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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学”为“教”,不立“教主”,构建一种“无主文明”,正乃中国之传统,亦“中式思维”所以贡献于人类文明之根本。章太炎《答铁铮》一文对此亦有觉察:“明之末世与满洲相抗,百折不回者,非耽悦禅观之士,而姚江学派之徒。日本维新亦由王学为其先导。王学岂有他长,亦曰‘自尊无畏’而已!其义理高远者,大抵本之佛乘,而普教国人则不过斩截数语,此即禅宗之长技也。仆于佛学,岂无简择?盖以支那德教虽各殊途,而根原所在悉归于一,曰‘依自不依他’耳。上自孔子至于孟荀,性善性恶互相阋讼,讫宋世则有程朱,与程朱立异者复有陆王,与陆王立异者复有颜李,虽虚实不同,拘通异状,而自贵其心,不以鬼神为奥主,一也。佛教行于中国,宗派十数,独禅宗为盛者,即以自贵其心,不援鬼神,与中国心理相合。……法相或多迂缓,禅宗则自简易,至于自贵其心,不依他力,其术可用于艰难危急之时,则一也。”〔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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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佛入中”,以“中式心理”而重构佛教,所得就是禅宗;“援西入中”,以“中式心理”而重构宗教,所得就是章氏所谓“无神教”。故《建立宗教论》、《答铁铮》等作品,被学者视为“援佛入儒”之作。〔139〕从“儒佛汇通”的角度去看,这个判定是对的。但不全面。因为《建立宗教论》、《答铁铮》等作品,还有一个“儒西汇通”、“援西入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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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言中西文明之别,一“无主文明”也,一“有主文明”也。如何“汇通”,如何“援入”呢?若“以西释中”、“援中入西”,则在本有之“无主文明”上加“主”;若“以中释西”、“援西入中”,则就西洋之“有主文明”去其“主”,然后吸纳之。中土学人常采用前一种方式,章太炎则坚持采用后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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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立宗教论》以“执我”、“执质”、“执神”为西洋及一切“有主文明”之三大“倒见”,就是章太炎“去主”的一种努力。“倒见”者,“颠倒之见”,将“颠倒之见”颠倒之,就是“正见”,就可以吸纳到“中学”中。去“我执”就是还原到“识”,去“质执”就是还原到“缘”,去“神执”就是还原到“心”。总之“去执”就是“去主”,“去主”就是还原到“中式思维”之“功能主义”、“职能主义”与“关系主义”。完成此“去主”,就可以开始“援西入中”、“援西入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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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铁铮》云:“今之夸者,或执斯宾塞尔邻家生猫之说,以讥史学。吾不知禹域以内为邻家乎,抑为我寝食坐作之地乎?人物制度、地理风俗之类为生猫乎,抑为饮食衣服之必需者乎?”〔140〕又云:“且中国历史自帝纪、年表而外,犹有书志、列传,所记事迹、论议、文学之属,粲然可观;而欧洲诸史专述一国兴亡之迹者,乃往往与档案相似。今人不以彼为谱牒,而以此为谱牒,何其妄也!”〔141〕此两处均明确反对以“西学”妄解“中学”,以“西学”贬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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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铁铮》又云:“此明万物本体即是鬼神,无有一物而非鬼神者,是即斯比诺莎泛神之说。泛神者,即无神之逊词耳。盖孔子学说受自老聃,老子言象帝之先,既谓有先上帝而存者。庄生继之,则云道在蝼蚁、稊稗、瓦甓、屎溺,而终之以汝唯莫必,无乎逃物,则正所谓体物而不可遗者。无物非道,亦无物非鬼神,其义一致。此儒、老皆主泛神之说也。”〔142〕此处欲援斯宾诺莎之泛神论入儒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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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铁铮》又明确表达了章太炎氏“中土无主文明高于西洋有主文明”之立场:“而中国依自不依他之说,远胜欧洲神教,亦见德人沙麽逊《黄祸论》中。今乃弃此特长,以趋庳下,是仆所以无取也。往者作《无神论》,大为基督教人所反对,广州教会有《真光报》,以仆为狂悖至极。吾以理内之言相稽,而彼以理外之言相应,此固无庸置辨。……要之仆所奉持,以‘依自不依他’为臬极。佛学、王学虽有殊形,若以楞伽、五乘分教之说约之,自可铸镕为一。王学深者,往往涉及大乘,岂特天人诸教而已。及其失也,或不免偏于我见。然所谓我见者,是自信,而非利己,犹有厚自尊贵之风。尼采所谓超人,庶几相近。(但不可取尼采贵族之说。)