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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28 如《万物真原》载,中士问:“然天地万物虽不自生,亦不必有所从生,乃云其原自有,于理何伤?”对此问题,艾儒略回答说:“自有者,无时不有,无德不备,无福不全,绝无穷尽。凡物受生于他造者,任造者之意以造之,早迟先后,长短广狭,方圆平直,俱随其意,故不受生而自有者,无有定其本体,与夫时德福之界限者。今天虽光明亦有昧,虽至广大亦有穷尽,诸重天之上更无天也,九重天以下亦无天也。不惟其本体有尽,其用亦有穷,而德福又不必论矣。矧天原自无而有,则原非自有者明也。天如此,地与人物又在天之后,愈不可言自有矣。……主宰天地者,即造成天地万物之主也,惟有此一主自然而自有,故惟此一主无时不有,无智能德福不全备。他物受此主化育,谓之自有可乎?”〔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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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30 此处以西洋哲学中的“本体”证明“物不能自有”,天地万物均非“自然而自有”者,只有天地万物之外的那个“主宰”才是“自然而自有”的。这完全是以西洋哲学的“本体论”驳斥中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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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32 第五节 对于“西学”之全面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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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34 《破邪集》中“德清后学许大受”所著《圣朝佐辟》,是“中国近代儒学史”源头上一份极重要的文献,可与黄贞的《尊儒亟镜》相并列。许氏“三教不容四”之立场,又是一个处理中学与西学关系的重要学术框架或格式,较之黄贞“中学摄受西学”之格式,“拒西”的态度更为坚决。但许大受与黄贞都有相同或相似的文化立足点,就是反对“以西灭儒”,反对“舍华从夷”〔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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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36 许大受《圣朝佐辟》共分十篇,提示“西学”的十大问题:“一辟诳世”,斥传教士“欺天罔俗”之弊;“二辟诬天”,证明儒学之天“实非夷之所谓天”;“三辟裂性”,证明儒学之“性”实非夷之所谓“性”;“四辟贬儒”,斥“夷人之敢于非圣”、“敢背先师”;“五辟反伦”,斥传教士之贬抑“人伦”;“六辟废祀”,斥传教士之“皆不祀先”;“七辟窃佛诃佛种种罪过”,斥传教士之贬抑“佛学”;“八辟夷所谓善之实非善”,证明儒学之“善”实非夷之所谓“善”;“九辟夷技不足尚,夷货不足贪,夷占不足信”,证明传教士所谓“制器”亦逊于中国;“十辟行私历,攘瑞应,谋不轨,为千古未闻之大逆”,证明传教士所谓“历法”亦逊于中国。〔97〕后两篇涉及中西“科技”之异同与高低,这是黄贞《尊儒亟镜》没有论说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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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40 揭示“西学”十大问题之后,许大受《圣朝佐辟》以“舍我其谁”的大无畏精神,提出以“非常手段”解决“儒西之争”:“伏愿蒿目时艰之大人豪杰,忧深虑远,密画而断行之,将省直夷种渠魁,如艾、龙辈,或毙之杖下,或押出口外,而取津吏之回文,疏之朝廷,永永不许再入,入则戮其津吏及押夷者。其在某邑某村之祖其说而风靡者,先以保甲捕党,后以勒石铭功,下令曰:有敢怙终者罪死!若矜子敢尔,察以师儒,又请悉毁其书各一册印钤貯库,使民间咸知邪说谬书止有此数,使此后之邪说不得如前篇所称彼国有七千部夷书未来中国之讹言,而别添纰说以贻将来不可穷诘之祸。其有绅氓庶憬然改者,乐与更始,则乱庶遄已矣。”〔98〕“密画而断行之”,就是所谓“非常手段”。所提措施未必恰当,但作者已敏锐地预感到,“西学”入侵乃是“中华文脉”面临的最大危机,比之此前所有的外族入侵都要危险百倍,故他称之为“千古未闻之大逆”。此种提法比清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一类说法,早出将近四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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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42 又如智旭禅师〔99〕所撰《辟邪集》〔100〕,表面上似乎只是释、西之争或禅、西之争,实际上亦包含儒、西之争。智旭禅师辟天主之邪,使用的武器有禅学,但更多的是儒学,一如《刻辟邪集序》所言,“能以佛理作儒理辨”〔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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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44 《辟邪集》所载《天学再征》针对西洋传教士所作《西来意》、《三山论学记》、《圣教约言》等书之言论,展开驳论。第一驳讲明的道理是:中国哲学讲“为而不有”,只操舟而不造舟;西洋哲学讲“为而有”,并造舟、操舟于一人,可说是“自造自操”,宁有是理乎?〔102〕第二驳讲明的道理是:西士常以“工匠成房屋”证“天主成天地”,工匠成之而不主之,则天主亦宜成之而不主之。