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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心的观照下,僧与俗,世与出世,僧家之各家各派,俗家之诸子百家,五经四书,皆可会通,皆可以平等心对待。此是从虚空本体不住一法的角度着眼。有人质疑此义,真可的回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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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有土有人,有人有法,有圣有凡,有世出世。一寸土不可得,则一切何存?自是痴人不了自心,情见不破,妄生分别,在儒被儒缚,在老被老杀,在佛被佛累。……是以佛祖真子乘愿而来,可儒可佛,至于种种异道,随类利生,如水银堕地,颗颗成圆。【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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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真可最后的境界:破情见,体真实,脱系缚,随机缘,触处皆真而并无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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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可一生,入世出世融通无碍。故以佛门中人而仗义为世俗之事,面目严冷而心热。读书上,借儒家之书为佛书生解,晚岁爱读苏东坡之《易传》,常使弟子读之,令自参其中义蕴,以做悟入佛理之助。作《解易》,阐发儒释相通之理。平生所交,俗家之人甚多,观其与友朋之书信可见。又严君亲忠孝之大节,读史书至忠义之事处,常为之堕泪呜咽。一生儒释并尊,僧传中记他“入佛殿,见万岁牌必致敬。阅历书,必加额而后览”。【25】又说:“以师之见地,诚可远追临济,上接大慧,以前无师派,未敢妄推。若据尧舜之道,传至孔子孟轲,轲死不得其传,至宋濂洛诸儒遥续其脉,以师证之,师固不忝为转轮真子矣。”【26】把他在禅门中的功绩,比做濂洛之继儒家道统。此评价不可谓不高。真可之思想与做略,是当时儒释会通思潮的鲜明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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祩宏 云栖祩宏(1535—1615)也是晚明名僧。真可是禅门宗匠,而祩宏则净土大师。一生以持名念佛为重,尝说:“持名念佛之功,最为往生净土之要。”又说:“端心灭恶,如是念佛,号曰‘善人’;摄心除散,如是念佛,号曰‘贤人’;悟心断惑,如是念佛,号曰‘圣人’。”“盖此念佛法门,不论男女僧俗,不论贵贱贤愚,但一心不乱,随其功行大小,九品往生。故知世间无有一人不堪念佛。”【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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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倡导的持名念佛在当时僧俗间发生了极大影响,所以被尊为净土宗第八祖。祩宏年届三十才出家,早岁为诸生,故熟谙儒家学说。他以佛家学说为主,倡儒佛会通之说,对佛门中禅教之争、性相之争、禅净之争,都持调和态度,一生身体力行,主张儒释道理同迹异,以消弭三家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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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祩宏认为,老子所谓道,乃最高之本体,此道之内容,乃“自然”二字。自然则万法由乎自心,同中有异,异不害同。道家之“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儒家之“周道如砥”,佛家之“无上正等正觉之大道”,其道从根本处说是一。故祩宏大力主张儒释道三教之圣人,本为一家。孔子为儒童菩萨,老子本迦叶后身。“使夫子而生竺国,必演扬佛法以度众生,使释迦而现鲁邦,必阐明儒道以教万世。盖易地则皆然。大圣人所作为,凡情固不识也。为儒者不可毁佛,为佛者独可毁儒乎哉?”【28】他更认为,儒佛不仅不应相非,而可以互相取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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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实而论,则儒与佛不相病而相资。试举其略,凡人为恶,有逃宪典于生前,而恐堕地狱于身后,乃改恶修善。是阴助王化之所不及者,佛也。僧之不可以清规约束者,畏刑罚而不敢肆,是显助佛法之所不及者,儒也。今僧唯虑佛法不盛,不知佛法太盛,非佛之福。知此,则不当两相非,而当交相赞也。【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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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祩宏也指出,儒佛之融会,非识见高超,学富而机圆者不能。在一般层面上,儒佛各有其道,分际甚明,不容相混。故其同其异,其分其合,不善运用,皆可导致弊害。能会通而两无病,必大善知识而具眼者,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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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佛二教圣人,其设化各有所主,固不必歧而二之,亦不必强而合之。