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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种是观心之动。我不离当下意识地观察这意识本身,比如内在的时间意识,最后发现意识是如何造成这些客观现象的。这是东方古代哲人常用的方法。而内在时间意识,不是简单的物理时间意识,而是广义禅定时直接体验到的,是意识源头。前面提过,我在愤怒中怎么能理解愤怒?儒家有个办法,《中庸》里讲:“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你的情感已经出来,势态已经有了,但是还没有真正发出来,获得对象化的表征,这时你理解的是真愤怒吗?是,因为势态已经有了,但还没有出来把你搞得昏头昏脑。印度人做瑜伽、禅定,在那样状态中做非对象化的思考并理解人生,“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心经》)。不是说现象不好,而是说照见了五蕴现象根底处的无自性——空,领会了现象本身怎么生成,是个什么状态。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七天七夜悟道,他悟到的只是一般的空吗?他恰恰是不离世间而理解了世间的空性或原本的饱满性,这空就意味着原初的丰满和发生,不被对象性执着、割裂、压瘪,就像不离数的零意味着位数的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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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什么地方有热思,你的天赋才能就可能在那个地方。如果把“时中”、“照空”带到学习中,什么时候出现了这种感受,哪怕只是“骑车之中知晓骑车”的新鲜感觉,不要认为理所当然,那都很可贵。西方的科学中,真正走在前沿的科学家,他们的思一定相当热,当时显得怪异。大家可以看看他们的传记,爱因斯坦、海森堡这些人,当产生灵感的时候,他们的理解方式,跟常规科学家很不一样。中国的书法中也有思考。为什么中国的书法是一门很重要的艺术,而西方的书法只是美术字技巧,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国书法是从根儿上发动起来的,含有一种根本的悸动。毛笔饱含着墨水,在宣纸上当场一气呵成,“挥毫落纸如云烟”(杜甫《八仙歌》),不能停留,当场构成,涌现出美感和动态之思,像唐朝书论家张怀瓘说的:“及乎意与灵通,笔与冥运,神将化合,变出无方……幽思入于毫间,逸气弥于宇内;鬼出神入,追虚捕微:则非言象筌蹄所能存亡也。”(《法书要录·书断上并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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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动态之中的热思,哲学上有不同的叫法,比如直觉思维、隐喻思维、现象学思维、结构化思维、无为而为、象思维等等。东方哲学家对它下了极大的工夫,但它在西方传统哲学中只偶有闪光,到当代渐渐出现了真正的潮流,但传统思想方式还根深蒂固。当代西方哲学中的这种热思,比起我们老祖宗的思想显得有点浅薄了。是,它还粗浅单薄,但它是从对传统西方哲学的犀利批判中现身,带有更符合时代的理解和话语方式,便于当代人接受和理解。而且,它受到过西方当代新科学的激发,如非欧几何、相对论、量子力学、意识流心理学等,所以它在未来某一时段的话语优势不可忽视。当代东方思想如不与这种西方潮流结合很可惜。叔本华的思想受佛教、印度教的影响,海德格尔受中国道家思想的影响,可见这里确实有了思想的缘分。不管怎么样,人类哲学的思考不会再被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黑格尔的哲学垄断了,将会变得更丰富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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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 热思的人生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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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讲讲这种共鸣的效应和对未来的思考。当初联系我来做讲座的组织者跟我说,最好对同学们讲讲人生规划、思考社会等内容。我前面谈得比较宏阔,没有直接涉及,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我讲了这样一种能跟人生共鸣的热思,不同于传统西方哲学的主流。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必然会转化思想者,这是跟冷思不同的地方。《老子》讲“从事于道者,同于道”,你要得到道,你就必被它同化,所以道不是科学规律。有人说“道”是宇宙的总规律、世界的实体。这些概念,我个人觉得用来理解老子之道是不适当的。为什么从事于道者同于道,而从事科学规律或传统西方哲学道理的人不同于那个规律呢?比如爱因斯坦和卢梭,他们发现的规律和主张的学说,其哲理含义何等深刻,但是可以跟他们自己的人生行为毫无关系。而在古代中国就不是这样,只要你从事于道,你就必进入经验之流,你必须放弃小我,放弃过分欲望,你才能感受到人生经验的道性,你才能“扶摇直上九万里”,由此你就必被道改造转化,成为道人。儒家也一样,比如六艺,只要你真学进去,就必被它转化,有君子的风范、圣人的气象,否则你就根本没懂。这在西方视野中好像是短处,学问是学问,做人是做人嘛,公是公、私是私,要清楚分开。西方哲学家到我们这儿一看,太原始了,有点儿像巫术似的。东方人认为真正的哲学思考,一定是和你的做人,和你的人生境界在一起,不可做实质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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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看来,炽热的哲学思想——哲学方法有冷有热,我并不主张你们一定学热的——一定会产生漩涡,改变你的生活走向,改变你对世界观察的角度,深刻影响你的人生和事业,所以我今天讲的内容和具体的人生和社会问题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你有热思之处,你的才能方可在此处尽情发挥。