则失之玄虚,皆坐不诚之病,而求之于意根者疏矣。故学以诚意为极则,而不虑之良于此起照。后觉之任,其在斯乎?孟子云:“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又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予盖有志焉,而未之逮也。【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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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对诚意的重要性与己之所以提倡诚意之学的苦心表露甚为恺切。在蕺山这里,诚意是《大学》一书的概括:知本者知诚意为本,知至者知诚意为功夫之极至,知止者以诚意为最后的止息归宿之地。诚意则泰州所信从之现成良知方是良知本体,诚意则心中有良知本体而不至落入一切皆无之境地。故诚意是纠正当时学弊的良方,亦是纠正万世学弊的良方。蕺山之子刘汋也因此以诚意为蕺山之学的归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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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诚由敬入,“诚之者,人之道”也。意也者,至善栖真之地,物在此,知亦在此。意诚则止于至善,“物格而知至”也。意诚而后心完其心焉,而后人完其人焉。是故可以扶皇纲,植人纪,参天地而为三才也。【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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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认为,就宋明道学言,濂溪、明道所开创的合内外动静为一的浑一学说,由朱子、象山分为理学、心学;此种分而为二复由阳明合而为一。但阳明毕竟偏于内,导致此种分而为二愈甚。至蕺山倡诚意之说,而立基于气之上,此种分而为二始又融合为一。故判蕺山之学“即内而即外、即动而即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盖自濂溪、明道之后一人而已,其余诸子不能及也。”【132】又以蕺山诚意之学复心之本体,辟佛之功不在禹下;蕺山批评各种错误学说,特别是泰州龙溪之学,是“扫蓁芜而开正路”,功亦与孟子辟杨墨同。【133】此等处虽不无推高乃亲之情愫,但蕺山确实是阳明之后思辨最为深刻,论说最为精严,体系最为庞大圆融,救世苦心最为切至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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