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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18 蕺山之所以提倡诚意慎独之学,目的在为儒家传统的性善论奠立基础,批评各种对性善说的偏离。他针对的首先是王龙溪的四无说,并且认为,龙溪的四无说本于乃师王阳明“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与“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等话语,故又溯源至阳明而批评之。对阳明的态度亦由始疑之、中信之,而变为“终而辨难不遗余力”。【134】至其临终,仍郑重告诫弟子:“若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135】他对于阳明、龙溪的最大转向,就在于“归显于密”,即由阳明、龙溪的良知学之显教,转到自己以诚意为中心、“意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的密教。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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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20 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真止。……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故谓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时浑然天体用事,不着人力丝毫。于此寻个下手功夫,唯有慎之一法,乃得还他本位,曰独。仍不许乱动手脚一毫,所谓“诚之者”也。此是尧舜以来相传心法,学者勿得草草放过。【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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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22 蕺山的意思是,天这一诚体与意这一诚体作为至善是相同的。意是天的具体而微,功夫只有结在意上,才能真正止于至善之地。而意是人的性光呈露,其内容是好善恶恶。好善恶恶乃所以为至善。此至善对于具体心念上的善恶念头,皆有“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之严正与无欺。故亦可曰浑然天体用事。此意根即独体。慎独即以诚敬之心将此独体保任完好,独体上着不得丝毫功夫。他还说:“诚意之好恶,其所存也;正心之好乐、忿懥、恐惧、忧患,指其所发者言也。”【137】意思是,意是从性上说,好乐等是从心上说;前者形而上者,后者形而下者。意根的好善恶恶是心念上的知善知恶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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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24 同样的意思还见于他对《大学》的解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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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26 《大学》之言心也,曰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而已。此四者,心之体也。其言意也,则曰“好好色,恶恶臭”。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即四者之所自来,所谓意也。故意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知好知恶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故知藏于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体物不遗之物而已,此所谓独也。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大学》之教,一层切一层,真是山穷水尽学问,原不以诚意为主,以致良知为用神也。【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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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28 一般认为《大学》之八条目说的是修养功夫之层层递进,而蕺山则认为,《大学》是言本体,心、意、知、物是由心的层面渐进而为性的层面,由好乐等心的念头进至心的主宰——意,由意的好善恶恶的倾向进到更深微的不可欺之诫意,此诚意之内含即良知。故“知藏于意”。此良知不是阳明、龙溪之本心,而是意的本质、意密藏之核心。由不可欺之良知进到物——天道诚体的具体而微:独体。此独体是天道之凝聚为一物,不是独体的功能:朗现为万殊。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对照阳明,阳明致良知之“致”重在向外推,将良知散开为《大学》之三纲八目,如其《大学问》对《大学》之诠解。而蕺山是将《大学》层层内收,将《大学》一切功夫归于诚意,意根愈益精微、高严。一显一密,泾渭分明。蕺山对阳明之学的诸多批评之言,归到一处,即重良知与重意、显教与密教之不同。如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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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30 予尝谓学术不明,只是《大学》之教不明。《大学》之教不明,不争格致之辨,而实在诚正之辨。……诚正之辨,所关学术甚大,辨意不清,则以起灭为情缘;辨心不清,则以虚无落幻相。两者相为表里,言有言无,不可方物。即区区一点良知,亦终日受其颠倒播弄而不自知,适以为济恶之具而已。视闻见支离之病,何啻宵壤!【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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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32 意思是,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相比,其重要性要小得多。