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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69 从刚才说的可见,热思起码不自相矛盾,它是可能的;也就是说,人是可能领会他正在完全投入的行为含义、甚至本性的。其次,那些冷思是不是像传统哲学家们所说的那样,是完全冷的呢?也不是的。比如说,你经过冷思为你的生活设定的那些目标,是不是不受时代变化的影响呢?还是只是变动着的潮流的某种产物呢?你想得高分,古代学习的人可没想过得高分;你想出国,以前的中国人认为这是最悲惨不过的事情;你想身材苗条,唐朝人可觉得那一点也不美。这里头也有变化,但西方哲学家似乎早想到这一步了。他们为了保证自己的思维绝对客观,绝对不出错,想尽了一切办法,最重要的是把冷思的基础连接到逻辑真理、数学真理上,让哲学的思考结构本身就具有不错性、致冷性。比如A=A,逻辑同一律,这个形式就保证了他不出错。A或者非A,你或者是白人,或者不是白人,绝对真。光棍就是不在结婚状态中的男人,这种表述的结构本身就保证它不会出错,前件蕴含了后件嘛。还有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之类,要从最基本的地方出发,找一个绝对不会出错的基岩,哲学的大厦一定要建立在它们之上。于是著名的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他是西方传统哲学的核心即存在论或本体论的开创者,提出:“只有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能存在。”多么伟大的真理,多么空洞的真理!(笑声)基本等于什么都没说。可是在当时这真是一个石破天惊的发现,他针对的是赫拉克利特讲的“我们存在又不存在,我们走进又不走进同一条河流”。巴门尼德认为,这是迷恋于现象,达不到真正的哲学思考。真哲学一定要达到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决不能是与非或存在与非存在(西方语言中,“是”又有“存在”的含义)掺和起来。他的学生芝诺为了论证老师这个看似荒谬,或者颇显单薄的理论,提出了反驳运动——你要真的运动起来,A就可能等于非A了——可能性的四个著名的论证或悖论,可能有同学已经听说过了。比如说“一半的论证”。我从这里走到那边的墙,可能吗?从现象来看是太可能了,但是芝诺说:从逻辑上来分析,这实质上不可能;你相信你真的走了过去,只是因为现象把你弄昏了头。因为我要走到墙那里,就得先走到我跟墙之间的中点,也就是整个距离的一半;而为了走到这一半处,我又必须走到这一半的一半,然后再一半,再一半……我就在不断地完成这一半的一半的一半……之中而永远不能完成。所以按逻辑和线性数学思维,运动是一种幻象,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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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71 大家觉得这是闹着玩的吗?这个“定身法”,把西方哲学定了两千年之久。从它之后,主流哲学家想尽一切方法去反驳芝诺,松动巴门尼德的理论。存在本身不能变,真理本身不能变,但是这个真理必须能进入运动中的现象,说明现象,否则损失太大,我们完全跟现象无关了。所以要“拯救现象”,亚里士多德等人都呼吁,到了黑格尔更是如此。但是,他们是不是真正反驳了芝诺的运动悖论呢,阿基里斯从道理上追上乌龟了吗(这涉及另一个运动悖论)?在最要命的那一点,哲理是不是动起来了?我看是没动。所以从黑格尔之后,比如叔本华、尼采、柏格森、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当代西方哲学家,看出来这个方法没希望。它总是让热的现象在关键处被绝对不动的实体冻得发抖,把绝对零度的实体用到热现象当中,得到温开水一样的哲学,不能让我们理解真实的、正在沸腾之中的人生。这些当代哲学家都要突破这个传统,让哲学不失真地来理解世界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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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73 黑格尔之后一流的哲学家,几乎都是从突破绝对不动点出发,谁摧毁得彻底,谁能感受到思想本身的动荡、艰难,感受到这种现象本身的某种合理性,那么谁的哲学成就就大。一百多年来,出现了一些相当出色的思想家,由此当代西方哲学也就改变了和中国古代哲理的关系,拉近了两者的距离。中国古代哲理智慧的特色恰恰就在于,在变异之中来理解变异。《周易》里提到与时偕行、上下无常、唯变所适等,是《周易》思想的灵魂。只有能跟着变化走、适应变化的哲理才是真哲理。所以《周易》的“易”首先就指变易,然后通过简易的易象,达到不变易,而这个不变易恰恰是变化潮流的样式,它表面是稳定的,但它从根本上讲是由变化造成的,包括我的思想参与所造成的变化。《周易》由此来预知变异,发现德性,升华人生。中国古人心目中的哲学王,可以从“王”这个字本身来理解。按照董仲舒的讲法,“王”为什么是王呢?因为他像“王”中的一竖,贯通三横,即天、地、人。结合今天讲的,天(“王”之上横),天行健,就是思想;地(“王”之下横),地势坤,厚德载物,是所思;思和所思不分、阴阳相交(“王”之中横)造成了正在思(“王”之中竖),活生生的思想和实际生活。这是热思变成了哲学王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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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75 丁. 进入热思的条件和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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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77 下面讲第四个问题,如何进入到这种热思的哲理维度,也就是说,如何才能够进行哲学意义上的热思?