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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张良俊《郭嵩焘对“中体西用”模式突破的贡献》一文,就认郭氏“否定了‘中体西用’的认识基础,也揭露了其逻辑荒谬”〔35〕,是对“中体西用”模式的“勇敢挑战”〔36〕。冯吉红《略述郭嵩焘的西方文化观》一文亦认郭氏“突破了‘中体西用’的文化取舍模式,开启了维新变法思想的先河”〔37〕,“不拘泥于传统的‘中体西用’模式”〔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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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界所谓“中体西用”,严格讲来是特指洋务派的儒、西关系处理格式,分解讲来就是“中体中用加西用”,就是吸纳“西用”以卫“中体”。这个格式近代以来受到广泛的批评,其中批评的关键点,是认定“中体”之捍卫乃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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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要不要捍卫“中体”,而在要捍卫怎样的“中体”;问题的关键也不在要不要吸纳“西用”,而在要吸纳怎样的“西用”。假如洋务派认定的“中体”就是专制制度,就是纲常名教,则这样的“中体”当然是不值得捍卫的;假如洋务派认定的“西用”,就是“器物”,就是“船坚炮利”,则这样的“西用”当然是不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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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器物”、“制度”、“文化根本”三个层面来看“中学”与“西学”,则知中、西各有本末与体用。相对于“制度”而言,“器物”是末,是用;相对于“文化根本”而言,“制度”又成为末,成为用。洋务派主张“器物西化”,相对于“制度”而言,当然是一种“中体西用”;但相对于“文化根本”而言,它不过又是一种“中用加西用”。郭嵩焘主张“制度西化”,相对于“制度”而言,它当然突破了“中体西用”之框架;但相对于“文化根本”而言,它依然只是一种“中用加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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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我们以“制度”为本,为体,则可判定郭氏突破了、超越了“中体西用”;假如我们以“文化根本”为本,为体,则又可判定郭氏依然属于“中体西用”,只是比洋务派的“中体西用”高了一个层次,可以称之为“高级中体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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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纳“西学”亦然。主张“器物西化”,只涉及“西用”;主张“制度西化”,亦只涉及“西用”;只有主张“观念西化”,以“西式思维”替代“中式思维”,才涉及“西体”的问题。如此则可发问,郭氏之“西化”已涉及“西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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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致李伯相》论“西体”云:“日本在英国学习技艺二百余人,……在此学习律法。……讲求经制出入,谋尽仿效行之。所立电报信局,亦在伦敦学习,有成即设局办理。而学兵法者甚少。盖兵者,末也,各种创制皆立国之本也。”〔39〕此处郭氏是以“制度”即“各种创制”为本、体,而以“器物”即“坚船利炮”为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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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姚彦嘉》论“西体”云:“鄙人常论办理洋务之节要三:上焉者力求富强之术,……凡为富强,必有其本。人心风俗政教之积,其本也。以今日之人心风俗而求富强,果有当焉,否耶?贤如幼帅,于此亦未能深察也。”〔40〕此处郭氏是以“人心风俗政教”为本、体,而以“富强”为末、用,大致也是以“制度”和“器物”对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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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李傅相》论“中体”云:“富强者,秦汉以来所称太平之盛轨也,行之固有本矣,渐而积之固有基矣。振厉朝纲,勤求吏治,其本也;和辑人民,需以岁月,汲汲求得贤人用之,其基也。未闻处衰敝之俗,行操切之政,而可以致富强者。”〔41〕此处郭氏同样是以“器物”如“富强”等为末、用,而以“制度”如“振厉朝纲,勤求吏治”等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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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李傅相》又论“中体”云:“要之国家大计,必先立其本。其见为富强之效者,末也。本者何?纪纲法度、人心风俗是也。无其本而言富强,只益其侵耗而已。贤者于此固当慎之。”〔42〕此处郭氏同样是以“富强”为末、用,而以“制度”如“纪纲法度、人心风俗”等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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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友人论仿行西法》论“中体”与“西体”云:“窃论富强者,秦汉以来治平之盛轨,常数百年一见,其源由政教修明,风俗纯厚,百姓家给人足,乐于趋公,以成国家磐固之基,而后富强可言也。施行本末,具有次第,然不待取法西洋,而端本足民,则西洋与中国同也。……今言富强者,一视为国家本计,与百姓无与。抑不知西洋之富专在民,不在国家也。”〔43〕此处郭氏中、西并论,同样是以“富强”为末、用,而以“制度”如“政教修明,风俗纯厚”等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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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路议》再论“中体”与“西体”云:“虽然,为是者有本有末。知其本而后可以论事之当否,知其末而后可以计利之盈绌。本者何?人心风俗而已矣。末者何?通工商之业,立富强之基,凡皆以为利也。人心厚、风俗纯,则本治;公私两得其利,则末治。”〔44〕此处郭氏是以工商、逐利、富强等为末、用,而以“人心风俗”等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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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光绪元年《条议海防事宜》论“中体”与“西体”云:“窃以为方今之急,无时无地不宜自强,而行之必有其本,施之必有其方。本者何?正朝廷以正百官,大小之吏择人而任之,则本立矣。方者何?求富与强之所在而导民以从之,因民之利而为之制,斯利国之方也。”