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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再放大视野,看整体之中西思想:中国儒、释、道三家,分别代表德、智、体三条路径,共趋“可久可大”之总目标;而西洋思想只以“智”而成一大系,“德”未成“家”,“体”亦未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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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对于“本国文化”之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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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任公儒学思想之第一步是“以西化儒”、“以西化中”;第二步是“儒西并尊”、“中西并尊”;第三步是“以儒化西”、“以中化西”。其中贯穿始终之“一根主线”,就是对于“本国文化”之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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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阶段,梁任公之“尊中”立场并没有放弃。《变法通议·学校总论》(1896)云:“是故西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小;中学之学校不兴,其害大。西学不兴,其一二浅末之新法,犹能任洋员以举之;中学不兴,宁能尽各部之堂司、各省之长属,而概用洋员以承其乏也。此则可为流涕者也。不宁惟是,中国孔子之教历数千年,受教之人号称四百兆,未为少也。然而妇女不读书,去其半矣;农工商兵不知学,去其十之八九矣。……吾恐二十年以后,孔子之教将绝于天壤,此则可为痛哭者也。”〔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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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法通义·学校余论》(1896)云:“西人之教也,先学本国文法,乃进求万国文法;先受本国舆地史志教宗性理,乃进求万国舆地史志教宗性理。此各国学校之所同也。”〔78〕“本国文化优先”,此为各国学制之“公例”,中国教育何能例外?又云:“今日欲储人才,必须通习六经经世之义,历代掌故之迹,知其所以然之故,而参合之于西政,以求致用者为第一等。……今中国而不思自强则已,苟犹思之,其必自兴政学始。宜以六经诸子为经,而以西人公理公法之书辅之,以求治天下之道;以历朝掌故为纬,而以希腊罗马古史辅之,以求古人治天下之法;以按切当今时势为用,而以各国近政近事辅之,以求治今日之天下所当有事。”〔79〕此处讲“中经西辅”,亦持“本国文化优先”之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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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学书目表后序》(1896)云:“梁启超曰:吾不忍言西学。梁作霖曰:子日与人言西学,曷为不忍言西学?梁启超曰:今日非西学不兴之为患,而中学将亡之为患。……吾尝见乎今之所论西学者矣,彝其语,彝其服,彝其举动,彝其议论,动曰中国之弱,由于教之不善,经之无用也,推其意,直欲举中国文字悉付之一炬。而问其于西学格致之精微有所得乎,无有也;问其于西政富强之本末有所得乎,无有也。之人也,上之可以为洋行买办,下之可以为道事之西奴,如此而已。更有无赖学子,自顾中国实学一无所识,乃藉西学以自大,嚣然曰:此无用之学,我不为之,非不能也。然而希、拉、英、法之文,亦未上口;声光化电之学,亦未寓目。而徒三传束阁,论语当薪,而揣摩风气,摭拾影响,盛气厌人,苟求衣食。盖言西学者,十人之中,此两种人几居其五。若不思补救,则学者日伙,而此类日繁,十年以后将十之六七矣,二十年以后将十八九矣。呜呼!其不亡者几何哉!”〔80〕此处忧“中学将亡”,实即忧“中学中理”之将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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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之将强》(1897)云:“西人之侮我甚矣!……吾请与国之豪杰大声疾呼于天下曰:中国无可亡之理,而有必强之道。……吾闻师之言地运也,大地之运,起于昆仑,最先兴印度。迤西而波斯,而巴比伦,而埃及,渡地中海而兴希腊,沿海股而兴罗马意大利。循大西洋海岸迤北兴西班牙、葡萄牙,又北而兴法兰西。穿海峡而兴英吉利。此千年以内,地运极于欧土,洋溢全洲。其中原之地,若荷兰,若瑞士,若德意志,则咸随其运之所经,而一一浡起。百年以内,运乃分达,一入波罗的海迤东以兴俄,一渡大西洋迤西以兴美。三十年来西行之运,循地球一转,渡大东洋以兴日本。日本与中国接壤,运率甚速,当渡黄海渤海兴中国。而北有高丽,南有台湾,以为之过脉,今运将及矣。