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鞵,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贼之操,下作愞夫奋矜之气,以此揭櫫,庶于中国前途有益。……而基督教正在天、人二乘之间,是则即而用之,可矣。”〔143〕尼采号称“上帝死了”,乃西洋现代哲学中反“有主文明”之第一人,故章氏以为可援入“中学”。而于“有主”之基督教,章氏则主张“即而用之可矣”,就是当成“权宜之计”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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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土“无主文明”既“远胜欧洲神教”,则章太炎当然不主张行基督教于中国。“援西入中”决非“援基督教入中国”。其《无神论》一文,对基督教有相当深刻之剖析:“基督教之立耶和瓦也,以为无始无终,全知全能,绝对无二,无所不备,故为众生之父。就彼所说,其矛盾自陷者多,略举其义如左。”〔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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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斥所谓“无始无终”云:“无始无终者,超绝时间之谓也。既已超绝时间,则创造之七日,以何时为第一日?若果有第一日,则不得云无始矣。若云创造以前固是无始,惟创造则以第一日为始。夫耶和瓦既无始矣,用不离体,则创造亦当无始。假令本无创造,而忽于一日间有所创造,此则又类僧佉之说。未创造时所谓‘未成为冥性’者,正创造时所谓‘将成为胜性’者。彼耶和瓦之心,何其起灭无常也?其心既起灭无常,则此耶和瓦亦必起灭无常,而何无始之云?既已超绝时间,则所谓末日审判者,以何时为末日?果有末日,亦不得云无终矣。若云此末日者惟是世界之终,而非耶和瓦之终,则耶和瓦之成此世界,坏此世界,又何其起灭无常也!其心既起灭无常,则此耶和瓦者亦必起灭无常,而何无终之云?是故无始无终之说,即彼教所以自破者也。”〔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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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斥所谓“全知全能”云:“全知全能者,犹佛家所谓萨婆若也。今试问彼教曰:耶和瓦若果欲人之为善乎,抑欲人之为不善乎?则必曰:欲人为善矣!人类由耶和瓦创造而成,耶和瓦既全能矣,必能造一纯善无缺之人,而恶性亦无自起。恶性既起,故不得不归咎于天魔。虽然,是特为耶和瓦委过地耳。彼天魔者,是耶和瓦所造,抑非耶和瓦所造耶?若云是耶和瓦所造,则造此天魔时已留一不善之根,以为诱惑世人之用,是则与欲人为善之心相刺谬也。若云非耶和瓦所造,则此天魔本与耶和瓦对立,而耶和瓦亦不得云绝对无二矣。若云此天魔者违背命令,陷于不善,耶和瓦既已全能,何不造一不能违背命令之人,而必造此能违背命令之人?此塞伦哥自由之说,所以受人驳斥也。若云耶和瓦特造天魔以侦探人心之善恶者,耶和瓦既已全知,则亦无庸侦探。是故全知全能之说,又彼教所以自破者也。”〔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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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斥所谓“绝对无二”云:“绝对无二者,谓其独立于万有之上也。则问此耶和瓦之创造万有也,为于耶和瓦外无质料乎,为于耶和瓦外有质料乎?若云耶和瓦外本无质料,此质料者皆具足于耶和瓦中,则一切万有亦具足于耶和瓦中,必如庄子之说,自然流出而后可,亦无庸创造矣。且既具足于耶和瓦中,则无时而无质料,亦无时而无流出。此万有者必不须其相续而生,而可以遍一切时,悉由耶和瓦生,何以今时万有不见有独化而生者?若云偶尔乐欲,自造万有,乐欲既停,便尔休息,此则耶和瓦之乐欲无异于小儿游戏,又所谓起灭无常者也。若云耶和瓦本有质料,如鞞世师所谓陀罗骠者,则此质料固与耶和瓦对立。质料犹铜,而耶和瓦为其良冶,必如希腊旧说,双立质料工宰而后可,适自害其绝对矣。是故绝对无二之说,又彼教所以自破者也。”〔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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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斥所谓“无所不备”云:“无所不备者,谓其无待于外也。则问耶和瓦之创造万有也,为有需求乎,为无需求乎?若无需求则亦无庸创造,若有需求此需求者当为何物何事?则必曰:善耳,善耳!夫所以求善者,本有不善,故欲以善对治之也。今耶和瓦既无所不备,则万善具足矣,而又奚必造此人类以增其善为?人类有善,于耶和瓦不增一发;人类不善,于耶和瓦无损秋毫。若其可以增损,则不得云无所不备也。且世界之有善恶,本由人类而生。若不创造人类,则恶性亦无自起。若云善有不足,而必待人类之善以弥缝其缺,又安得云无所不备乎?是故无所不备之说,又彼教所以自破者也。”〔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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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四说驳斥既毕,章氏作出总结:“基督教人以此四因,成立耶和瓦为众生之父。