大条件有两个,一个是思想不能离开现象之流,要随之而行,不受冷思的引诱。冷思的诱惑非常大,因为它带来安全性、客观性、概念化的合理性,在现实中就是带来固定的地位、利润、信誉和各种好处。所以哲学家从来都受到它的吸引。中国自先秦之后,热思的热度也在降低。后来佛教传进来重新激发了一下。《周易·系辞》里讲:“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你必须感受到现象本身的无常,忍受它带来的人生忧患,才能得到不寻常的思想。子路问孔子:“敢问死?”子路想知道人死是怎么回事,不少宗教对死亡非常感兴趣,给了各种解释,而先秦人的好奇心也特别强。孔子回答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知道死太容易了,死是确定的,盖棺论定了,冥界怎样也由你构造,那就简单了。你想理解生,正在进行着的生命,那很难。你先理解难的,简单的自然就懂了。孟子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所以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孟子·尽心上》),这段话不光是在励志,实质上是在讲哲理。现象本身就是苦的,它不安全,总在变化,有各种各样不确定和危险,你得动心忍性,非如此,就无法进入到能造就志士仁人的热思之中。古今中外,国内国外,多有这样的看法,智慧出自于苦难,苦难则可以理解为是真实现象的另外一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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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79 第二个条件,不被现象之流淹没,你要浮起来,随现象而思,感受现象本身的浮力;欲望太多,被对象坠着(注意,“对象”只是现象的冷形态,不是原现象),就浮不起来,所以惠能讲要“于相而离相”。进入现象,又不被现象所累,也就是离开它们的对象化状态,怎么可能?历史上,东方的印度、中国在这方面下了极大功夫,西方在古代和中世纪偶有闪光。像柏拉图是西方冷思的第一个集大成者,但是他还有另外一面,这种复杂性是他的伟大之处。他说你想真正理解理念,除了理性的辩证追求之外,有一个捷径,就是在迷狂中来直接体验到理念,比如美的理念。迷狂就像喝醉了酒一样,其中居然有能达到理念的直观思想!这就是某种热思了,他在这一方面受到了希腊酒神精神的影响。但是在西方传统哲学界的两千多年历史中,没有人特别拿热思当一回事,觉得那只是柏拉图的诗人和神秘体验的一面,与哲学无关。到了当代西方哲学,这种思维成了创新的一个源头,虽然不一定是他们学界的主流。在中国的古代哲理世界,则以热思为主,儒家、道家和佛家,皆是如此。比如道家,认为婴孩近乎道。为什么?因为小孩子特别能热思,没有热思连语言都学不会。到了一定年龄去学外语,老学得磕磕巴巴,就是老用冷思的缘故。而儒家是最热的思,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不离你最亲的亲人而达到上下与天地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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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81 要满足这第二个条件,对于各种体制中的成人当然不容易,所以东方哲学家们主张,一上来先不要说那个现象是什么,而先要知道它不是什么,卸掉沉重冰冷的存在者,开辟动态的边缘理解空间。于是哲学家说,要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你先把对象化的实体损掉或消解掉,而又不离开现象。这不行那也不行,道可道非常道,既不能是A又不能是非A(所谓“双非”),好像是矛盾,好像很神秘,但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哲学通过这种双否定,向你开启另外一扇门,即由无为达到的无不可为,这时候你才能相忘于江湖,感受到现象本身的托浮,长风九万里,大哉乾元、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也就是感受到现象本身的思想呈现,渐入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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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83 其次,对现象的动态认识,不能只是一支无身体的大眼睛,静观世界,而必须让那血脉流通的身体都回来。这“身体”不止于“躯体”,身心并用,不止于五官都用,而主要是要让身心场回复,把那种先对象化的境域感受能力焕发出来,你的思想才能向正在进行着的变易过程开启,进入热思的《周易》境界。就像你在学骑车、游泳时,难道只靠五官、神经中枢就能学会吗?当今的机器人就是接受信息的传感(感官)加上信息加工控制系统(中枢),它们能做比较线性的活动,可以做得很逼真,下国际象棋是高手,但你看到过一个机器人行动自如,跟人的举止很像,比如会跟你随机对话、潇洒骑车吗?不过有的科学哲学家——如德雷弗斯——预言那种机器人也是可能的,只要它们被有机化,拥有生命体模块,就会有身心场的感受和反应能力,而这“场”比所有感官加上中枢的总和还多出起码一个维度。先不管这种机器人是否可能,对于人来说,我们首先不要被“感官加上大脑神经系统”的认知结构学说束缚。传统西方哲学的认知理论倒腾了两千多年,到康德成其大观。康德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感受到,在感觉直观与知性统觉之间还有一种更原本的认知能力,叫先验的想象力,是非线性的,表现为非对象的“纯象”(reine Bilder)——比如原时间感、原三角形之象等——的构成力。这种原发的想象力更能参与现象的构成和理解,有能力在参与的同时来理解,就像你经历的美感经验那样,按我们今天的讲法就是热的。