东行之运,经西伯利亚达中国,十年以后,两运并交,于是中国之盛强,将甲于天下。昔终始五德之学,周秦儒者罔不道之,其几甚微,其理可信,此固非一孔之儒可以持目论而非毁之者也。”〔81〕“地运”之说云云,就是一种信念,对于自己之民族,对于“本国文化”,必须要有这样的信念,否则所谓“民族复兴”,根本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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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时务学堂约》(1897)云:“呜呼!及今不思自保,则吾教亡无日矣。今设学之意,以宗法孔子为主义。子贡曰: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彼西人之所以菲薄吾教,与陋儒之所以自灭其教者,由不知孔子之所以为圣也。今宜取六经义理制度、微言大义,一一证以近事新理以发明之,然后孔子垂法万世、范围六合之真乃见。论语记子欲居九夷,又曰乘桴浮于海,盖孔子教非徒治一国,乃以治天下。故曰:洋溢中国,施及蛮貊,凡有血气,莫不尊亲。他日诸生学成,尚当共矢宏愿,传孔子太平大同之教于万国,斯则学之究竟也。”〔82〕妄自菲薄,“自灭其教”,是“中国学者”最错误之一个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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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中国说》(1900)云:“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顾茫茫。中国而为牛为马为奴为隶,则烹脔鞭箠之惨酷,惟我少年当之;中国如称霸宇内,主盟地球,则指挥顾盼之尊荣,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气息奄奄与鬼为邻者何与焉!彼而漠然置之,犹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83〕关键是“来日方长”,不能以一时之得失为得失,不能以一地之成败为成败。中国败于西洋,一时一地之败也,如何能谓我中华永远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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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前途之希望与国民责任》(1911)记梁任公与其友明水先生之对话云:“明水曰:请语吾国民之所长。沧江曰:我国民能以一族数万万人,团结为一个之政治团体(即国家),巍然立于世界上者数千年。此现象在我固习焉不察,未或以为奇。然征诸外国史乘,实欲求伦比而不可得。此非有根基深厚之国民特性,不能倖致也。”〔84〕又云:“今如俗论所言,谓中国必亡。夫亡国云者,则必其见亡于他国之谓。若易姓鼎革,不足以云亡也。试问我中国人非僵卧以求人之来亡我,则谁敢亡我者?又谁能亡我者?夫使世界上仅有一国能现出一种不可思议之力以鲸吞我,尽消灭我国民性使合于彼,不听则尽薙狝之无孑遗,则中国亡矣。然兹事顾今日所可得睹耶!”〔85〕又云:“微论吾国今日未遽亡也,就令已亡矣,而吾国民尚当有事焉。苟国土而为人占领过半也,则犹当学拿破仑时代之普鲁士人;使国土而分隶于数国也,则犹当学十九世纪中叶之意大利人;使国土而为一强国所并吞也,则犹当学蒙古时代之俄罗斯人,与夫今日之匈牙利人。夫安有以五千年之历史,四万万之子姓,而付诸一往不返者耶!由此言之,则虽中国已亡,而吾侪责任终无可以息肩之时,而况乎今犹可以几幸不亡于数年或十数年间也。夫过此数年或十数年以后,吾侪等是不能息肩也,而艰瘁则又视今日万万矣。”〔86〕这就是“中国学者”之天职:国将亡,使其不亡;国既亡,使其复之。不管亡与不亡,“终无可以息肩之时”。不亡,无可以息肩也;亡,无可以息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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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性篇》(1912)云:“地球开辟以来,生人恒河沙数,而以国名传于史乘者,不过千百。其他或仅成一部落之形焉,或并部落而未能至焉,彼自始无国性以为之结合也。古代泰西之马基顿帝国,中世东方之阿曼帝国、蒙古大帝国,皆甫成而旋毁。中世近世之神圣罗马帝国、日耳曼帝国,皆历纪而不成。即成亦同虚器,皆国性未成熟具足使然也。匈如鲜卑,金源满洲,一入中国,即全失其故俗,及纽解鼎迁,无复故墟之可依,国性不足以自树立也。希腊罗马,当其盛时,文物甲大地,一旦衰落,则同化于异族而靡孑遗。波兰昔霸欧洲,今乃分隶三国,此无他焉,本有至善美之国性而自摧弃之也。土耳其波斯,虽弱而未遽亡,其国性尚薄足以自守也。德意志积百年之力,乃能合联邦为一体,其国性具足之日,即其国家成立之日也。……吾国立国于大地者五千年,其与我并建之国,代谢以尽者,不知几何族矣。而我乃如鲁灵光岿然独存,其国性之养之久而积之厚也,其入人之深也,此不待言而解也。且其中又必有至善美而足以优胜于世界者存也。我先民缔造之艰也,其所以恩我子孙者如此其无极也。今也吾侪为外界所压迫所簸扇,而吾数千年传来国性之基础,岌岌乎若将摇落焉,此吾所为慄然惧也!”