夫其四因本不足以成立,则父性亦不极成。虽然,姑就父性质之,则问耶和瓦者为有人格乎,为无人格乎?若无人格则不异于佛家所谓藏识,藏识虽为万物之本原,而不得以藏识为父。所以者何?父者有人格之名,非无人格之名。人之生也亦有赖于空气、地球,非空气、地球则不能生,然不闻以空气、地球为父,此父天母地之说所以徒为戏论也。若云有人格者,则耶和瓦与生人各有自性,譬如人间父子,肢体既殊,志行亦异,不得以父并包其子,亦不得以子归纳于父。若是,则非无所不备也,非绝对无二也。若谓人之圣灵皆自耶和瓦出,故无害为无所不备,亦无害为绝对无二者,然则人之生命亦悉自父母出,父母于子女又可融合为一耶?且所以称为父者,为真有父之资格乎,抑不得已而命之乎?若其真有父之资格者,则亦害其绝对无二。所以者何?未见独父而能生子者,要必有母与之对待。若是,则耶和瓦者必有牝牡之合矣。若云不待牝牡可以独父而生,此则单性生殖,为动物最下之阶,恐彼耶和瓦者乃不异于单性动物。而夜光、浸滴诸虫,最能肖父,若人则不肖亦甚矣。若云不得已而命之者,此则无异父天母地之说,存为戏论,无不可也。”〔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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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云:“如上所说,则能摘其宗教之过,而尚不能以神为绝无。尝试论之曰:若万物必有作者,则作者亦更有作者,推而极之,至于无穷。然则神造万物,亦必被造于他,他又被造于他。此因明所谓犯无穷过者。以此断之,则无神可知也。虽然,亦不得如向、郭自然之说。夫所谓自然者,谓其由自性而然也。而万有未生之初本无自性,即无其自,何有其然?然既无依,自亦假立。若云由补特加罗而生,而此补特加罗者亦复无其自性。是故人我之见,必不能立。若云法则固然,而此法则由谁规定?佛家之言‘法尔’,与言‘自然’者稍殊,要亦随宜假说,非谓法有自性也。本无自性,所以生迷,迷故有法,法故有自,以妄为真,以幻为实,此则诚谛之说也。”〔150〕最后破“有主”而倡“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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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破“有主”而倡“无主”,反对行耶教于中国之立场,乃是一贯的。1906年《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云:“若说那基督教,西人用了原是有益,中国用了却是无益。因中国人的信仰基督,并不是崇拜上帝,实是崇拜西帝。……所以中国的基督教总是伪基督教,并没有真基督教。但就是真基督教,今日还不可用。因为真基督教,若野蛮人用了,可以日进文明;若文明人用了,也就退入野蛮。”〔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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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1月《中华民国联合会第一次大会演说辞》又云:“中国本无国教,不应认何教为国教,虽许信教自由,然如白莲、无为等教,应由学部检定教理,方予公行。政教分离,中国旧俗,其僧侣及宣教师,不许入官,不得有选举权。”〔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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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西洋“有主文明”入中土“无主文明”,必先“去主”而后行。其“主”表现于科学者,“原子论”也;表现于哲学者,“本体论”也;表现于宗教者,“上帝论也”。“去主”就是去其原子论,就是去其本体论,就是去其上帝论。章氏已提出“去主”之任务,但未深究“去主”之后如何“援西入中”。此固为时代之局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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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西洋之“原子论”,则归于中土之“波论与场论”,此“中式科学”也;去西洋之“本体论”,则归于中土之“现象论与关系论”,此“中式哲学”也;去西洋之“上帝论”,则归于中土之“无神教”,此“中式宗教”也。“援西入中”、“援西入儒”之核心,是以“中式思维”解构“西式思维”,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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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对于“中学”之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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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氏1910年撰《论教育的根本要从自国自心发出来》,强调“自国自心”之重要性:“本国没有学说,自己没有心得,那种国,那种人,教育的方法,只得跟别人走。本国一向有学说,自己本来有心得,教育的路线自然不同。