〔103〕此处以“无主哲学”而驳“有主哲学”,击中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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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46 第三驳讲明的道理是:中国哲学讲究的是“天地与我并生”,西洋哲学讲究的是“天主先天地生”、“天主先我而生”。西洋近代哲学不要“天主”了,但依然讲“本体”,而“本体”不过就是“天主”之化身而已。〔104〕这是以“俱生论”或“并生论”而驳“创生论”,极具震撼力。第四驳讲明的道理是:“天主……若谓高居天堂,至尊无上,则盈充之义不成。若谓遍一切处,则至尊之体不立。”〔105〕此处驳“有主哲学”关于“主”之“至尊无上”义与“盈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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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48 第五驳讲明的道理是:若谓天主造天地万物,则天地万物各各为一天主,何须在天地万物之外另设一天主?〔106〕故西式“天主”完全不同于中式“上帝”,后者“但操舟而不造舟”、“但治世而非生世”。“创生”之说在中国哲学中是不成立的,太极生两仪之“生”、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等等之“生”,均非“创生”之义,实乃“并生”之义。“并生说”与“全息论”可以彻底打破西式“有主论”与“本体论”。“并生说”与“全息论”就是智旭所说“吾儒继天立极之真学脉”。智旭此处是以“儒理”而攻“天学”,采用的完全是“近代格式”。此处以一个完整的中式“全息论”而驳倒西式“有主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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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50 第六驳涉及中西“灵魂观”;第七驳涉及中西“天人一体观”;第八驳涉及中西对“心含天地具万物”之不同理解;第九驳涉及“物之内外”;第十驳涉及“形与无形”;第十一驳涉及中西之不同“大父母观”;第十二驳讨论“性命可赋与否”;第十三驳讨论“物、理之先后”;第十四驳讨论“有始无始之先后”、“无形有形之先后”;第十五驳讨论“天地自造自成”问题;第十六驳讨论“太极”、“理气”问题:第十七驳讨论“物各具一太极”问题;第十八驳讨论“恶之来源”问题;第十九驳讨论“天主生物”问题;第二十驳讨论人之“生前死后”问题;第二十一驳讨论“性体”问题;第二十二驳讨论天主之“奇功异瑞”问题;第二十三驳讨论天地万物“终始”问题;第二十四驳讨论天主“生物以为人用”的问题;第二十五驳讨论“死后善恶”问题;第二十六驳讨论“天堂地狱”问题;第二十七驳讨论“专奉一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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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52 全书驳论,以“吾儒”自称,一律站在“儒理”立场以驳“天学”,力图收“援天入儒”之效。这是一种十分健康的“儒学近代化”模式;清末民国学者采用的“援儒入西”的“儒学近代化”模式,乃是不健康的,是完全的“舍己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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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54 可知“中国近代儒学”的起点就在明末,其学术框架是“援西入儒”。此时学者对于中华文化之自信,依然坚挺。在这样的背景下而融会中西,方有“中华文明”之再生与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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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56 第六节 “以中化西”之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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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58 如《天学说》〔107〕之核心,就是以中国之“易理”释读“天学”,这是中西哲学交流初期“以中化西”的重要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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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60 该书说:“窃想孔子一生所深知而得力者,莫如易。易,天书也,天学之祖也。观赞易乾卦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元统天,天主之说也,异其名而同其实也。赞易坤卦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无元,以乾之元为元,乾施而坤承之也,故曰顺承天。赞易六十四卦曰:乾以君之,坤以藏之,不大明天主之义而泄易之緼耶!”〔108〕以“易理”释“天学”,认为《易》乃是“天书”,乃是“天学之祖”,这是中国学者应该具备的一种气魄。这种气魄在明末清初还是存在的,只是到清末以后才丧失。一旦丧失,中国学者便失去了“话语权”,只能自觉地“装聋作哑”、“人云亦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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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62 该书又讲“借易以明之”〔109〕,借易以明天学,乃是“援天入儒”的基本思路。