〔87〕近代以降,辱骂中国人之“国性”者大有人在,惟梁任公坚信中国人之“国性”“必有至善美而足以优胜于世界者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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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举两质疑促国民之自觉》(1915)云:“昔埃及人尝建大国矣,盖在距今四五千年前,而其灭亡亦四五千年于兹矣。今世上虽尚有埃及国,而与古史上最有名之埃及,绝不相蒙也。(自欧战起后埃及宣告独立,实则为英之保护国而已)昔巴比伦人、亚西里亚人尝建大国矣,今除一二碑版流传纪载外,并纤毫之痕迹殆不可见也。昔希腊人曾建大国矣,(马基顿之亚历山大,希腊种也,先统一希腊,乃四征八讨,成大帝国)一英雄造之,其英雄没而其国随以裂也。昔罗马人曾建大国矣,其蕴积最深厚,其发越最光大,而非久遂裂为二,西帝先亡,东帝虽搘拄数百年,卒归于尽,今无复遗蜕也。昔大食人(阿刺伯人)尝建大国矣,其兴也至骤,其亡也至骤,今退婴故圉,不复能自存也。昔蒙古人尝建大国矣,其境土殆占亚欧非三大陆三分之二,今则惟有一二小支派,能以半主国自存于欧洲,其在亚洲者,则荡析不复成邑聚也。昔突厥人(土耳其人)尝建大国矣,今虚号虽尚存,然已日蹙百里,亡可翘足而待也。昔葡萄牙人尝建大国矣,不百年而华离破碎,今仅保其固有之片土也。就中惟波斯人所建之大国,其兴起之年代略与我相先后,今亦岿然尚存,而中间则已屡经吞灭,终未由悉光复旧物,今且与亡为邻也。最奇者则印度人,其民众之繁,其文明之盛,舍我国外,他莫与媲,而数千年来竟未闻有所谓印度国者现于此世,非群部相抟噬,则举族为人役属而已。夫有史以来,世界上之大民族大国家,尽于是矣。其辈行后于我者,若英法德俄等国,将来命运未审如何。我之先辈平辈若埃及巴比伦等,零落久尽,固无论矣。其为我之后辈而为今世诸强国之先辈者,若罗马大食突厥等,其荣华之迹,亦既一逝不复。而我独数千年屹立于此大地,冷眼以观他族之一兴一仆,而我躬依然与日月并明,与江河齐寿。此宁非历史上一大异象,而治群学者一极有兴味之疑问耶!”〔88〕把中国之“国家史”置于世界之“国家史”背景上,唯有中国有机会冷眼旁观他族之兴亡。犹如生物各有其寿,或一日为一生,或一季为一生,或一岁为一生,或多岁为一生,或无穷为一生;国家之寿亦有长短,或一世而亡,或多世而亡,或既立而不亡。纵观世界史,既立而不亡之国,似乎只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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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中华发刊词》(1915)亦云:“吾之所以博征诸例,臚列国名者,非好为连犿泛滥之辞以熒听也。凡以证明国之不易亡,庶几吾国民外览而内省焉,毋自馁而自弃。呜呼!吾国民乎,以吾侪祖宗所留贻根器之深厚,吾侪所凭藉基业之雄伟,吾侪诚不自亡,谁得而亡我者?不宁惟是,吾侪虽并力以图自亡此国,吾犹信其不能以骤致。盖我祖宗所留贻我之国性,成之固难,毁之亦不易。数千年神功圣德所积累,吾侪不肖,虽以毕生数十年之力斵丧之,余荫犹未尽也。”〔89〕这就是中国文化之特质:想“自杀”还未必能成功。他族不可能亡中国;中国欲自亡,也并非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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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中华国民事业之成败及今后革进之机运》(1921)云:“试观有史以来所记载,最初之中华民族,其领域几何?春秋号称文化全盛,而诸夏之国,周、鲁、齐、晋、宋、卫、陈、蔡、燕、许、郑,所居者今河南、山东、山西及陕西、直隶之各一部分耳,其间犹有赤狄、白狄、山戎、伊洛之戎、莱夷、淮夷、徐戎等,杂厕错处。此外则自河以西、淮以东、江以南,皆劣等民族栖息之所。若浙、闽、湘、蜀、粤、桂、滇、黔、甘、凉、辽、沈等,更不必论。盖唐宋以后迄未开化者,比比然也。其后东南渐脱蛮风,而中原已沦戎索,展转蹂躏,千余年殆无宁岁。我国民于其间,内之将国内固有之复杂诸族冶为一炉,外之以其文化薰育彼侵入之诸外族,如果蠃之负螟蛉,诏以‘似我似我’也。如是孳孳矻矻,经四五千年之岁月,然后亚细亚东陆一片大地,成为‘中华国民化’。此一片大地中,除中华民族外——国内固有民族包含在内——尚有主要民族四焉。一曰苗族,二曰羌族,三曰匈奴,四曰东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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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国民能担历尔许艰瘁,自扩大其民族而完成之,就事业本身论,其为一种大成功,固甚易明。究竟此种事业在人类史上有价值否耶?质言之,对于人类全体进化之贡献能认为一种成功否耶?吾敢直答曰:然也!人类进化大势,皆由分而趋合,我国民已将全人类四分之一合为一体,为将来大同世界预筑一极强之基础,其价值一也。凡大事业必由大国民创造,取精用宏,理有固然,征诸史迹,未始或忒。我国民植基既广厚,将来发摅必洪大,其价值二也。夫豫章之木,生七年而后可识,及其参天蔽日,则大厦需梁栋,舍是无择矣。我国民在世界人类史上之地位,正此类也。”〔90〕中华民族五千年“孳孳矻矻”之奋斗,竟将全球人类之四分之一抟为一体,屹立于东方而不倒,这本身就是“本国文化”对于人类之无上贡献。