何也?儒主治世,佛主出世。治世,则自应如《大学》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足矣,而过于高深,则纲常伦理,不安成立。出世,则自应穷高极深,方成解脱,而于家国天下,不无稍疏。盖理势自然,无足怪者。若定谓儒即是佛,则六经、《语》《孟》诸典,灿然具备,何俟释迦降诞,达磨西来?定谓佛即是儒,则何不以《楞严》、《法华》理天下,而必假羲、农、尧、舜创制于其上,孔孟诸贤明道于其下?故二之合之,其病均也。虽然,圆机之士,二之亦得,合之亦得,两无病焉。又不可不知也。【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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祩宏把儒家中之辟佛者分成三类,曰诚实之儒,偏僻之儒,超脱之儒。诚实之儒者辟佛出于其诚心,因为此类人之学全在儒家之纲常伦理,所务在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此为儒家正轨。故多与佛法者争,争之不已,乃有谤佛之言。如二程、朱子。祩宏对此类诚实之儒甚是敬佩,以为道不同不相为谋,亦自然之事。而偏僻之儒之辟佛,并不深知佛法,存先入之见,极口诋佛。此类儒如张商英所谓“闻佛似寇仇,见僧如蛇蝎”。祩宏对此类儒最为憎恶。第三类超脱之儒不但不辟佛,而且深信佛法;不但深信,而且力行之。祩宏以为此类儒方是真儒。也就是说,能真正通儒佛者,方为真儒。但须警惕,信佛者有以佛为游戏法门者。为游戏法门,则外为归敬,而内实不敬。此非真有眼光者不易辨。从此分类中可以看出,祩宏最喜者为儒佛和会之通人,儒家中护教者之据理力争亦所心服。而不究佛法乱诋乱骂者,与对佛法阳信而阴不敬者,皆所反对。此为祩宏对儒佛关系之真实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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祩宏著作的一个特点,就是援儒入佛,儒佛夹持为说。但在解说中,也往往指出二者之异,因为二者心虽为一,但门庭不同,道理更不同。如他将佛家之“真空”、“空劫以前自己”与儒家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相比拟,认为二者有同有异。同者在见闻泯,觉知绝,只余空静之心。此与未发之中相当,但又指出,此尚在浅见边。如深知佛法,《楞严经》云:“纵灭一切见闻觉知,内守幽闲,犹为法尘分别影事。”则儒家之未发之中,只是意念尚未发生,而根尘之种子仍潜伏在,仍是攀援外境:已发是攀援动境,未发是攀援静境。已发是粗分别,未发是细分别。有分别则仍是影事,未至真实之境。不过幽胜显、闲胜闹而已。祩宏特别提醒,此等处差别在毫厘间,须谛观精察,研之又研,穷之又穷,不可草草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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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易传》“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一句,祩宏用来对比佛教之中道观,认为此四句中,若无最后一句,则成断灭;通天下之故,若无前三句,则成乱想。断灭为无知,乱想为妄知。寂而通,则为中道之真知。祩宏并且指出,儒书中此类言心处不算多,属偶一及之。而佛书对此意则谈得多而深刻。故儒书较佛书为粗,心性之论,佛书最高。佛书可补儒书之不足。比如王阳明之良知说,祩宏固甚赞赏,但认为仍未达至佛教所谓“真知”之高度,“良知”非“真知”。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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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建创良知之说,是其识见学力深造所到,非强立标帜,以张大其门庭者。然好同儒释者,谓即是佛说之真知,则未可。何者,良知二字本出子舆氏,今以三支格之,良知为宗,不虑而知为因,孩提之童无不知爱亲敬长为喻。则知良者美也,自然知之而非造作者也。而所知爱敬,涉妄已久,岂真常寂照之谓哉?真之与良,固当有辨。【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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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是用佛学之理去评价儒学之理。儒学以爱亲敬长之心为真实,佛学则以爱亲敬长之心为虚妄,而以“真常寂照”之心为实。仍是佛学最高,可据之评判一切之意。虽然祩宏常说要平心而论儒释,但其作为僧人之佛家立场又处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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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如李卓吾,祩宏既许其为超逸之才,豪雄之气,又不喜其是非不与人同,好为惊世骇俗之论之矫激人格。他尝评说李卓吾:“具如是之才气,而不以圣言为量,常道为凭,镇之以厚德,持之以小心,则必好为惊世矫俗之论以自愉快。”【32】而据以批评李卓吾矫激的,又皆当时之常言,如以冯道失节为大豪杰,以荆轲聂政之杀身为死得其所,对古来称颂之贤人君子反指摘批评之类。此为祩宏从俗之处。祩宏同时又以李卓吾之某些做法合于佛家之训而表扬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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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吾负子路之勇,又不持斋素而事宰杀,不处山林而游朝市,不潜心内典而著述外书。