前者不明,最多陷入支离之病;后者不明,则学问方向全错;意字不明,则心中念头之起灭皆无关性理,只是情识之生灭;心字不明,则以空为心体,心之摄物,皆是虚幻之相。心意两者是体用关系,如心中无意根,则心失去德性本体,只是气机流行,亦只成就得本能之恶而已。此害远大于学问上之支离。此论虽对阳明之学合格物诚正为一的品格缺少宽容,但对诚意之学之缺失所带来的后患却指出甚为明白。他认为阳明的良知,中无意字为枢纽,只是本能情感,非善行所以发生之精微根据,与高严之善恶判断标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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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34 阳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学,然只是传孟子教法,与《大学》之说,终有分合。《古本序》宛转说来,颇伤气脉。至龙溪所传之天泉问答,益增益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义也。……只因阳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种种矛盾,固亦不待龙溪驳正,而知其非《大学》之本旨矣。【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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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36 这是说,孟子从四端处说,是显教;《大学》从诚意处说,是密教。虽阳明也讲诚意,但他以意为心之所发之意念,故须言诚意在格物,格物即致良知,已于大学本旨不合。以意为意念,则良知因有善念恶念从而知之改之,如此则良知是意念之奴仆,非意念之主人。以意为念,就是将良知认坏,故不得不转而求良知;以为良知只知善知恶,故不像意字那样首先好善恶恶,这是将良知认粗,故不得不退而求浅层次之正心。此皆不识意字真义旨所带来的弊病。他的“归显于密”,就是从阳明以孟子的致知为主归到自己以《大学》的诚意为主。故蕺山以诚意贯《大学》之全部功夫,实亦贯儒学之全部修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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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38 蕺山因泰州、龙溪之弊而溯源至阳明,他反复批评的是阳明“四句教”之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这一点明显地是继承了东林。在《阳明传信录》对四句教的评论中,蕺山明确指出,阳明一生处处言至善是心之本体,至善是尽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虽亦曾说“无善无恶理之静”,但指的是理的形上性质之无声无臭,未曾说到心之体无善无恶。他认为,如果心体无善无恶,则四句教之次三句皆无法立足,他质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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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40 若心体果是无善无恶,则有善有恶之意又从何处来?知善知恶之知又从何处来?为善去恶之功又从何处来?无乃语语绝流断港?……人若只在念起念灭上用功夫,一世合不上本体了。正所谓南辕而北辙也。先生解《大学》,于“意”字原看不清楚,所以于“四条目”(按指王阳明“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四句)处未免架屋叠床至此。及门之士一再摹之,益失本色矣。先生他日有言曰:“心、意、知、物只是一事。”此是定论。既是一事,决不是一事皆无。蒙因为龙溪易一字,曰:“心是有善无恶之心,则意亦是有善无恶之意,知亦是有善无恶之知,物亦是有善无恶之物”,不知先生首肯否?【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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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42 此处蕺山的意思在上文对《大学》的解释中已有清楚的剖白。蕺山认为,心之体,是意根,意根是至善,是一切德行的基础。没有意根,与道德有关的一切问题,如善念的生起,善恶判断的发生,为善去恶的功夫等,都无从谈起。意根一失,步步皆错。蕺山并且指出,当时学弊就出在在念头起灭上用功,未能直指心之本体——意。阳明本人以心之所发解释意字,泰州、龙溪更是沿波而下,此皆走显教一路。他主张归显于密,功夫必落在意根而后止,此谓“知止”。落在意根,则“四无”变为“四有”。以意为所发因而无止,是他批评阳明、龙溪的主要之点,如他批评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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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44 良知之说本不足讳,即闻见遮迷之说,亦是因病发药。但其解《大学》处,不但失之牵强,而于知止一关全未勘入,只教人在念起念灭时用个为善去恶之力,终非究竟一着。与所谓“只于根本求生死,莫向支流辨浊清”之句,不免自相矛盾。故其答门人,有“即用求体”之说,又有“致和乃所以致中”之说,又何其与龟山门下相传一派显相矛盾乎?然则阳明之学,谓其失之粗且浅、不见道则有之,未可病其为禅也。阳明而禅,何以处豫章、延平乎?只为后人将“无善无恶”四字播弄得天花乱坠,一顿扯入禅乘,于其平日所谓“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处全然抹杀,安得不起后世之惑乎?阳明不幸而有龙溪,犹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厄也。【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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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46 此中仍然认为,阳明对“意”字的本体地位未能参透,故为善去恶是在后天念起念灭上用功,与阳明自己提倡的在根本之地用功相矛盾。其即用求体、致和乃所以致中诸说,皆在后天用功。而意为心之所发,非心之所存,则导致龙溪之四无说,将儒家根本义旨性善论全然抹杀。就此点而言,龙溪对晚明狂禅之风的煽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故蕺山对龙溪的批评,其严厉又甚于阳明。