中国而外,还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做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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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之意义与十年双十节之乐观》(1921)云:“原来一个国家被外来民族征服,也是从前历史上常有之事。因为凡文化较高的民族,一定是安土重迁,流于靡弱,碰着外来游牧慓悍的民族,很容易被他蹂躏。所以二三千年世界各文明国,没有哪一国不经过这种苦头。但结果这民族站得住或站不住,就要看民族自觉心的强弱何如。所谓自觉心,最要紧的是觉得自己是‘整个的国民’,永远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例如犹太人是整个却不是国民,罗马人是国民却不是整个,印度人既不是国民更不是整个了。所以这些国从前虽然文化灿烂,一被外族征服,便很难爬得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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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我们中国,这种苦头真算喫得彀受了。自五胡乱华以后,跟着什么北魏咧,北齐咧,北周咧,辽咧,金咧,把我们文化发祥的中原,闹得稀烂。后来蒙古、满洲,更了不得,整个的中国完全被他活吞了。虽然如此,我们到底把他们撵了出去,四五千年前祖宗留下来这分家产,毕竟还在倃们手里。诸君别要把这件事情看得很容易啊!请放眼一看,世界上和我们平辈的国家,如今都往哪里去了?现在赫赫有名的国家都是比我们晚了好几辈,我们好像长生不老的寿星公,活了几千年,经过千灾百难,如今还是和小孩子一样,万事都带几分幼稚态度。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我们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自觉,觉得我们这一族人像同胞兄弟一般,拿快利的刀也分不开。又觉得我们这一族人在人类全体中关系极大,把我们的文化维持扩大一分,就是人类幸福扩大一分。这种观念,任凭别人说我们是保守也罢,说我们是骄慢也罢,总之我们断断乎不肯自己看轻了自己,确信我们是世界人类的优秀分子,不能屈服在别的民族底下。这便是我们几千年来能彀自立的根本精神。”〔91〕自信“是世界人类的优秀分子”,自信“不能屈服在别的民族底下”,这种民族自信心,过去中国人是不曾丢掉的。现在中国人也不该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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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梁任公学术思想有分期,但对“本民族”之尊敬没有分期,对“本国”之尊敬没有分期,对“本国文化”之尊敬没有分期,对“本国历史”之尊敬没有分期。吾人左征右引,不厌其繁,目的只在告知当今为学者,尊敬“本国文化”乃是“中国学者”起码之良知。于“本国文化”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乃是“国际惯例”,既非保守,亦非骄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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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梁启超思想之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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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昭君《儒学与梁启超文化思想的演进》一文,评梁任公云:“他从文化的传承性来看待儒家文化,避免了近代化所带来的文化认同危机,纠正了五四‘全盘反传统’的偏差,这与现代新儒家可谓异曲同工。”〔92〕台湾学者黄克武《梁启超与儒家传统:以清末王学为中心之考察》亦云:“对任公而言,儒家的道德信念,与佛学、墨学、西方科学,以及康德所代表西方伦理哲学的传统,可以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并帮助人们接受进取冒险、权利、自由、自治、进步、合群、尚武等新价值,培育出新时代所需要的新国民。这一思路影响到现代新儒家,并开创出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性如何接轨的严肃议题。”〔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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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谓任公儒学与现代新儒家“异曲同工”,一谓任公儒学“影响到现代新儒家”,总之都强调任公与“现代新儒家”之关联与相似性。