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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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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穆然无为,而乾道所谓刚健中正,纯粹以精,尽在帝中见;心浑然无体,而心体所谓四端万善,参天地而赞化育,尽在意中见。离帝无所谓天者,离意无所谓心者。【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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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既为人心之枢纽与主宰,则它必是人的一切正面价值的凝聚,它本身必是超出具体善恶判断的至善。所以蕺山又以意为道心、诚、几、性体、独体,未发之中等。他着力辩白的是,意为心之所存而非心之所发,意决不同于念,亦不同于志。他对于朱子、阳明以心所发之念头训意皆不赞同,他批评朱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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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朱子以所发训意,非是。传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言自中之好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正见此心之存主有善而无恶也。恶得以所发言乎?【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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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批评阳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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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为心之所存,则至静者莫如意。乃阳明子曰:“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何也?意无所为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唯微之体也。【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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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蕺山这里,意是决定后天念虑之善恶的本初意向。它是心本有的,不是随所感而生的,是“所存”而非“所发”。意的内容是好善恶恶。此内容恒常如此,无有改变。他以罗盘为喻:罗盘喻心,盘针之不同指向喻念,盘针之必指向南的性质喻意。不管念之发生与否,意作为心之主宰,时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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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念不起时,意在何处?”先生曰:“一念不起时,意恰在正当处也。念有起灭,意无起灭也。”问:“事过应寂后,意归何处?”先生曰:“意渊然在中,动而未尝动,所以静而未尝静也。本无来处,亦无归处。”【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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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仍着重言意无动无静,是心之本有而非后天生起,它是不随具体善恶起灭的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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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为什么要标榜这样一个“意”?这与他作为旷世大儒的自我担当有关。蕺山以孔孟之人格与功业自期许,思以先觉觉后觉,以学术纠正当时之弊。他认为当时最大的弊害在于求取功利而不出于正道,此人心之晦。他要以孔子之道照亮此晦暗。而孔子之道,他认为最鲜明、最集中地体现在《中庸》中。孟子针对战国的时代问题,力倡仁义之说,而仁义的根据在内心。此“性善”之旨所以为孟子学术中心之故。而后之言性者,人置一喙,性之本义遂晦。至宋周敦颐始,诸理学大家重张圣人之学,而辩说日繁,支离转甚,圣人之学反为功利、辞章、释老之学所掩蔽,王阳明因倡良知之说,起而救治,儒学为之一大明。但王门后学又以私见孱入良知,遂使阳明之旨又湮晦。当时王学流弊之两大端为泰州、龙溪,皆承阳明良知之旨而走入邪妄者。蕺山尝言:“今天下争言良知矣,及其弊也,猖狂者参之以情识,而一是皆良;超洁者荡之以玄虚,而夷良于贼。亦用知者之过也。”【129】“参之以情识”者,指泰州派下之人喜言现成良知,所恃任者为心当下之所发,以此为良知之最真者,轻视归寂、主静等后天功夫。蕺山认为此种为学路径容易流入猖狂自恣,私见之情识混杂于心体流行之中而不自知,犹以为良知本体。“荡之于玄虚”者指龙溪之学。蕺山认为龙溪之四无说将心、意、知、物视为无,夷灭心中本有之良知,贼害孟子以来儒家性论之正宗——性善说,走入释老之学。泰州龙溪之学之真实义旨,及蕺山对他们的批评果否是当,学界讨论已复不少。此处要指出的是,批评泰州龙溪以纠正当时学弊,是蕺山提倡“诚意”之说的根本目的。