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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通经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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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认为儒学的本质是通经致用。他说:“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曰:‘载之空言,不如见诸行事。’夫《春秋》之作,言焉而已,而谓之行事者,天下后世用以治人之书,将欲谓之空言而不可也。愚不揣,有见于此,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58]孔子删述儒家诸经典只因其为经世致用之书,而非如后儒所谓的饾饤考据和空谈心性,他著《日知录》尤为说明这一点,把“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子之事”[59]当作自己最大的奋斗目标。他为学虽然有法古倾向,但其目的是“引古筹今”,以“为吾儒经世之用”。[60]倡导务实的学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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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主张习有用之学,因此批评宋明理学的空疏学风,认为宋儒“病汉人训诂之学得其粗迹,务矫之以归于内,而达道、达德、九经、三重之事置之不论”[61]。诸儒不求于外在的学问而转向内求,这显然是未解儒学的微言大义。他认为做学问要积极进取,不进则退,同时也要多交流,多看看,“独学无友,则孤陋而难成;久处一方,则习染而不自觉。不幸而在穷僻之域,无车马之资,犹当博学审问,古人与稽,以求是非之所在,庶几可得十之五六”[62]。认为既不出门又不读书,面墙而坐,这如何能经世济民。反对死读书读死书,力主学以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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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反对利禄之学,说:“凡今之所以为学者,为利而已,科举是也。其进于此,而为文辞著收一切可传之事,为名而已,有明三百年之文人是也。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63]利禄之学只是为己而非为人,君子为学当“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这才是利他之学,是学人应有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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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经世之学表现为对国家天下大事的关心,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64]所谓“亡国”是指国家主权丧失,所谓“亡天下”是指社会道德的沦亡。主权丧失国家就自然灭亡,道德沦丧社会终将崩溃。他认为保国是君臣当官的事,保天下则天下百姓人人有责。在保国与保天下的程序上,是“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天下为先,保国继之。保天下就是不使社会人伦风俗沦丧,保国家就是巩固政权。所谓“有人伦然后有风俗,有风俗然后有政事,有政事然后有国家”[65]。这便是他经世的逻辑顺序,由此引出他的理想政治和社会风俗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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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研究政治,“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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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关系上,他主张“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强调把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结合起来。说:“封建之废,固自周衰之日,而不自于秦也。封建之废,非一日之故也,虽圣人起亦将变而为郡县。方今郡县之敝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何则?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国;今之君者尽四海之内为我郡县犹不足也。人人而疑之,事事而制之,科条文簿,日多于一日;而又设之监司,设之督抚,以为如此,守令不得以残害其民矣。不知有司之官凛凛焉救过之不给,以得代为幸,而无肯为其民兴一日之利者,民乌得而不穷,国乌得而不弱?率此不变,虽千百年而吾知其与乱同事,日甚一日矣。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弊可以复振,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矣。”“知封建之所以变而为郡县,则知郡县之敝而将复变。然则将复变而为封建乎?曰不能。有圣人起,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67]传统意义上的封建即秦以前的分封制,古代政治以秦为界,以前为封建,以后为郡县,封建有弊,代之以郡县也有弊。封建之弊在于分封诸侯权力太大,对中央构成威胁;郡县之弊在于中央集权,易专断。既然封建与郡县都有弊,又是已行或现行的制度,在新制度产生之前,只能兼顾两者之长以补其短。因此,他提出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也就是说在不废除郡县的前提之下,把封建重地方的思想运用于郡县制之中,体现了中央与地方的结合,试图解决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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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独治”与“众治”关系上,他认为:“人君之于天下,不能以独治也。独治之而刑繁矣,众治之而刑措矣。”[68]由此出发,他提出“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的主张,“所谓天子者,执天下之大权者也。其执大权奈何?以天下之权寄之天下之人,而权乃归之于天子。自公卿大夫至于百里之宰,一命之官,莫不分天子之权,以各治其事,而天子之权乃益尊。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69]这段话包括两层含义,其一是权力虽然归天子,但其使用是为天下百姓谋福利,其二是天子的权力也必须通过各级地方官层层贯彻执行。