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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敬由重视礼之精神内涵而称叙述外在仪节的《仪礼》为“虚影”,认为只有掌握了礼的本质,外在的仪节才是有意义的,并对郑玄注礼之方向甚有微词,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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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礼》皆古人虚影。学者精神淹贯,方有理会。若但寻行数墨,如郑康成辈校勘同异,辨正文字,按本演习,如傀儡登场,无生机血脉,老聃所谓刍狗,庄生所谓蜩甲,辜负圣人雅言之意。【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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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敬由此对《仪礼》诸多不敬之辞,如:“《仪礼》作于衰世,故其仪文虽详,而大纲不清。虽不及天子之礼,而时或杂越,以大夫乱诸侯,诸侯乱天子者,往往有之。”又如:“作《仪礼》者亦未及亲见古人,故其辞多罔象。”“是书详处太琐。”【178】郝敬之《读仪礼》用了大量篇幅指出《仪礼》太过琐细之处,丧礼、祭礼、冠冕、服色、饮食、宫室、车骑、名义皆有。他的结论是:“若斯之类,风影附合,诪张为幻,不可从也。”“《仪礼》成于后儒之手,而古籍亡矣”。【179】他认为,如此烦琐、屑细的仪节,且不说其中有大量讹舛难通之处,即使辑补完整,校勘精切,也不能一一用于今日。对朱子以《仪礼》为纲,《周礼》、《礼记》为辅从和补充的观点,郝敬明确表示不同意,就是因为他不甚看重《仪礼》。对朱子《仪礼》难读的说法,郝敬也不以为然,他质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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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谓《仪礼》难读,未知文辞难耶,义理难耶?义理不奥于他经,文辞烦琐,详思自解。三礼惟戴《记》多名理,《周礼》多疑窦,《仪礼》差易。郑康成拘泥名理,殊非所长。人见其附会多端,以为特详于制,然纰漏处难可一二数也。【1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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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仪礼》并不难读,是郑注之烦琐名理导致其难读。然郝敬自己之训释,却又半出臆想,怪戾难以想象。如他释黍稷稻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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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之品,黍稷稻粱,郑注未分晓。凡稻粱皆粳米,其粒长而大,古人以方器盛之,曰簠。黍稷之粒小而圆,古人以圆器盛之,曰簋。稻品甚多,其粒最长者可半寸,故以粱名。如屋梁、墙梁之梁。粳米,亦取强梗之意,食之强益人也。又梁者良也,精凿意。凡米之精而粒长大者皆称粱,故美食曰膏粱。又谷亦有粱,其杆穗如芦苇,品最下,楚人谓之高粱。【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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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此条,所引证者尚多,但类皆“诪张怪幻”。故《四库提要》评论郝敬之《仪礼节解》说:“敬所作《九经解》,皆好为议论,轻诋先儒。此编尤误信乐史‘五可疑’之说,谓《仪礼》不可为经,尤其乖谬。所解亦粗率自用,好为臆断。……敬之所辨,亦时有千虑一得,然所见亦罕矣。”【182】张凤翔之《礼经集注》,诠释方向与郝敬不同,认为《仪礼》为经,且尊信郑注,不特别标新立异。间有自以为新见者,《四库提要》亦谓“皆立异而不能精确”。朱朝瑛之《读仪礼略记》,《四库》亦说“所录多郝敬、敖继公之说,取材颇俭。其自为说者,亦精义无几”。【1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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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 《明史·艺文志》著录明代《礼记》类著作50余家。朱彝尊《经义考》录书名而标曰“逸”和“未见”者尚有50余家。《四库总目》著录通论《礼记》者仅胡广等奉勅所编之《礼记大全》三十卷,另有黄道周所撰之《月令明义》四卷、《表记集传》二卷、《坊记集传》二卷附《春秋问业》一卷、《缁衣集传》四卷、《儒行集传》二卷。存目有杨慎《檀弓丛训》以下25家,其中通论《礼记》全经者有徐师曾《礼记集注》三十卷,黄乾行《礼记日录》三十卷,马时敏《礼记中说》三十六卷,汤三才《礼记新义》三十卷,郝敬《礼记通解》二十二卷,三才之子汤道衡《礼记纂注》三十卷,朱朝瑛《读礼记略记》四十九卷数家。而马时敏、汤道衡、朱朝瑛三家不见于《明史·艺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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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四库总目》所著录者看,明人注《礼记》者同样极少入得《四库》法眼,所录胡广书,亦以其为科举功令因而影响极大,非以其学术。《礼记》之注疏,本以郑玄注、孔颖达疏之《礼记正义》最为有名。宋代卫湜之《礼记集说》采一百四十余家之说,所包最为该博,去取最为精审。《四库总目》称其为“礼家渊海”。清代乾隆年间所出《钦定礼记义疏》,亦多取此书。南宋以后表彰朱子学,因陈澔之父为朱子三传弟子,其《云庄礼记集说》遂以朱子之余荫得为明廷所颁之科举教科书,影响超过卫湜之书。但《四库总目》对此书甚为轻视,认为:“澔所短者,在不知礼制当有证据,礼意当有发明。而笺释文句,一如注《孝经》、《论语》之法。故用为蒙训则有余,求以经术则不足。