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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又进一步追论,人欲成仙有知还是无知?“谓其无知则不如死,则必曰谓其有知也。谓其有知,而饮食衣服已不知美恶,何况宫室苑囿乎?何况妻子仕宦一切所系恋者乎?又《释名》云:老而不死曰仙。仙,迁也,迁入山也。故其字人旁作山。是又因年命之长,复遭迁徙之苦,即入山不死,亦不过如《述异记》之张光始、《洞微志》之鸡窠老人,惛无所知,与木石鹿豕同居而已,又岂有生之乐乎?吾故曰:世本无仙,即有仙而不可为者,以此也。”[139]引《释名》从文字说明仙即迁,迁入山虽然不死,已无生命之义。又引《述异记》、《洞微志》皆为志怪小说,所记皆奇谈怪论,引此旨在说明成仙不可信。仙与鬼虽然称谓不同,但都是人盼望长生不死杜撰出来的,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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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神、仙的出现反映了人们的一种怕死心态,为舒缓由此而带来的紧张和焦虑,但他把死也看成是一种快乐,说:“生者以生为乐,安知死者不又以死为乐?然未届其时,不知也。生之时而言死,则若有重忧矣,则安知死之时而言生,不又若有重忧乎?生之时而贪生,知死之后当悔也;死之时而贪死,知生之后又当悔也。”[140]幻想如果死后有知,则可以通过死而见到逝去的亲戚、良友,还可以见到百年以内所未曾见到过的人,听到百年以内所未曾听说的事,死的快乐甚至大于生。人生时其形质有疾病欣戚,死后无形质,因此寒暑不能侵袭,也没有哀乐。实际上他是反对死而有知,并以形象比喻死而无知。自谓曾经饮酒过量而醉倒,醉时的快乐百倍于醒,因为此时无知。曾经疲惫之极而卧倒,卧倒的快乐百倍于起来,因为此时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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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挥列子生死往返、相互倚伏的主张,说:“死于此者,安知不生于彼?是始生之日,即伏一死之机,虽自孩提焉,少壮焉,耄耋焉,皆与死之途日近,不至于死不止也;因是知死之日,亦即伏一生之机,虽或暂焉,或久焉,或迟之又久焉,皆与生之途日近,不至于生不止也。”[141]依此认为对于人生之始当凭吊,因为日复一日终将离死之时不远。对于人之死也应祝贺,因为或久或暂离生之日不远。这一主张似乎在混淆生死,其实不然,他是想通过生死倚伏使人们跳过生死绝对化的怪圈,从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大千世界生包含死的因子,死也包含生的因子,生死交替表现为一个生生不息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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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精气论生死,说明生死与天地自然相比十分藐小。我偶然来到这个世界,是天地间多一个我,多一个我天地间的精气并没有减少,突然我死了是天地间少一个我,少一个我天地间的精气也不曾增加,“即积而为千我焉,积而为万我焉,其生与死之数,于天地亦不能少有所增减也”。如果“人虽亡而精气不亡,精气不亡是人亦不亡矣。人不亡则直与天地同弊耳”。[142]生死是大自然应有的现象,并不影响自然界的存在与发展。如果人不死,不断的生育愈来愈多,自然资源进一步匮乏,只会增加天地自然的负担,因此他主张限制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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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人而言,一般都喜欢人的率真而厌恶人的虚伪,伪是不可为的。洪亮吉则从另一个视角看真伪,认为襁褓之时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然而不可说襁褓时没有真性。孩提之时知饮食而不知礼让,也不可说孩提时之没有真性。至有知识而后知晓家人有严君之义,其奉父有当重于母。那么孩提襁褓之时为真?还是有知识之时为真?他回答说:“必将曰孩提襁褓之时虽真,然苦其无知识矣。是则无知识之时真,有知识之时伪也。吾以为圣人设礼,虽不导人之伪,实亦禁人之率真。何则?上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其行蹎蹎,其视瞑瞑,可谓真矣。而圣人必制为尊卑上下,寝兴坐作,委曲烦重之礼以苦之,则是真亦不可行,必参之以伪而后可也。”[143]从真伪引出蒙昧与文明的关系,人类早期处于蒙昧之中,礼仪等出现标志着文明的开始,蒙昧时期的人虽然质朴率真,但无智慧,文明时期的人有知识,但少了些质朴率真,应该真伪兼顾,既质朴直率又有智慧,把文明与蒙昧时的质朴率真结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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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控制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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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天人观的另一个亮点是提出独特的人口理论。其基本观点是人口的增长与耕地增长不平衡,具体而言,人口的增长幅度大大超过耕地增长,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就要限制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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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当时的具体情况作分析,说:“人未有不乐为治平之民者也,人未有不乐为治平既久之民者也。治平至百余年,可谓久矣。然言其户口,则视三十年以前增五倍焉,视六十年以前增十倍焉,视百年百数十年以前不啻增二十倍焉。”