这种公天下之权、放权的主张体现民为邦本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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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天子的权力,他说:“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圣人者,因而用之,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70]天子有权应以天下为公,因顾及到百姓子民,汇集每个百姓之私以成就天子公天下。相反,“后世有不善治者出焉,尽天下一切之权而收之在上。而万几之广,固非一人之所能操也,而权乃移于法”[71]。于是统治者千方百计的立法,法如牛毛屡防屡范。法是人制定的,法制定后不是固定不变的,法出现流弊必须变法,对于法治与人治的关系,他颇为赞赏杜预解《左传》的观点:“法行则人从法,法败则法从人。”既不赞同单纯的人治,也不赞同单纯的法治,应是法治与人治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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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主张分权或放权,但是有针对性,有条件的,“天子之权不寄之人臣,而寄之吏胥”,因此造成“守令无权,而民之疾苦不闻于上,安望其致太平而延国命乎!”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他所希望的是剪除吏胥之权,把权归于守令,“守令贤而民事理”。当务之急是使守令有权,包括辟官、莅政、理财、汉军这四大权力,“是以言莅事而事权不在于郡县,言兴利而利权不在于郡县,言治兵而兵权不在于郡县,尚何以复论其富国裕民之道哉!必也,复四者之权一归于郡县,则守令必称其职。国可富,民可裕,而兵家各得其业矣”。[72]守令四权在握,权位名副其实,民富地方富方可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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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明遗,他恪守《春秋》所谓的“夷夏之防”,指出:“君臣之分,所关者在一身;夷夏之防,所系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纠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盖权衡于大小之间,而以天下为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犹不敌夷夏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73]与“夷夏之防”相比,君臣之间的关系只涉及君与臣个人的关系,至多涉及政权的建构,而“夷夏之防”则不同,它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与前途。如《论语》中孔子对管仲不死子纠的评论突显了管仲抵御外民族、保卫周天子权威,实际上是维护汉族大一统的思想,他则对孔子这一思想给予积极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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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十分重视研究社会风俗,指出:“论世而不考其风俗,无以明人主之功。”[74]他研究音韵学也是为了“一道德而同风俗”[75]的大事。对风俗的研究主要有两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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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重历代风俗变迁的考察,他认为历代风俗之变,如《周易》中剥卦上九硕果,阳穷于上,接着便是复卦,初九一阳生于下,有一个物极必反的过程。大概几个阶段:“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也。”[76]其一是自春秋至战国,其二是西汉至东汉,其三是东汉末年至三国魏晋,其四三国以下到五代,其五是五代到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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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末的风俗,其不同反映为春秋到战国有变化。如春秋时尊礼重信,战国则不谈礼与信。春秋时宗周王,战国则不言王。春秋时严祭祀,重聘享,战国则无其事。春秋时论宗姓氏族,战国无一言及此。春秋时宴会赋诗,战国则不闻。春秋时有赴告策书,战国则没有,这种变化说明“文、武之道尽矣”[77],这是礼崩乐坏的主要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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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风俗二变,其基本观点是“三代之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78]自汉武帝听从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表章六经之后,儒家经学大盛,尤其是今文经学占据主导地位。今文重师承、利禄,但儒家经学大义未明,此风至于西汉末王莽新政愈来愈严重,东汉光武帝力图矫挽,重视明经修行之人,使风俗为之一变,顾氏盛赞东汉风俗,说:“余之所以斥周末而进东京,亦《春秋》之意也。”[79]东汉伊始的风俗由浮躁变敦实,光武、明、章诸帝果然有变齐至鲁之功,其风俗虽然回归于古,只可惜尚未纯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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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宋代风俗,他认为,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五代末已变化殆尽。北宋真宗、仁宗之时,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靖康之变以后,“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80]宋代国力虽然积弱,但士大夫们也议论朝政,重名节,知廉耻。即便是宋末士大夫也以名节相砥砺,言外之义,明代风俗已日益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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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认为风俗醇美与统治者的提倡有关,也受社会士人的影响。