朱彝尊《经义考》以‘兔园册子’诋之,固为已甚,要其说亦必有由矣。”【184】而胡广《礼记大全》,专以此书为宗而采掇之,所据先不牢靠。其中有所解说,亦沿袭陈澔之说,无甚发明。故《四库提要》对此大为不满,乃谓:“陈澔《集说》略度数而推义理,疏于考证,舛误相仍,纳兰性德至专作一书以考之。凡所驳诘,多中其失。广等乃据以为主,根柢先失。其所援引,亦不过笺释文句,与澔说相发明。……特欲全录明代五经,以见一朝之制度,姑并存之云尔。”【185】这是说此书本不应录,姑录以见明朝科举之貌,对此书可谓贬抑已甚。与对胡广其他编纂相较,态度更为严厉。这是因为《礼记》所记,皆具体仪节,更要求坐实言之。而《礼记大全》则多着眼于儒家精神价值之诠释,其置于卷首说明撰作意图的《礼记大全总论》所选,皆此类言语。如选自二程之“《礼记》杂出于汉儒,然其间传圣门绪余及格言甚多,如《学记》之类。……《礼记》除《中庸》、《大学》,惟《乐记》为最近道。学者深思自得之”。选自延平周氏之“夫礼者,性命之成体者也。盖道德仁义同出于性命,而所谓礼者,又出于道德仁义而为之节文者也。方其出于道德仁义,则道德仁义者礼之本也”。而释《礼记》原文,又每句皆以朱子之训释为首,不过沿袭撮抄,与《四库》所认可的学术方式距离甚大,故《四库提要》有如此之苛评。至于存目者,亦率多批评之辞。而许可者,仅明末黄道周关于《月令》等五篇的训解。之所以许可此数篇,是因为它每立一义,皆引据多书,参稽考证,“为征实之学”,非空发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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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之《礼记》注,多与陈澔之书有关,亦犹《诗经》注多与朱子《诗集传》有关、《书经》注多与蔡沈《书经集传》有关。盖功令所关,一世所趋;非笃实为己者,不能出此格套。如徐师曾之《礼记集注》,以为陈澔书未得经之本义,故多采旧注,于郑、贾注疏采信最多。但因对古礼隔膜,以己意改经文处亦所在多有。此点《四库提要》已经指出,谓此书“于三礼经义未能融合,仅随文而生义,宜其说之多误也”。【186】徐书是病虚而返实,而其所谓实者并未确凿。而郝敬之《礼记通解》,则病实而返虚者,故对郑玄攻击特甚。此点沿袭其《仪礼通解》。郝敬先叙其读《礼记》之法:“礼家言杂而多端,学者须灵镜独照,然后可以观古人陈迹。”【187】他所谓灵镜独照,实指不为权威注疏所拘囿,抒己之见解。但他注《礼记》,实注重礼乐文化本身所含蕴之精神价值,不屑于具体仪文之末节。故不同意以《周礼》、《仪礼》为经,《礼记》仅为二经之传的说法。认为《礼记》多孔门之格言,七十子转相传习,如《大学》、《中庸》、《缁衣》、《月令》、《王制》、《三年问》等,皆非着眼于具体仪节。且三《礼》皆非古之完书,《周礼》揣摩推测处尤多。《仪礼》枝叶烦琐,不切实用。惟《礼记》“多名理微言、天命人性易简之旨。圣贤仁义中正之道,往往而在。如《大学》、《中庸》两篇,岂《周官》、《仪礼》所有?故三《礼》以《礼记》为正”。【188】因《礼记》非孔子手订,为后儒所记各人之见,故容有互相矛盾处,靠有识者自己折衷。遇有不能通者,宜存疑,不能强解以求通。此类郝敬指出甚详,自《王制》中侯伯所封之里数,到《礼器》中天子、诸侯几筵之陈设,到《士丧礼》中丧服之形制,认为郑玄所注者多有不合情理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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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之类,错杂纷拏,师说相承,言人人殊。虽使考证详确,古今异宜,亦难尽用。而郑康成辈好信不通,执此证彼,及其不合,牵强穿凿,诪张百出。初学为所眩惑,随声应和,莫知其乌,世儒所以难于读《礼》也。【1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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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此之故,郝敬主张《礼记》道与学皆有,且道与学非二物。礼是道的表现、仪节,道是礼的精神实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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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者,道之匡廓。道无垠堮,礼有范围。故德莫大于仁,而教莫先于礼。圣教约为要,复礼为仁。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致中和,天地位,万物育,此道之至极,而礼之大全也。故曰:即事之治谓之礼。冠婚丧祭,礼之小数耳。世儒见不越凡民,执小数,遗大体,守糟粕而忘菁华。如《曲礼》、《王制》、《内则》、《玉藻》、《杂记》则以为礼,如《大学》、《中庸》则为之道。过为分疏,支离割裂,非先圣所以教人博文约礼之意。【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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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段话可以看做理解郝敬之礼论的关键。从他所举能代表礼的篇章,亦可看出他治礼的方向之大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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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四库提要》认为,郝敬关于名物的训解居今议古者多,对郑玄的驳难,“得者仅十之一二”。又认为郝敬所处的时代非经学大行之时代,其学力也不能与郑玄争衡,故郝敬之注《礼记》并批驳郑玄,是自取其败:“大抵郑氏之学,其间附会谶文,以及牵合古义者,诚不能无所出入,而大致则贯串群籍,所得为多。魏王肃之学百倍于敬,竭一生之力与郑氏为难,至于伪造《家语》以助申己说,然日久论定,迄不能夺康成之席也。敬乃恃其聪明,不量力而与之角,其动辄自败,固亦宜矣。”【191】这里说郝敬之学力难以企及郑玄,此固为实情。但《四库》学者维护汉学的立场,亦至为明显。