此点蕺山自己言之甚多,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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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世教者又起而言诚意之学,直以《大学》还《大学》耳。争之者曰:“意,稗种也。”予曰:“嘉谷。”又曰:“意,枝族也。”予曰:“根荄。”是故知本所以知至也,知至所以知止也。知止之谓致良知,则阳明之本旨也。今之贼道者,非不知之患,而不致之患。不失之情识,则失之玄虚,皆坐不诚之病,而求之于意根者疏矣。故学以诚意为极则,而不虑之良于此起照。后觉之任,其在斯乎?孟子云:“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又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予盖有志焉,而未之逮也。【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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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中对诚意的重要性与己之所以提倡诚意之学的苦心表露甚为恺切。在蕺山这里,诚意是《大学》一书的概括:知本者知诚意为本,知至者知诚意为功夫之极至,知止者以诚意为最后的止息归宿之地。诚意则泰州所信从之现成良知方是良知本体,诚意则心中有良知本体而不至落入一切皆无之境地。故诚意是纠正当时学弊的良方,亦是纠正万世学弊的良方。蕺山之子刘汋也因此以诚意为蕺山之学的归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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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君子学圣人之诚者也。始致力于主敬,中操功于慎独,而晚归本于诚意。诚由敬入,“诚之者,人之道”也。意也者,至善栖真之地,物在此,知亦在此。意诚则止于至善,“物格而知至”也。意诚而后心完其心焉,而后人完其人焉。是故可以扶皇纲,植人纪,参天地而为三才也。【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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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认为,就宋明道学言,濂溪、明道所开创的合内外动静为一的浑一学说,由朱子、象山分为理学、心学;此种分而为二复由阳明合而为一。但阳明毕竟偏于内,导致此种分而为二愈甚。至蕺山倡诚意之说,而立基于气之上,此种分而为二始又融合为一。故判蕺山之学“即内而即外、即动而即静,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盖自濂溪、明道之后一人而已,其余诸子不能及也。”【132】又以蕺山诚意之学复心之本体,辟佛之功不在禹下;蕺山批评各种错误学说,特别是泰州龙溪之学,是“扫蓁芜而开正路”,功亦与孟子辟杨墨同。【133】此等处虽不无推高乃亲之情愫,但蕺山确实是阳明之后思辨最为深刻,论说最为精严,体系最为庞大圆融,救世苦心最为切至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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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之所以提倡诚意慎独之学,目的在为儒家传统的性善论奠立基础,批评各种对性善说的偏离。他针对的首先是王龙溪的四无说,并且认为,龙溪的四无说本于乃师王阳明“四句教”之“无善无恶心之体”,与“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等话语,故又溯源至阳明而批评之。对阳明的态度亦由始疑之、中信之,而变为“终而辨难不遗余力”。【134】至其临终,仍郑重告诫弟子:“若良知之说,鲜有不流于禅者。”【135】他对于阳明、龙溪的最大转向,就在于“归显于密”,即由阳明、龙溪的良知学之显教,转到自己以诚意为中心、“意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的密教。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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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真止。……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故谓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时浑然天体用事,不着人力丝毫。于此寻个下手功夫,唯有慎之一法,乃得还他本位,曰独。仍不许乱动手脚一毫,所谓“诚之者”也。此是尧舜以来相传心法,学者勿得草草放过。【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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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的意思是,天这一诚体与意这一诚体作为至善是相同的。意是天的具体而微,功夫只有结在意上,才能真正止于至善之地。而意是人的性光呈露,其内容是好善恶恶。好善恶恶乃所以为至善。此至善对于具体心念上的善恶念头,皆有“如好好色,如恶恶臭”之严正与无欺。故亦可曰浑然天体用事。此意根即独体。慎独即以诚敬之心将此独体保任完好,独体上着不得丝毫功夫。他还说:“诚意之好恶,其所存也;正心之好乐、忿懥、恐惧、忧患,指其所发者言也。”【137】意思是,意是从性上说,好乐等是从心上说;前者形而上者,后者形而下者。