后来修订《纯粹理性批判》时,他把它的原本地位收回去了,不然的话,整个西方传统哲学的基础就要被动摇。因此他的《纯粹理性批判》的这一部分有第一第二版,因为后来的编辑实在难以割舍第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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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85 满足第二个条件的第三种方式,就是要顺着原语言(比如诗乃至音乐)意识走,这是当代西方哲学常走的两条路。语言不能被还原为逻辑和语法,甚至也不能被还原为修辞,语言本身是意义和存在的发生。这种哲学见地要求你进入到语言,又不被语言的指称对象拴死,感受到语言活动本身正在构成的思想和意境。比如诗词,就是一种原语言,这种活动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说出的那个境界。你以为这就是美学吗?不只是,这里面有哲思,当然高明的美学也就是原发的哲理。所以语言化、时间化的思考,能够感受原发的事态,打开新的哲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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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87 第四种方式,热思凭借技艺化、艺术化的过程来思考。至此,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孔子要通过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或《诗》、《书》、《易》、《礼》、《乐》、《春秋》——来教学生,因为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想,最好的领会方式是学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你感受到诗的兴发力,会感到至深的快乐——孔颜之乐,并不只是形象思维,因为诗语言本身的悸动,把你的思想带到另外一个境界。你践行周礼、儒礼:源于孝悌、承于师法、化于日常交接和礼乐典仪;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那又是何等的文质彬彬、尽情尽性而又回环中节,“从心所欲,不踰矩”(《论语·为政》)。叔本华、尼采认为音乐才是人类思想的源头。音乐的妙处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用那先于一切什么的东西把你打动得出神入化、三月不知肉味。你听音乐的时候,你对世界的理解就都不同了,相信大家也有过这种感觉吧。音乐不仅给你情感,还有思想的升华,甚至暂时的开悟。高手则要更进一层,追究这开启的道理,像叔本华、尼采的哲学,都是从音乐来讲物自体、悲剧、解脱等,孔子则通过乐和诗的动人境界来激活或复活礼,此所谓“礼乐教化”也。至于历史活生生视野的开启,更是儒家的特色,因为历史在孔子手中不是对过往事实的干巴巴记录,而是进入生动的时间之流而进行原本思想的途径,所以孔子告诉颜渊,《尚书》中的《尧典》“可以观美”(《尚书大传》),也就是看到人生和政治的宏大之美。整个儒家的六艺,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时中”,在时流中学、思、行,乐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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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89 第五种是观心之动。我不离当下意识地观察这意识本身,比如内在的时间意识,最后发现意识是如何造成这些客观现象的。这是东方古代哲人常用的方法。而内在时间意识,不是简单的物理时间意识,而是广义禅定时直接体验到的,是意识源头。前面提过,我在愤怒中怎么能理解愤怒?儒家有个办法,《中庸》里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你的情感已经出来,势态已经有了,但是还没有真正发出来,获得对象化的表征,这时你理解的是真愤怒吗?是,因为势态已经有了,但还没有出来把你搞得昏头昏脑。印度人做瑜伽、禅定,在那样状态中做非对象化的思考并理解人生,“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经》)。不是说现象不好,而是说照见了五蕴现象根底处的无自性——空,领会了现象本身怎么生成,是个什么状态。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他悟到的只是一般的空吗?他恰恰是不离世间而理解了世间的空性或原本的饱满性,这空就意味着原初的丰满和发生,不被对象性执着、割裂、压瘪,就像不离数的零意味着位数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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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91 你在什么地方有热思,你的天赋才能就可能在那个地方。如果把“时中”、“照空”带到学习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感受,哪怕只是“骑车之中知晓骑车”的新鲜感觉,不要认为理所当然,那都很可贵。西方的科学中,真正走在前沿的科学家,他们的思一定相当热,当时显得怪异。大家可以看看他们的传记,爱因斯坦、海森堡这些人,当产生灵感的时候,他们的理解方式,跟常规科学家很不一样。中国的书法中也有思考。为什么中国的书法是一门很重要的艺术,而西方的书法只是美术字技巧,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国书法是从根儿上发动起来的,含有一种根本的悸动。