以下说黄乾行之《礼记日录》“多牵引道学语录,义皆肤廓”,马时敏之《礼记中说》“株守陈澔《集说》”,杨梧之《礼记说义集订》“大旨以陈澔、胡广书为蓝本,不甚研求古义”,童维岩之《礼记新裁》“盖乡塾课本,专为制义而设者”,【192】亦多反映此一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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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 这里附带提一下明代乐书。乐本六经之一,先秦古籍多有道及。《汉书·艺文志》著录乐类6家165篇,但并无名“乐经”或“乐”者。可知所谓“乐经”,乃乐类典籍之通称,非有《乐经》一书。后人所云乐经亡佚,亦不专指“乐经”一书。《四库》乐类总序,亦以为无《乐经》一书,作乐之原理与意义、功用具于《礼记》,其歌词具于《诗经》,其节奏、旋律则传在伶人,后人有记为乐谱者。但乐因能“宣豫导和,感神人而通天地,厥用至大,厥义至精,故尊其教,得配于经”。【193】《四库》对于可列入“乐经”的著作和后世词曲之谱、乐器技法等作了区别:“惟以辨律吕、明雅乐者,仍列于经。其讴歌末技,弦管繁声,均退列‘杂艺’、‘词曲’两类中,用以见大乐元音,道侔天地,非郑声所得而奸也。”【194】可见列为乐经者,须是关于乐律原理与测律方法及总论音乐的著作,其他不与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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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史·艺文志》乐类著作之入选标准较此稍宽,除律吕类外,尚有庙堂音乐类。乐类著作共著录54部,487卷。《四库全书》著录明代乐类著作三部,存目26部,两类总数超过此前任何朝代,甚至也超过号称“经学昌明”的清代。乐律为专家之学,世罕有通者。乐类之书在明代特别发达,此亦一特殊现象,大有可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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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著录者首为韩邦奇《苑洛志乐》二十卷。苑洛为韩邦奇之号,《明儒学案》属之三原学案。黄宗羲之三原学案按语说:“关学大概宗薛氏(瑄),三原又其别派也。其门下多以气节著,风土之厚,而又加之学问者也。”【195】韩邦奇此书,《四库提要》以为“其于律吕之原,较明人所得为密,而亦不免于好奇。如《云门》、《咸池》、《大章》、《大夏》、《大韶》、《大濩》六乐名,虽见于《周官》,而音调节奏,汉以来无能传者。邦奇乃各为之谱。……虽其说多本于前人、然抉择颇允。又若考定度量,权衡乐器、乐舞、乐曲之类,皆能本据经史,具见学术。与不知而妄作者究有径庭。”【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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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复《钟律通考》六卷,是专辨前人律书的著作。卷首张邦奇序谓此书“本之《仪礼》经传,参之西山蔡氏之说,历考古今制度,辨百家之得失,以求合乎声气之元”。但《四库提要》谓韩邦奇对蔡元定《律吕新书》中之乐律图疏解甚详,而此书对此搁过不解,不免于漏略。但承认此书中颇有可采者,对朱子与蔡元定训说之不同,也能平情议论,择善而从,不盲目追随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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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著录的另一部乐类书是著名音律学家朱载堉的《乐律全书》四十二卷。朱载堉是郑恭王朱厚烷的嫡子、明太祖朱元璋的九世孙。此书由《律吕精义》、《律学新说》等书集成。《四库提要》谓:“载堉究心律数,积平生之力以成是书。卷帙颇为浩博,而大旨则尽于《律吕精义》一书。”【197】此书为中国律学史上最伟大的著作,也是世界科技史上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它在世界上最早创立十二平均律(或称十二等程律、新法密率)。此书在朱载堉晚年献于朝,但被束之高阁,没有引起重视。他也精于“舞学”,绘制了大量舞谱、舞图。此亦一大创举。在天文、历学、算学方面,朱载堉也有贡献,诚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学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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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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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皮锡瑞:《经学历史》,中华书局,1959年,第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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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经学历史》,第27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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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黄宗羲全集》第十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4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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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汉学师承记》卷八,中华书局,1983年,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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