[144]人口成倍的增长必然给社会的长治久安带来问题。以一家做计算:高曾祖时,有房屋十间田地一顷,只身一人,娶妻后不过二人,二人居十间房屋,食田一顷,十分宽裕。以一人生三子来计算,到了儿子这一代,父子四个人,加上各自娶媳妇则变成个八人,再加上佣人至少十个人。十人居十间房屋,食田一顷,居食仅仅满足而已。子又生孙孙又娶媳妇,其间虽有衰老代谢,然而人口已经不下二十余人。这二十余人还住在原有的十间房屋,靠食田一顷过活,不过是量腹而食度足而居,居住和饮食情况已很难再敷衍下去了。由此而至曾孙、玄孙,比高曾祖时人口多了五六十倍,高曾祖时不过一户,此时分十户不止。其间虽有户口消落之家,但与丁男繁衍之族不可相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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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高曾祖之时有许多荒地没有完全开辟,一些闲置的房宅地也并没有完全利用。即便开垦利用也不过增加耕地和居住面积一倍至多几倍而已,而户口则增加十倍、二十倍。经过实地考察分析后,他得出以下结论:“田与屋之数常处其不足,而户与口之数常处其有余也。”[145]断定田屋与户口增长的比例不同,田屋的增长大大低于户口的增长,这种人口的相对过剩是造成贫穷的主要原因,他也注意到兼并的存在,如兼并之家一人占据百人的房屋,一户占据百户的良田,使广大农民的生活日加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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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何解决因人口过度增加而带来的社会问题呢?他提出以下两种方法。其一是“天地调剂之法”,指“水旱疫疾,即天地调剂之法也。然民之遭水旱疾疫而不幸者,不过十之一二矣”。其二是“君相调剂之法”,指“使野无闲田,民无剩力,疆土之新辟者,移种民以居之,赋税之繁重者,酌今昔而减之。禁其浮靡,抑其兼并。遇有水旱疾疫,则开仓廪悉府库以赈之。如是而已,是亦君相调剂之法也”。[146]“天地调剂之法”是通自然灾害疾病减少人口的数量,这种方法与英国人口学家马尔萨斯的理论十分相似。洪氏承认这种方法对限制人口来说微乎其微。“君相调剂之法”是最大限度地扩大耕地面积,奖励耕作,包括垦荒、轻徭役、减赋税、抑制土地兼并、赈灾等诸多措施,试图以此缓解人口压力。他说:“治平之久,天地不能不生人,而天地之所以养人者,原不过此数也;治平之久,君相亦不能使人不生,而所以为民计者,亦不过前此数法也。然一家之中,有子弟十人,其不率教者,常有一二,又况天下之广,其游惰不事者何能一一遵上之约束乎?一人之居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一人之食以供十人已不足,何况供百人乎?此吾所以为治平之民虑也。”[147]他也承认“君相调剂之法”的作用有限,人口增长是必然,况且中国幅员广大鞭长莫及,诸方法的实施肯定会遇到诸多困难,为此他十分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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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出生于所谓的康乾盛世之乾隆中后期,当时社会承平既久,百姓得到休养生息,人口由此而剧增,人口与耕地之间的矛盾愈来愈突出,许多学者研究证明,乾隆晚期的衰落,人口增长过快也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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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一般来说一亩地以凶荒之年来计算,一年不过产粮一石。百姓以老弱来计算,不过一顿吃一升。一年一个人的口粮约四亩地,十口之家则需要四十亩地,现在的四十亩地与古代的百亩地相当。士农工商四民各有自己的生计来源,农工自食其力,商贾则各以其赢利来交换食品,士子靠佣书授徒交换食品自给。除农民本计不议之外,他为士工商这三民算了一个经济账,士工商这三者收入至少每天可余百钱,一年的收入应该不少于四十千。他把五十年前与当今的情况作对比,认为五十年以前祖父辈之时,米以升来计算,不过需要六七钱,布以丈来计算,不过需要三四十钱,一人之身可得布五丈为二百钱,是一人的能力可以养活十个人。即使不耕不织之家,有人营力于外,衣食也很宽裕。现在则有所不同,务农者比以前多十倍,田亩却不见增加,经商者比以前多十倍,货却不见增涨,士者比以前多十倍,佣书授徒的场所也不见扩大。况且以前以升来计算,钱已涨至三四十,以丈来计算,钱已涨到一二百,出现了所入愈来愈少,所出愈来愈多的情况。由此造成“士农工商若减其值以求售,布帛粟米又各昂其价以出市,此即终岁勤动,毕生皇皇,而自好者居然有沟壑之忧,不肖者遂至生攘夺之患矣。然吾尚计其勤力有业者耳,何况户口既十倍于前,则游手好闲者更数十倍于前,此数十倍之游手好闲者遇有水旱疾疫,其不能束手以待毙也明矣。是又甚可虑者也。”[148]人口的增加不仅是农民日趋贫困,也使士工商入不敷出,农产品的匮乏出现供不应求的矛盾,这必然导致物价上涨,通货膨胀,实际上出现了经济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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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人口学家马尔萨斯认为人口的增长快于生活生产资料的增长,主张通过战争、疾病等限制人口,与洪亮吉相似(洪不主张战争),洪氏提出人口思想与马氏相比略显粗糙,但比他要早,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产生影响。直到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张荫麟撰文表彰,[149]后来才慢慢给予重视,并被喻为“中国的马尔萨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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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亮吉意识到嗜欲与形质、智巧与性情之间发展所产生的张力,甚至会导致的矛盾。他说:“今之人嗜欲益开,形质益脆,知巧益出,性情益漓。”