但却忽略了任公与“现代新儒家”最根本的一点区别,就是任公所说之“第四步”(本文称之为“第三步”)——以儒化西、以中化西:“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94〕“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现代新儒家是有的;“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现代新儒家是有的;“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现代新儒家也是有的;唯独最后一步,现代新儒家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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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言之,“以西化儒”,为梁任公与现代新儒家所共有;“儒西并尊”,为梁任公与现代新儒家所共有;然“以儒化西”,却是梁任公所独有的。现代新儒学致力于从儒学中“开出”民主与科学,力争“中学”上齐于“西学”,顶多就是一个“儒西并尊”之立场,哪里有梁任公“以儒化西”之气魄?从这个意义上说,梁任公与现代新儒学不是“异曲同工”,而是“异曲异工”;也不是“影响”,而是“超越”,超越现代新儒家之视野,还“中华文明”一个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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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世前两年,梁任公讲演《儒家哲学》(1927),其中之思想也可算得是任公之“晚年定论”了。这“晚年定论”说:“为什么要研究儒家道术,这个问题,本来可以不问。因为一派很有名学说,当然值得研究,我们从而研究之,那本不成问题。不过近来有许多新奇偏激的议论,在社会上渐渐有了势力,所以一般人对于儒家哲学异常怀疑,青年脑筋中充满了一种反常的思想。如所谓‘专打孔家店’,‘线装书应当抛在茅坑里三千年’等等。此种议论,原来可比得一种剧烈性的药品,……所以那些奇论,我也承认他们有相当的功用。但要知道,药到底是药,不能拿来当饭吃,若因为这种议论新奇可喜,便根本把儒家道术的价值抹煞,那便不是求真求善的态度了。现在社会上既然有了这种议论,而且很占些势力,所以应当格外仔细考察一回。”〔95〕梁任公一生最重要贡献之一,是阻止各种“新奇偏激”议论之大爆发,阻止各种“反常”思想之大爆发,阻止“五四”以降“全盘反传统”之大爆发。在这一点上,现代新儒家有同样之使命感,但缺乏梁任公那样的力度与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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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厚把评论之重心放到梁任公思想之第一步,认为其思想之最大贡献是出现在1903年“美游”前:“因为本文认为,梁启超上述戊戌时期的功劳,并非他在历史上的主要业绩。我仍然坚持二十年前的一个论点,即:‘《时务报》时期,梁氏的政论已风闻一时,在变法运动中起了重要的宣传作用。但梁氏所以更加出名,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更大,却主要还是戊戌政变后到1903年前梁氏在日本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撰写了一系列介绍、鼓吹资产阶级社会政治文化道德思想的文章的原故。’……梁在中国近代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我以为,主要应根据这一阶段来判定。1898年至1903年是梁启超作为资产阶级启蒙宣传家的黄金时期,是他一生中最有群众影响,起了最好客观作用的时期。时间虽极短,但非常重要。……这广泛而富有成效的启蒙宣传工作是如此不可抹杀,它几乎抵消了梁一生的错误和罪过而有余,因为后者在当时历史上所起的消极作用比不上前者的客观积极作用。”〔96〕而这个阶段之核心,是引进“一整套资产阶级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社会思想”〔97〕,让中国人“从封建文化与资产阶级文化这种对比映照中”,“更感自己民族的落后”,“更强烈地燃烧起救国和革命的热情”〔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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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美游”之前,属于本书所说之“第一步”,是梁任公思想中“以西化儒”、“以西化中”之阶段。李著认为这个阶段最重要,功劳最大,可以“抵消”其“一生的错误和罪过而有余”。这意味着李著认为第二步之“儒西并尊”、“中西并尊”是不重要的,甚至是“错误和罪过”;第三步之“以儒化西”、“以中化西”更是不重要的,更是“错误和罪过”。此种评价就跟本书之评价大有不同:本书以为梁任公之思想“第三步”比“第二步”重要,“第二步”比“第一步”重要;贯穿三步之“一根主线”,始终重要。换言之,“以儒(中)化西”最重要,“儒(中)西并重”次之,“以西化儒(中)”最不重要;而贯穿三步之对于“本国文化”之尊敬,则始终重要,不仅是“中国学者”之起码良心,亦是任何国学者之起码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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