司马迁说过,“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报任安书》)。古来富贵的人死了,名字多被人忘记,只有倜傥非常之人被历史记住。在我看来,他们就是热思之人,受人生苦难的煎熬,“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到那个程度,你才能倜傥起来。学哲学,如果你真学进去了,不仅学了冷思——它们作为哲思的脚手架很有意义——那一套,而是可以真正进入哲学的前沿,进入沸腾现象之中,感受到哲思本身的魅力,那时候你对社会的观察、对人生的规划也会进入一个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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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觉得不应该过早地来从观念上规划人生。如果你把你的人生方向规定得过早过硬,目标太明确,就会降低你对大学学习生活的感受力。你应该深入到大学生活之中,感受其中的艰难,感受它的不可预测,从而感受到事态本身对你的感召、启发,这样的大学生活才不白过。我在美国留学的时候,看到美国的大学生们一开学就是开party,期末更是party,喝酒、玩乐,他们认为大学生活就要享受生活,到了研究生阶段才开始玩儿命。有个教授跟我讲,他上研究生以前没有怎么好好学习过,而上研究生以后就没有在三点以前睡过觉,那时候才发奋。有一定道理,在某个阶段你得沉浸进去。但享受人生是美国的典型思路,跟中国不一样;中国古哲十五志于学,三十就而立了,其中的快乐与学习并不分离。关键是深入到学习这个现象的水流之中,感受它,涵泳其中,对它开放,让它带着你走,最后出来奇变,感受到北大生活的妙处,发现一些你从来没有想到的东西,这才不枉来北大一场。所以不要一开始就太冷了,要热乎起来,北大人对燕园要有热心肠,忘情销魂于其中,才能得其神韵。南北朝的时候有个少年人叫宗悫,叔父问他的志向是什么,他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这其中是有哲理的,“乘长风”恰恰是顺着现象本身的势态而思而行。但哲学与人生共鸣绝不等于跟人生妥协,而是让你的思想从现实人生世态那深沉勃郁的生成中得其势,从它的艰难中得到灵感和勇气,焕发人生的潜质,转化社会的污浊,化腐朽为神奇,其中的纯真、高贵、神妙之处,难以言传,也不足为外人道也。(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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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特别能感受到世界潮流和时代变化造成的不确定性。中国崛起——其实这个词我不太喜欢——曾被许多西方理论预言要失败,但中国这些年就这样摸着石头过河,违反了很多经济交通规则,开上了快车道。可谁又能说那些批评和预言全无道理?谁又能说我们的崛起没有隐藏着无常和灾变?所以投身于其中的掌舵者不得不认真思考,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是热思的特点,它不是老发热,它是一会热一会冷,打寒战,心绪不定。你爱上一个人,如果真爱,就是一会冷一会热,(笑声)这种状态才是热思的状态,不容易实现,但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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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人类的未来,照《2012》的预言,好像只剩下两年了。(笑声)我小时候听过很多科学家对于二十一世纪的预言,他们描述的那个新世纪全都是美好,生活变得如何方便,科技如何发达,对人类发展充满信心。我们早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大家觉得美好吗?当然有方便的地方,互联网、手机等,在我小时候绝对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它们。与此同时,科技带来的重重迷雾和灾难的可能,相信大家也感受得到,它们带来的深重威胁也是那时想不到的,我就不念那些问题的名单了。人类也可能很好,未来的核聚变、清洁能源的利用,现在这些肮脏的东西都可以处理掉;人类的不正义会消失,文明程度达到高度发达水平等等。但是你敢说那一定发生吗?也可能更坏,甚至坏得超过我们的设想,这是我们哲学要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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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我讲过只有一只眼睛的猫头鹰,但它只忙于思考过去,总也来不及预思未来。只有今天我讲的这种热思考,才有可能在未来发挥作用。《浮士德》里魔鬼对一名大学生说了一句话:“亲爱的朋友,理论(首先是哲学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的金树常青。”今天我所讲的,就是要告诉大家,也有不灰色的哲学理论,这种思想能够随着人生的常青之树而同生共长。在这样一个特别需要根本性思考的时代,这种热思不是猫头鹰,只在黄昏起飞;它在清晨起飞,朝向迷蒙的未来,唱出充溢着奇思异想的天籁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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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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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此章来自2010年10月22日晚在北大做的讲演。先由学生根据录音整理,后由我根据手稿修改。