〔45〕此处郭氏亦以“富强”为末、用,而以“制度”为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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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起来看,郭氏在论及洋务、夷务或西化时,始终是以军事、经济等为末、用,而以政教、风俗等为本、体,这在同辈诸公中,是一种很特别的思维。基此郭氏的“采西学”主张,亦以“采制度”为重点;“采器物”只是“采制度”的预备与基础。他以为“采器物”不是不重要,只是不要以“采器物”为满足。而这就超越了洋务派的立场,在儒、西关系的处理格式方面,构建出一种“高级中体西用论”。这可算是郭氏在儒、西关系处理格式方面的第一项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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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在儒、西关系处理格式方面的第二项贡献,是提出“西洋立国有本有末”论。光绪元年《条议海防事宜》在提出“急通官商之情”、“通筹公私之利”、“兼顾水陆之防”、“先明本未之序”四大建议之后,总论“西学”之本末云:“嵩焘窃谓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未遑,而姑务其末者。”〔46〕此处是明言“西体”与“西用”:“西体”在“朝廷政教”等,属于“制度”层面;“西用”在商贾、造船、制器等,属于“器物”层面。中国有自己之“中体中用”,西洋亦有自己之“西体西用”,这是近代中国思想家首次明确肯定“中西各具本末体用”。从而也就间接否定了“西洋物质文明,中国精神文明”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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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议海防事宜》又说:“西洋之法,通国士民一出于学,律法、军政、船政,下及工艺,皆由学升进而专习之,而惟任将及出使各国,必国人公推以重其选。”〔47〕此处是讲“学校制度”与“教育制度”,依然还是以“制度”论“西体”,还没有上升到“文化根本”与“观念大义”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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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议海防事宜》又以“中西各具本末体用论”责洋务派之不实:“舍富强之本,图而怀欲速之心,以急责之海上,将谓造船、制器,用其一旦之功,遂可转弱为强,其余皆可不问,恐无此理。造船、制器,沿海诸省当任其功,各海口机器局亦当渐穷其巧,而求所以自强之术,固有自其本末条理,非数言所能尽。”〔48〕只求西洋之末,而不问西洋之本,以求末为满足,此正洋务派之根本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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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郭氏论“西学”,是以“制度”为重点,以为“制度”就是“西体”;其论“中学”,既讲“制度”,又讲“文化根本”,以为“制度”是“中体”,“文化根本”亦是“中体”。就“器物”、“制度”层面而言,他已放弃“华夏优越论”,承认中不如西;就“文化根本”层面而言,他并未放弃“华夏优越论”,反是肯定西不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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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则郭氏对于“中体西用模式”的“突破”,就具有多重的意义:就其只论及“制度”为“西体”而言,他的儒、西关系处理格式可称为“中体中用加西体西用”;若以“文化根本”为“西体”,则其儒、西关系处理格式又可称为“中体中用加西用”;若不论中学西学,吾人只承认“文化根本”为“体”,“制度”、“器物”为用,则其儒、西关系处理格式就只能是“中体中用加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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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郭氏在洋务派的“器物西化”之上,重点强调“制度西化”,就其对“西体”的理解而言,是一种“西体西用”格式。然就著者对“西体”的理解而言,他依然只讲到“西用”,“制度西化”依然只是“西用之采纳”,依然是一种“西用”格式。若再加上“中体”,就是“中体西用”,就是比洋务派高出一个层次的“高级中体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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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明确提出“中西各具本末体用论”,是在光绪元年(1875),而严复提出类似主张是在光绪二十八年,故可谓郭氏此点是一项贡献。严氏《与〈外交报〉主人书》载于光绪二十八年《外交报》第九、十期,其论“中西体用”云:“夫中国之开议学堂久矣,虽所论人殊,而总其大经,则不外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也;西政为本,而西艺为末也;主于中学,以西学辅其不足也;最后而有大报学在普通,不在语言之说。之数说者,其持之皆有故,而其言之也,则未必皆成理。……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中西学之为异也,如其种人之面目然,不可强谓似也。故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且一体而一用之,斯其文义违舛,固已名之不可言矣,乌望言之而可行乎?”〔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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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有“牛体牛用”,马有“马体马用”,中学有“中体中用”,西学有“西体西用”,这就是所谓“中西各具本末体用论”。其思维格式与郭氏完全相同,然却晚出,虽其论证较郭氏更为系统完整,但不能谓郭氏无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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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郭氏在儒、西关系处理格式方面至少有两项贡献:一是以“制度”为“西体”,主张中国应“制度西化”;二是主张“中西各具本末体用”,证明“西洋立国有本有末”而非仅限于末之理。此两项均突破了洋务派的思维,均突破了“中体西用模式”。故就其自身立场视之,其格式是“中体中用加西体西用”;就吾人之立场视之,其格式则为“中体中用加西用”,或简称曰“高级中体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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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对王船山及其思想之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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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谓郭氏固守儒学与中学,并未放弃中学之“文化根本”与“观念大义”,已列示证据如上。兹以其“船山观”为一视角,更证此说之不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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