既然社会风俗、道德是因人力而形成的,同时也是因人力而改变的,由此他重视对人精神上和物质上的培养,提出具体改造风俗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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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精神角度,他主张重视教育,奖励学术,指出:“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81]转移人心,整顿风俗首先就是教育,教育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扭转社会风俗的改变。他引述宋儒罗从彦的话说:“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82]与此同时也尊崇清议,提倡廉耻,他说:“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移之效遂,载在礼经,殊厥井疆,称于毕命。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举里选,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君子有怀刑之惧,小人存耻格之风。教成于下,而上不严,论定于乡,而民不犯。”又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83]这里讲的清议指关心家国天下人民生活而非清谈,清谈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不过是演说老庄之“玄风”,魏晋林下诸贤为之足以亡国。[84]廉耻是知耻,不知耻则身不立,知耻反省检讨自己,立身自然有名节,凡此皆起到刑罚起不到的作用。这是以转变身心的方式来移风易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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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物质方面,他主张制民之产,“必在制民之产,使之甘其食,美其服,而后教化可行,风俗可善乎”[85]。教化要有一定的物质做基础,否则便流于空谈。他在改造社会风俗上把物质条件与精神条件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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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是一个脚踏实地的思想家兼活动家。一生身体力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最后定居陕西,原因除了“秦人慕经学,重处士,持清议,实与他省不同”之外,还因为“华阴绾毂关河之口,虽足不出户而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守险,不过十里之遥,若志在四方,则一出关门,亦有建瓴之便”。[86]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其经世之心昭然若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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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扫明季空疏学风,开启清初实学先路,成为当时务实学风的首倡者。潘耒说:“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87]顾炎武就是这样一位经世致用的通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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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武倡导经学在当时产生很大影响。但追本溯源,可以说是明中叶以后儒学内部产生回归经典运动的继续。嘉靖、隆庆时的归有光已有决破南宋以来理学藩篱而直穷经籍之志。他说:“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夫能明于圣人之经,斯道明矣,道亦何容讲哉!”[88]其明经见道的主张得到积极回应。万历年间的焦竑、陈第闻风而动,史称“明经君子”。明末,钱谦益自述学问途辙渊源于归有光,并进一步发挥他的思想,他指出:“汉儒谓之讲经,而今世谓之讲道。圣人之经,即圣人之道。”[89]顾炎武虽然不与钱谦益往还,但其好友归庄,还有黄宗羲等,与钱谦益过从甚密。后来阎若璩并推钱谦益、黄宗羲、顾炎武为海内三大读书人,顾炎武经学显然受钱谦益的影响。另外,顾炎武主张读经应从考音、考文始,也渊源于明人杨慎,尤其是陈第。顾炎武考音、考文,为考据列本证、旁证等是对陈第学说的发展。但就顾炎武经学博大精深,对群经多有创获,并把通经与经世结合起来,开清初学术新风气而言,早已超越明人,并对后来的经学发展产生重大影响。至于后来乾嘉考据学尊顾炎武为开山,忽视他经学思想的贡献,至多只继承了其经学中的考证、训诂和校勘诸工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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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阎若璩辨伪《古文尚书》[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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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若璩(1636—1704),字百诗,号潜邱。先世太原人,五世祖迁居淮安山阳。他小时候口吃,入学读书智力如常人。后来经过多年努力苦读,十五岁那年悟性大开,从此颖悟异常。曾经集陶贞白、皇甫士安语题其柱曰:“一物不知,以为深耻,遭人而问,少有宁日。”[91]其立志如此。二十岁始读《尚书》,于是便怀疑《古文尚书》,康熙十七年(1678),应博学鸿儒科不第。后入徐乾学《一统志》局。晚年应清世宗之召,至京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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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若璩平生专长考据,自谓“古人之事,应无不可考者,纵无正文,亦隐在书缝中,要须细心人一搜出耳”[92]。其子作行状说:“府君读书,每于无字句处精思独得,而辩才锋颖,证据出入无方,当之者辄失据。常语不孝辈:读书不寻源头,虽得之,殊可危。手一书,至检数十书相证,侍侧者,头目皆眩,而府君精神涌溢,眼烂如电,一义未析,反复穷思,饥不食,渴不饮,寒不衣,热不扇,必得其解而后止。”[93]阎氏的主要著作有《尚书古文疏证》、《毛朱诗说》、《四书释地》、《潜邱劄记》、《孟子生卒年月考》、《困学纪闻注》等。他一生最大的贡献就是沉潜三十余年,作《尚书古文疏证》八卷,考辨晚出《古文尚书》之伪,使《古文尚书》公案得以定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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