即正首丘,吾必以为幸而免也。虽然,其所立遗约,训诲徒众者,皆教以苦行清修,深居而简出,为僧者当法也。苏子瞻讥评范曾而许以人杰,予于卓吾亦云。【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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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又俨然将李卓吾当做一个佛门中人来要求。卓吾虽剃发而非僧,虽喜佛说而非佛门中人;是非颇谬于圣人,其狷介难与世俗处。祩宏此处之褒贬,可谓不识李卓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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祩宏主张儒佛融通,他在儒家诸入世法中,最重视者为孝。他曾将当时颇为流行的道教善书《太微仙君功过格》刻印布施,也曾仿效当时儒道中人,奉行“功过格”之法,不过据佛家义,改名为“善过法”,自名其善过簿曰《自知录》。他在《自知录》序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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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心举笔,灵台难欺,邪正淑慝,炯乎苦明镜之鉴形,不师而严,不友而诤,不赏罚而劝惩,不蓍龟而趋避,不天堂地狱而升沉。驯而至之,其于道也何有!……是故在儒为四端百行,在释为六度万行,在道为三千功八百行,皆积善之说也。世人夏畦于五欲之场,疲神殚思,终其身不殚烦,而独烦于就寝之俄顷,不一整其心虑,亦惑矣。昼勤三省,夜必告天,乃至黑豆白豆,贤智者所不废也,书之庸何伤?【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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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豆白豆者,行善则点白豆,行恶则点黑豆,最后计黑白之多寡以验功夫之成效。此中若无天堂地狱字样,人或信其为儒生所作。其中定为善法须每天实行的,首为忠孝。忠孝下所列之名目有:事父母致敬尽养,事君王竭忠效力,敬奉师长,敬爱兄弟等。次为仁慈,所包之名目有救疾,施药施棺,收养弃儿,济助鳏寡孤独,捐造桥梁道路,代无力者偿债等。另有三宝功德类,如造像刻经,建庙施财等。还有杂善类,多为世俗之事。从祩宏所愿行之善事看,其与世俗之人一般无二。可见当时儒佛会通之深广,与祩宏采择儒家之多,受儒家影响之深。他又作《缁门崇行录》,其中所表彰的崇高之行,除佛家戒律所要求的“清素”、“严正”、“尊师”等外,有“孝亲”“忠君”二门,所记多为佛门中忠孝之行之特出者。在其事迹后有论赞、总论,代表了祩宏以儒释佛,儒佛会通的思想。如“孝亲”一门中,记梁代僧人法云之孝行后,赞曰:“曾子之母死,水浆不入口者七日。即云公之居丧,虽曾子何加焉?语曰:释氏弃其亲,岂理也哉?”【35】认为法云之居丧,其哀不减于曾子。又记著名的目连救母事,赞曰:“生养死葬,小孝也。生俾底豫,死俾流芳,大孝也。生导其正信,死葬其灵神,大孝之大孝也。目连以之。”【36】又记后周僧道丕孝父母事,赞曰:“绝粒而饷母饥,诵经而获父骨,可谓大孝兼乎存殁,而至行超于古今者也。呜呼,异哉!”【37】此中所表达的思想多与《礼记》、《孝经》合,虽不无佛教所喜言之神异,但最多、最主要的还是世俗之孝行。赞语中并无出家人之不系生死,不染世累等语。祩宏立此孝行一门的意图,旨在纠正世人以为僧人不讲孝道,废伦理纲常这种看法。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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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病释氏无父,而释氏之孝其亲反过于世人。传记所载,盖历有明征矣。今犹有嫉僧如蛇蝎者,则僧之罪也。即可痛恨,其罪有三:安享十方之供,而不会其亲者,一也;高坐舟车,而俾其亲牵挽如工仆者,二也;割爱出家,而别礼他男女以为父母者,三也。愿诸世人,毋以此三不才僧而病一切。【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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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他心目中的僧人,孝为首要的德行。不孝之僧,为害群之马。此点亦与儒家之要求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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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忠君”一门。世人多以为忠君为儒家五伦之一,忠臣孝子为儒家之人格理想,僧家出世,无君无父,忠君是粘滞世情,俗怀不净。祩宏则认为,僧家是山林中的忠臣,出世的孝子。僧人俗人,在忠孝之人伦大节上是一致的,僧人非无父无君之人,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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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君子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僧无官守也,僧无言责也,而尽忠如是,孰谓山林之下无明良喜起之义欤!人伦莫重于君父,吾故前列僧之孝,后列僧之忠,以杜释氏无父无君之谤。【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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