[150]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他以古今做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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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欲益开”指:古代“膳用六牲,珍用八物”,已经算不错了。现在“则析燕之窠以为餐;刳鱼之翅以作食,蛑黄之酱,来自南中,熊白之羹,调于北地”,非六牲八物可比。古代“冬则饮汤,夏则饮水”也就满足了。现在“茶荈则新安、武林,高下百团,备凉燠之用;草则香山、浦城,闽粤二种,斗水火之奇”,非饮汤饮水可比。古代“中人之家,冬则羊裘,夏则麻葛”,知足了。现在“则吉贝之暖,十倍于麻也;纱縠之轻,十倍于葛也。至于裘则异种百出,种文羊于田,搜海马于水”,为古人所未见未闻。“形质日脆”指:古代“有疾医所掌,春时有痟首疾,夏时有痒疥疾,秋时有疟寒疾,冬时有嗽上气疾”,不过四时皆有疠疾罢了。现在“则小儿增痧豆之科,中年添肝肺之疾,衰老加沈痼之疴”,即便是吴普、仲景不能定其方,岐伯、榆拊不能知其症。[151]“智知巧益出”指:现在“天文地理之学以迄百工技艺之巧,皆远胜昔时。吴越之绫锦出手而已若化工;西洋之钟表自鸣而不差累黍,手谈则枯棋三百,捷过于秋储;心计则白撰千万,算微于仅。运斤者咸有倕之一指,角技者罔非迟之八投是也。”“性情益漓”指:古代“饮羊饰脯,以为伪矣”,现在“则粉石屑为咸,削木柿作米;鸭由絮假,调五味而出售;靴以纸充,杂六街而出市,有人意计所必不及者矣”。[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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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比后他提出以下疑问:“然则其形质益脆者,非嗜欲益开之故乎?其性情益漓者,非知巧益出所致乎?”[153]似乎把“形质益脆”、“性情益漓”的原因归咎于“嗜欲益开”、“知巧益出”,他看到了随着社会发展人类物质财富不断增,随之而来的是人的欲望也在逐渐增大,以及由社会发展而带来诸多疾病,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意识到社会发展与进步所带来的一些负面因素或消极成分,这是很富有远见,应该说是文明发展所应付出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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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洪亮吉《意言》所提出的物竞天择、反对命定论、立足于现实的人生观、控制人口等观点与学说,可谓标新立异,他的以天人观为本的义理学关注社会现实、关注人生,比埋首于故纸堆里的一些汉学家高明得多,但在考据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并没有引起反响,直到民国时期才有人加以表彰,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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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惠栋:《九曜斋笔记》卷二,《汉宋》,《聚学轩丛书》第三集,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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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惠栋:《九曜斋笔记》卷二,《趋庭录》,《聚学轩丛书》第三集,第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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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惠栋:《九曜斋笔记》卷一,《郢书燕说》,《聚学轩丛书》第三集,第2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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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惠栋:《松崖文钞》卷一,《九经古义述首》,《东吴三惠诗文集》,第30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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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惠栋:《周易述》卷二十三,《易微言下》“理”条,第50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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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惠栋:《周易述》卷二十,《说卦传》,第369—3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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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惠栋:《周易述》卷二十三,《易微言》“道”条,第458—45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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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惠栋:《周易述》卷二十三,《易微言下》“理”条,第505—5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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