毛笔饱含着墨水,在宣纸上当场一气呵成,“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八仙歌》),不能停留,当场构成,涌现出美感和动态之思,像唐朝书论家张怀瓘说的:“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法书要录·书断上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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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93 这种动态之中的热思,哲学上有不同的叫法,比如直觉思维、隐喻思维、现象学思维、结构化思维、无为而为、象思维等等。东方哲学家对它下了极大的工夫,但它在西方传统哲学中只偶有闪光,到当代渐渐出现了真正的潮流,但传统思想方式还根深蒂固。当代西方哲学中的这种热思,比起我们老祖宗的思想显得有点浅薄了。是,它还粗浅单薄,但它是从对传统西方哲学的犀利批判中现身,带有更符合时代的理解和话语方式,便于当代人接受和理解。而且,它受到过西方当代新科学的激发,如非欧几何、相对论、量子力学、意识流心理学等,所以它在未来某一时段的话语优势不可忽视。当代东方思想如不与这种西方潮流结合很可惜。叔本华的思想受佛教、印度教的影响,海德格尔受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可见这里确实有了思想的缘分。不管怎么样,人类哲学的思考不会再被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黑格尔的哲学垄断了,将会变得更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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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95 戊. 热思的人生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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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97 最后讲讲这种共鸣的效应和对未来的思考。当初联系我来做讲座的组织者跟我说,最好对同学们讲讲人生规划、思考社会等内容。我前面谈得比较宏阔,没有直接涉及,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我讲了这样一种能跟人生共鸣的热思,不同于传统西方哲学的主流。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必然会转化思想者,这是跟冷思不同的地方。《老子》讲“从事于道者,同于道”,你要得到道,你就必被它同化,所以道不是科学规律。有人说“道”是宇宙的总规律、世界的实体。这些概念,我个人觉得用来理解老子之道是不适当的。为什么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而从事科学规律或传统西方哲学道理的人不同于那个规律呢?比如爱因斯坦和卢梭,他们发现的规律和主张的学说,其哲理含义何等深刻,但是可以跟他们自己的人生行为毫无关系。而在古代中国就不是这样,只要你从事于道,你就必进入经验之流,你必须放弃小我,放弃过分欲望,你才能感受到人生经验的道性,你才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由此你就必被道改造转化,成为道人。儒家也一样,比如六艺,只要你真学进去,就必被它转化,有君子的风范、圣人的气象,否则你就根本没懂。这在西方视野中好像是短处,学问是学问,做人是做人嘛,公是公、私是私,要清楚分开。西方哲学家到我们这儿一看,太原始了,有点儿像巫术似的。东方人认为真正的哲学思考,一定是和你的做人,和你的人生境界在一起,不可做实质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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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099 这么看来,炽热的哲学思想——哲学方法有冷有热,我并不主张你们一定学热的——一定会产生漩涡,改变你的生活走向,改变你对世界观察的角度,深刻影响你的人生和事业,所以我今天讲的内容和具体的人生和社会问题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你有热思之处,你的才能方可在此处尽情发挥。司马迁说过,“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报任安书》)。古来富贵的人死了,名字多被人忘记,只有倜傥非常之人被历史记住。在我看来,他们就是热思之人,受人生苦难的煎熬,“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到那个程度,你才能倜傥起来。学哲学,如果你真学进去了,不仅学了冷思——它们作为哲思的脚手架很有意义——那一套,而是可以真正进入哲学的前沿,进入沸腾现象之中,感受到哲思本身的魅力,那时候你对社会的观察、对人生的规划也会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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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01 其实我觉得不应该过早地来从观念上规划人生。如果你把你的人生方向规定得过早过硬,目标太明确,就会降低你对大学学习生活的感受力。你应该深入到大学生活之中,感受其中的艰难,感受它的不可预测,从而感受到事态本身对你的感召、启发,这样的大学生活才不白过。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看到美国的大学生们一开学就是开party,期末更是party,喝酒、玩乐,他们认为大学生活就要享受生活,到了研究生阶段才开始玩儿命。