对阳明,蕺山表彰其“心即理”、“心外无理”、“良知”诸说,认为可以纠正朱子偏重“道问学”之失。【143】所批评者,主要在上述对意字的解说。而对龙溪,则直斥之为异学,如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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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48 龙溪四无之说,心是无善无恶之心,是为无心;意是无善无恶之意,是谓无意;知是无善无恶之知,是谓无知;物是无善无恶之物,是谓无物。並无格致诚正,无修齐治平,无先后,无本末,无终始,毕竟如何是《大学》的义?曰“不思善不思恶时,见本来面目”,不更泄露天机在?此龙溪意中事也,几何而不为异学?【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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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50 这是说龙溪之四无说的本质是一切皆无,导致《大学》所定之儒者为学节目尽失,必至归于禅学。蕺山多处批评龙溪为禅,认为他的学说有无不立,善恶双泯,所任者唯虚灵知觉之气,是堕于禅学。龙溪言无善无恶,而结果是“济恶之津梁”。【145】蕺山指出,龙溪之四无说是承象山弟子杨慈湖而起,其“无心之心则藏密,无意之意则应圆”,与慈湖之“无意”相似,皆背离孔门诚意之根本宗旨。蕺山甚至主张龙溪之四无句应改为“有善有恶者心之动,好善恶恶者意之静,知善知恶者是良知,有善无恶者是物则”。【146】此为蕺山根本见解,头一句言后天之心念有善有恶,第二句言心中本有之意根好善恶恶。第三句与阳明意思相同,言良知知善知恶,第四句说意本身即物则,不须在意之外另寻物则。其中第二句为蕺山强调的重点:意为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意根是德性的基础,是心体的主宰,是良知知善知恶的深微保证。意根一立,步步皆实。蕺山立说之根本意思尽在此四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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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52 蕺山的功夫论,集中体现于其所作之《人谱》中。其中“人谱正篇”有仿周敦颐《太极图说》而作之《人极图说》。“人谱续篇”有《证人要旨》六事,是关于修养功夫的集中说明。后之《人谱杂记》分“体独”、“知几”、“定命”、“凝道”、“考旋”、“作圣”六个方面,杂引前辈儒者关于修养的嘉言善行,分类系于此六目之下,以为修养者的效法和印证。《证人要旨》六事之一曰“凛闲居以体独”,此条与《人极图说》之“无极太极”对应,是对“慎独”之法的具体说明。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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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54 自昔孔门相传心法,一则曰慎独,再则曰慎独。夫人心有独体焉,即天命之性,而率性之道所从出也。慎独而中和位育,天下之能事毕焉。……君子所为必慎其独也。夫一闲居耳,小人得之为万恶渊薮,而君子善反之,即是证性之路。盖敬肆之分也。敬肆之分,人禽之辨也。此证人第一义也。【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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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56 此处之慎独,可谓合朱子之慎独义与己之慎独义为一,既讲体证独体,又讲于闲居独知之时严敬肆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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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58 六事之二曰“卜动念以知几”,此条与《人极图说》的“动而无动”相应,强调在念头初动时辨其善恶。他解释此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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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60 独体本无动静,而动念其端倪也。动而生阳,七情著焉。念如其初,则情返乎性。……惩窒之功,正就动念时一加提醒,不使复流于过而为不善。才有不善,未尝不知之而止之,止之而复其初也。【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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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62 此中可注意的是,蕺山提醒学者,此法与专在“几善恶”上作功夫不同,因为它强调几虽动而仍不失先在之“意根”。知几是看念头是否与意根相应。如有不相应,即时以意根醒觉,不使流为过恶。故知恶之时即是惩窒之时,即保任意根流行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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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64 六事之三曰“谨威仪以定命”,此条与《人极图说》的“静而无静”相应,是在容貌辞气上用功。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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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70566 慎独之学,既于动念上卜贞邪,已足端本澄源。而诚于中者形于外,容貌辞气之间,有为之符者矣。所谓“静而生阴”也。于焉官虽止而神自行,仍一一以独体闲之,静而妙合于动矣。……天命之性不可见,而见于容貌辞气之间,莫不各有当然之则。是即所谓性也。故曰:“威仪可以定命。”昔横渠教人,专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为先,殆谓是欤?【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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