又云:“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苟求其故,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孔子后,惟孟氏揭出夜气,透露消息,孟子后惟先儒邵子……嗣是而后,知者何人,言者何人?不意今日泰西天主教,犹能发明斯义以教人。苟学者能不迷不疑,登天主之堂,入天主之室,而学焉,问焉,辩焉,思焉,行焉,则庶几矣。故作《天学说》。”〔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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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64 以“天学”为“易理”之发明与延续,以“西学”为“中学”之发明与延续,乃是《天学说》的最终归依与根本思维框架。可知《天学说》乃是中西哲学交流史上的重要文献,真正“近代儒学”的开端或源始。清末以后的“近代儒学”,乃是“援儒入西”,跟明末的“援西入儒”相比,可说有天壤之别。《天学说》之批评格式,我们可以称之为“援天入易”,或“援西入中”,这是目前中国学者最需要的一种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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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66 又如“福建霞漳去惑居士”黄贞〔111〕,崇祯己卯(1639)仲春撰《破邪集自叙》,申明自己编撰《破邪集》〔112〕之目的,是在“儒西之争”生死存亡之关头,拒斥“西学”而捍卫“尧舜周孔”之道。《破邪集自叙》开门见山:“奸夷设天主教入我中邦,以尧舜周孔入地狱,此千古所未有之胆也。”〔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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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68 约在1632—1639年间,黄贞又撰《尊儒亟镜》(叙一,说凡七,应已收入其自编《破邪集》),分七个方面讨论“儒西之争”〔114〕。就态度而言,此书反对“以西灭儒”,反对“舍华从夷”,把当时“儒西之争”提高到儒学生死存亡之高度来认真对待,所采完全是一种“近代”的立场;就内容而言,其书讨论儒西“天学”之异、儒西“生死观”之异、儒西“苦乐观”之异、儒西“尊贵观”之异、儒西“道学”之异、儒西“太极观”、“理观”之异等等,已深入到中学与西学之核心,所讲亦完全是一些“近代”的东西。故著者以为黄贞《尊儒亟镜》乃是“中国近代儒学”源头上之极重要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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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70 此外黄贞更撰有《不忍不言》一篇,以佛家“白衣弟子”之身份,提出了“以佛学摄受西学”的中西融通模式:“则目今狡夷大倡天主之教,首自利妖发难以来,迄今五十余年,曾不闻一圆颅方服之人起而匡救其间,岂普天下名师硕德尽皆塞耳无闻与,抑或闻之而漠然不在意与,抑或虽在意中而势无可奈何与?夫不能出死力于智尽能索之秋,谓之偷生之士。……况妖夷阳攻释以款儒,阴抑儒以尊己,其说矫诬,视化胡而更巧,其心叵测,较张杜而为尤。……伏愿大师大德,大发智悲,亟以西土列祖摄九十六种外道之法,以摄受之,或躬摧,或量破,俾之罄然心折,自立赤幡之下。”〔115〕以中学“摄受”西学,实际就是“以中化西”,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学术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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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72 第七节 明末实为“中国近代儒学”之源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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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74 以上粗略的分析告诉我们,“中国近代儒学”所要求的内容及基本“释读框架”,在明末几乎已全部具备,如(一)以亚里士多德“四因说”驳道家之“无”与释家之“空”,(二)以西洋哲学“实体—属性”之说驳中哲之“太极”与“理”,(三)从“时间在先”之角度讲论“理物先后”,(四)用西洋哲学中之“发生论”释读“理生天地万物”之“生”,(五)以西洋哲学固有之“白板说”反驳儒家之“性本善”及“复初”说,(六)以西洋之知识论释读儒家之“仁”与“义”,(七)以西洋之“学理”置换儒门之“学理”,(八)以西洋之“生死”说置换儒家之“生死”说,(九)讨论中西哲学中之“语言”问题,(十)以西洋哲学之“成见”颠覆中国“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观念,(十一)以西洋哲学中之“材料”与“形质”释读中国哲学之“气”,(十二)以“物之元质”释读“太极”,(十三)以西洋“原罪”说释读中国哲学之“恶”,(十四)中西两种“灵魂观”之对决,(十五)以西洋“定性论”驳中国“随性论”,(十六)以西洋哲学之“本体论”驳中国哲学,(十七)对于“西学”之全面反击,(十八)“以中化西”之尝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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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80776 “中国近代儒学”之主题,不过就是“儒西之争”,明末众多学者讨论“儒西之争”,既已如此广泛,如此深入,且明确提出了各自不同的“释读框架”,较之清末有过之而无不及,视其为“中国近代儒学”之源始,不亦宜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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