意根的好善恶恶是心念上的知善知恶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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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意思还见于他对《大学》的解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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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之言心也,曰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而已。此四者,心之体也。其言意也,则曰“好好色,恶恶臭”。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即四者之所自来,所谓意也。故意蕴于心,非心之所发也。又就意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知好知恶之知而已。此即意之不可欺者。故知藏于意,非意之所起也。又就知中指出最初之机,则仅有体物不遗之物而已,此所谓独也。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大学》之教,一层切一层,真是山穷水尽学问,原不以诚意为主,以致良知为用神也。【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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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认为《大学》之八条目说的是修养功夫之层层递进,而蕺山则认为,《大学》是言本体,心、意、知、物是由心的层面渐进而为性的层面,由好乐等心的念头进至心的主宰——意,由意的好善恶恶的倾向进到更深微的不可欺之诫意,此诚意之内含即良知。故“知藏于意”。此良知不是阳明、龙溪之本心,而是意的本质、意密藏之核心。由不可欺之良知进到物——天道诚体的具体而微:独体。此独体是天道之凝聚为一物,不是独体的功能:朗现为万殊。故“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也”。对照阳明,阳明致良知之“致”重在向外推,将良知散开为《大学》之三纲八目,如其《大学问》对《大学》之诠解。而蕺山是将《大学》层层内收,将《大学》一切功夫归于诚意,意根愈益精微、高严。一显一密,泾渭分明。蕺山对阳明之学的诸多批评之言,归到一处,即重良知与重意、显教与密教之不同。如蕺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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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尝谓学术不明,只是《大学》之教不明。《大学》之教不明,不争格致之辨,而实在诚正之辨。……诚正之辨,所关学术甚大,辨意不清,则以起灭为情缘;辨心不清,则以虚无落幻相。两者相为表里,言有言无,不可方物。即区区一点良知,亦终日受其颠倒播弄而不自知,适以为济恶之具而已。视闻见支离之病,何啻宵壤!【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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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格物致知与诚意正心相比,其重要性要小得多。前者不明,最多陷入支离之病;后者不明,则学问方向全错;意字不明,则心中念头之起灭皆无关性理,只是情识之生灭;心字不明,则以空为心体,心之摄物,皆是虚幻之相。心意两者是体用关系,如心中无意根,则心失去德性本体,只是气机流行,亦只成就得本能之恶而已。此害远大于学问上之支离。此论虽对阳明之学合格物诚正为一的品格缺少宽容,但对诚意之学之缺失所带来的后患却指出甚为明白。他认为阳明的良知,中无意字为枢纽,只是本能情感,非善行所以发生之精微根据,与高严之善恶判断标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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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子言良知,最有功于后学,然只是传孟子教法,与《大学》之说,终有分合。《古本序》宛转说来,颇伤气脉。至龙溪所传之天泉问答,益增益割裂矣。即所云良知,亦非究竟义也。……只因阳明将意字认坏,故不得不进而求良于知。仍将知字认粗,又不得不退而求精于心。种种矛盾,固亦不待龙溪驳正,而知其非《大学》之本旨矣。【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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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说,孟子从四端处说,是显教;《大学》从诚意处说,是密教。虽阳明也讲诚意,但他以意为心之所发之意念,故须言诚意在格物,格物即致良知,已于大学本旨不合。以意为意念,则良知因有善念恶念从而知之改之,如此则良知是意念之奴仆,非意念之主人。以意为念,就是将良知认坏,故不得不转而求良知;以为良知只知善知恶,故不像意字那样首先好善恶恶,这是将良知认粗,故不得不退而求浅层次之正心。此皆不识意字真义旨所带来的弊病。他的“归显于密”,就是从阳明以孟子的致知为主归到自己以《大学》的诚意为主。故蕺山以诚意贯《大学》之全部功夫,实亦贯儒学之全部修养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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蕺山因泰州、龙溪之弊而溯源至阳明,他反复批评的是阳明“四句教”之首句“无善无恶心之体”。这一点明显地是继承了东林。在《阳明传信录》对四句教的评论中,蕺山明确指出,阳明一生处处言至善是心之本体,至善是尽乎天理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虽亦曾说“无善无恶理之静”,但指的是理的形上性质之无声无臭,未曾说到心之体无善无恶。他认为,如果心体无善无恶,则四句教之次三句皆无法立足,他质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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