……中国学说,历代也有盛衰,大势还是向前进步,不过有一点儿偏胜。”〔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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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指斥中土学者之“偏心”:“到底中国不是古来没有学问,也不是近来的学者没有心得,不过用偏心去看,就看不出来。怎么叫做偏心?只佩服别国的学说,对着本国的学说,不论精粗美恶,一概不采,这是第一种偏心。在本国的学说里头,治了一项,其余各项,都以为无足重轻,并且还要诋毁。就像讲汉学的人,看见魏晋人讲的玄理,就说是空言,或说是异学;讲政事的人,看见专门求是、不求致用的学说,就说是废物,或说是假古玩。仿佛前人说的,一个人做弓,一个人做箭,做弓的说:‘只要有我的弓,就好射,不必用箭。’做箭的说:‘只要有我的箭,就好射,不必用弓。’这是第二种偏心。”〔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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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反对学者鹦鹉学舌,人云亦云:“但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坏,依着他说坏,固然是错;但听了别国人说,本国的学说好,依着他说好,仍旧是错。为甚么缘故呢?别国人到底不明白我国的学问,就有几分涉猎,都是皮毛,凭他说好说坏,都不能当做定论。”〔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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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强调“不该听别人的话”:“又像一班无聊新党,本来看自国的人,是野蛮人;看自国的学问,是野蛮学问。近来听见德国人颇爱讲支那学,还说中国人民,(是)最自由的人民;中国政事,是最好的政事。回头一想,文明人也看得起我们野蛮人,文明人也看得起我们野蛮学问。大概我们不是野蛮人,中国的学问,不是野蛮学问了。在学校里边,恐怕该添课国学汉文。有这一种转念,原说他好,并不说他不好,但是受教的人,本来胸中像一块白绢,惟有听受施教的话,施教的人却该自己有几分注意,不该听别人的话。何不想一想,本国的学问,本国人自然该学,就像自己家里的习惯,自己必定应该晓得,何必听他人的毁誉?……古人说的,‘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一任他看成野蛮何妨。……日本人治中国学问,这样长久,成效不过如此,何况欧洲人只费短浅的光阴,怎么能够了解?”〔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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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厌恶学日本人的“小家模样”:“可见别国人的支那学,我们不能取来做准,就使是中国人不大深知中国的事,拿别国的事迹来比附,创一种新奇的说,也不能取来做准。强去取来做准,就在事实上生出多少支离,学理上生出多少谬妄,并且捏造事迹。……大凡讲学问施教育的,不可像卖古玩一样,一时许多客人来看,就贵到非常的贵;一时没有客人来看,就贱到半文不值。自国的人,该讲自国的学问,施自国的教育,像水火柴米一个样儿,贵也是要用,贱也(是)就要用,只问要用,不问外人贵贱的品评。……至于别国所有中国所无的学说,在教育一边,本来应该取来补助,断不可学《格致古微》的口吻,说别国的好学说,中国古来都现成有的。要知道凡事不可弃己所长,也不可攘人之善。弃己所长,攘人之善,都是岛国人的陋见,我们泱泱大国,不该学他们小家模样!”〔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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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章氏又撰《留学的目的与方法》,痛斥中土学人的“迷信”习性:“照以上的话,求学不过开自己的智,施教不过开别人的智,是最大的坦途了。既然求智,就应该把迷信打破。迷信不是专指宗教一项,但凡不晓得那边的实际,随风逐流,胡乱去相信那边,就叫做迷信。中国十几年前,相信欧洲的学问,没有路去求,求着教士,就觉得教士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后来听到福建严几道的话,渐渐把迷信教士的心破了,又觉得严几道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后来有游学日本的风气,渐渐把迷信严几道的心又破了,又觉得日本的博士学士,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及到日本来了,晓得分科,也知道一个人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看日本全体的学者,依然觉得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不是一边的迷信破了,一边的迷信又起么?”〔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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