有个教授跟我讲,他上研究生以前没有怎么好好学习过,而上研究生以后就没有在三点以前睡过觉,那时候才发奋。有一定道理,在某个阶段你得沉浸进去。但享受人生是美国的典型思路,跟中国不一样;中国古哲十五志于学,三十就而立了,其中的快乐与学习并不分离。关键是深入到学习这个现象的水流之中,感受它,涵泳其中,对它开放,让它带着你走,最后出来奇变,感受到北大生活的妙处,发现一些你从来没有想到的东西,这才不枉来北大一场。所以不要一开始就太冷了,要热乎起来,北大人对燕园要有热心肠,忘情销魂于其中,才能得其神韵。南北朝的时候有个少年人叫宗悫,叔父问他的志向是什么,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这其中是有哲理的,“乘长风”恰恰是顺着现象本身的势态而思而行。但哲学与人生共鸣绝不等于跟人生妥协,而是让你的思想从现实人生世态那深沉勃郁的生成中得其势,从它的艰难中得到灵感和勇气,焕发人生的潜质,转化社会的污浊,化腐朽为神奇,其中的纯真、高贵、神妙之处,难以言传,也不足为外人道也。(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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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03 今天我们特别能感受到世界潮流和时代变化造成的不确定性。中国崛起——其实这个词我不太喜欢——曾被许多西方理论预言要失败,但中国这些年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违反了很多经济交通规则,开上了快车道。可谁又能说那些批评和预言全无道理?谁又能说我们的崛起没有隐藏着无常和灾变?所以投身于其中的掌舵者不得不认真思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热思的特点,它不是老发热,它是一会热一会冷,打寒战,心绪不定。你爱上一个人,如果真爱,就是一会冷一会热,(笑声)这种状态才是热思的状态,不容易实现,但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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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05 讲到人类的未来,照《2012》的预言,好像只剩下两年了。(笑声)我小时候听过很多科学家对于二十一世纪的预言,他们描述的那个新世纪全都是美好,生活变得如何方便,科技如何发达,对人类发展充满信心。我们早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大家觉得美好吗?当然有方便的地方,互联网、手机等,在我小时候绝对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它们。与此同时,科技带来的重重迷雾和灾难的可能,相信大家也感受得到,它们带来的深重威胁也是那时想不到的,我就不念那些问题的名单了。人类也可能很好,未来的核聚变、清洁能源的利用,现在这些肮脏的东西都可以处理掉;人类的不正义会消失,文明程度达到高度发达水平等等。但是你敢说那一定发生吗?也可能更坏,甚至坏得超过我们的设想,这是我们哲学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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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07 开始我讲过只有一只眼睛的猫头鹰,但它只忙于思考过去,总也来不及预思未来。只有今天我讲的这种热思考,才有可能在未来发挥作用。《浮士德》里魔鬼对一名大学生说了一句话:“亲爱的朋友,理论(首先是哲学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的金树常青。”今天我所讲的,就是要告诉大家,也有不灰色的哲学理论,这种思想能够随着人生的常青之树而同生共长。在这样一个特别需要根本性思考的时代,这种热思不是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它在清晨起飞,朝向迷蒙的未来,唱出充溢着奇思异想的天籁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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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09 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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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11 [1]此章来自2010年10月22日晚在北大做的讲演。先由学生根据录音整理,后由我根据手稿修改。原稿题目是《哲学如何与人生共鸣——论冷思与热思的区别与效应》,这次收入文集时做了调整,内容也有所补充,以突出其哲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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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116 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 [:1702091542]
1702092117 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 第二部分 儒家的现代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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