原稿题目是《哲学如何与人生共鸣——论冷思与热思的区别与效应》,这次收入文集时做了调整,内容也有所补充,以突出其哲理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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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见天地心:儒家再临的蕴意与道路 第二部分 儒家的现代衰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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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层思想自由的消失——新文化运动后果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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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现代史上最重要的文化事件,其影响到今天可谓深远广大。但是,对于这种影响的评估却还有待深化。正面的评价可谓“滔滔者天下皆是”,但对其负面的后果,还审视得极为不够,并因此而使当今的中国知识分子乃至整个中国文化颇受其累。以下将集中讨论这些负面后果中的一个,即这个运动并不像流行的说法所声称的,为中国人、首先是知识分子,带来了思想自由的新鲜空气,相反,它的开放外貌下面隐藏着压制深层思想自由的桎梏。如果不破除它,中国未来的文化和思想就不会有真正的活力和健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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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 从北大该不该立孔子像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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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春,我写了一篇题为“无孔子之北大无灵魂——北大校园立孔子像的建议”的短文(见本书第六章),被某报纸刊登后,引起一些反应和争论。起因是我看到北大校园内新立了西方古代哲人苏格拉底的半身像,以前还有西方文学家塞万提斯的像,却一直没有孔子的像。而我也曾在多个场合,当着各位校领导的面,提议北大应该立孔子像,却一直不果。当时受到苏格拉底像的刺激,不仅觉得“实在不公平”,而且感到这件小事折射出了北大、乃至整个现代中国办学的问题,所以愤而诉诸笔端。文章发表后,我又向当时的许智宏校长等校领导递交了《为北大立孔子像向北大校领导陈情书》,进一步说明立像理由,并对北大校史和办学方向提出了不同于流行意见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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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孔子像也还是没有立,苏格拉底、塞万提斯和另一些杂七杂八的像倒是在那儿结结实实地站着。其实,就此事包含的文化意义而言,在北大最该立的倒还不只是一尊像(将来,北大也可能以非尊崇的态度立个孔子像,以塞人言),而是一个更健全的教育体制,一个被新文化运动破除了的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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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新文化运动,不少人一直将它与五四运动混谈,所谓“五四新文化运动”。我严格区分两者。五四运动是发生于1919年的爱国学生运动,新文化运动则是以《新青年》杂志(陈独秀创刊于1915年,1918年编辑部自上海迁北京)为核心而发动,其后波澜汹涌、影响深远的一场文化运动。前者因中国受外国列强的欺凌、当权者媚外卖国而奋起反抗;后者则将中国当时的贫弱归因到自家祖先,必欲从文化上全盘西化。两者虽有某种联系,但绝不可同日而语,其最大区别就是五四运动是以中华民族为本位的,而新文化运动则是以西方文化为本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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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人要钝化新文化运动的锋芒,说此运动中的健将当时的言论虽有过激,后来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被纠正了(比如胡适个人后来从文化上也不那么激进了;红色阵营这边也要区分“精华”、“糟粕”)。从以上立孔子像这个微例可以感到,此运动的“过激”并没有流失,而是体现在了各种体制和意识形态之中,影响无处不在,以各种方式在排斥着异己的东西。一句话,我们早已生活在了新文化之中。[1]所以,本章的另一个议题就是要确证新文化运动的耀眼成就,尽管绝不想为它唱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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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 新文化运动的特点——被论定的文化置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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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十九世纪中期以来,中华民族被卑鄙残暴(贩毒可谓卑鄙,炮艇可谓残暴)的西方列强侵犯。为图生存,就逐渐有改革的呼声和举措。在广义的新文化运动之前,这类改革还是以拯救民族及其文化为宗旨。“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保国、保种、保教”,都反映了这种意向。到了新文化运动,这个宗旨被放弃了,民族生存与这个民族传统文化的生存被完全割裂和对立。新人士们相信,民族要生存,就要摒弃此民族的文化。这种文化自戕,在世界文明史中要算一个奇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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