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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69 这么看,家居结构中必有诗意,必有礼乐,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家居之道即君子之道,“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礼记·中庸》)。家居之道即成仁成义之道,“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礼记·中庸》)家居之道亦是天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25章)“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老子》11章)[8]总而言之,家居之道是儒家道家共尊的《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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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71 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极数知来之谓占,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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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73 按照这种思路,家居的栖居性必须充分体现出“阴阳”指示出的那样一个互补对生的自然生成结构,不然不足以尊天法道而成就礼乐之诗意。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第22节提及:“房子有其阳面与阴面(Sonnen- und Wetterseite)”(《在与时》103页),房子的空间就按照它们来分配,在其中体现出摆设的用具特点。他这里展现的,是比同质的物理空间更活泼深入的空间,但这么理解的阴阳面还远不足以穷尽阴阳的家居含义。阴阳不只是安排的原则,更是发生的原则,从上引“一阴一阳……生生……不测”段,可见阴阳纯动态发生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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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75 所以《周易·系辞上》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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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77 《易》与天地(阴阳之表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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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79 海德格尔关于栖居阐发的要点,几乎都被隐含在这一段及“一阴一阳”段中。《易》或阴阳是原本创作,“生生之谓易”;因此就富含那让人为之欢乐、为之朝向未来的诗意,“乐天知命”而“不忧”,“极数知来”;它保护着万物与人的原本存在方式,“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百姓日用而不知”;于是能让天地神人相遇,“弥纶天地之道”,“(人以《易》)通变之谓事,阴阳不测之谓神”[9];这样就有在大地上的栖居,“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如此这般的阴阳“之间”化的栖居就必能采取合适尺度而创建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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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81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知则有亲,……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周易·系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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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83 “易知”、“简能”中就有原本的尺度采纳,或使尺度可能之意,于是造就“天下之理”,由此而为天下万物“成(就)位(置)乎其中矣”。这样的有男女、有生生的栖居,就必有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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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85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况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周易·说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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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87 考虑到《易》的生生不已,“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周易·系辞上》)的特点,八卦不止于这里讲的八口之家,而是一个家结构,其本性就要引申为家族和地方社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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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89 这样的《易》道栖居能给予建筑以什么启示呢?首先,阴阳化的栖居是深刻意义上的家居,它有阴阳天地之根,“原始反终”,有“易知”、“简能”的内在尺度,不同于个人独居和无家化的公共居所的无根态,还有父母与子女关系造就的世代时间流。其次,这内在尺度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易卦象,它既不是特殊化的,因为易象首先不是象征某物之象,而是“使之能象”(“易知”、“简能”)之象,可以“通变”、“不测”而“极数知来”;又不是普遍化的,被用作概念,以把握普遍者或规律。[10]第三,易象的间隙化、完形(Gestalt)化,造就了充满时间感或时机感的领会空间,让人能够“与时偕行”(《周易·乾·文言》),也因此造就了以诗为源的艺术化空间、技艺化空间。易象的先天图、后天图、六十四卦方圆图、河图、洛书等,就是这种时—空构造的一种表现,而《系辞下》第二章描述的伏羲通过卦象“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也可以被感受为一首赞美农耕栖居的颂歌。所以《易传》的作者们不时以诗意笔触来抒发其《易》思,如《文言》言《乾》:“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时乘六龙,以御天也;云行雨施,天下平也。”言《坤》:“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可读为háng)。”最后,更具体的阴阳建筑观直接表现在观“风水”立宅——阳宅阴宅——和安排家庭、家族的生存空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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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91 更有诗意的体现是,中国传统的建筑风格力求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家庭家族合其欢乐,与先人之鬼神合其吉凶。就本书作者的外行观察而言,中国传统建筑灵魂是《易》化了的家之栖居性,与古希腊的轻家居而重公共建筑不同。在古代中国,所谓公共建筑乃是家居的放大,而不是相反,家居只是公共建筑的附属。而原本的家居乃家族之居,比如山西的“大院”,安徽等南方省份的著名民居,乃至《红楼梦》中的贾府。这种家居以它的内在结构体现着阴阳栖居的原则,并构造着中国古人的伦理、礼节、教育、娱乐、艺术等意义空间,并且在大观园那样的园林里表现得如诗如画。而且,这家居并不局限于“府”与“园”中,还延伸至家族的墓地,常去的道观寺庙,乃至郊野山川。它们共同建构着让天地神人相遇的栖居境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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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93 因此,这种以家居为中枢的栖居会生成自己的存在尺度,即“明明德,亲民(让人民有亲亲之情,推亲成仁而明德)”,从而“止于至善”。因此,它们具有抵御高科技那无内在尺度而强迫人去发展的潜力,曾经有效地抵御过西方的洋房、教堂、工厂,让英国人要诉诸鸦片、炮舰才能闯入。如今,它处在于己极其不利的全球化浪潮之中,高科技的建筑理念似乎不可阻挡。但是,只要人还需要真正的栖居,只要我们没有完全忘记我们的家园,家居就不会完全死亡。它像马车、磨盘、算盘一样潜伏在边缘,等待有心人或某种时机来被激活。它们的生命力就在于称手,“不思而得,不勉而中”(《中庸》),总可以直接进入我们的生活(就像2008年初雪灾和“5·12”汶川大地震最艰难时刻的技术表现所显示的),使我们可以长久地、干净地、诗意地生活在这片大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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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95 [1]此文出自海德格尔1951年8月5日做的一次演讲,收入1954年首次出版的《演讲与论文集》。Martin Heidegger: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Vierte Auflage, Pfullingen: Neske, 1978, 第139—156页。 此文有孙周兴教授的中文翻译,题名《筑·居·思》,收入《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188—1204页。以下引用此文时,将使用孙周兴的译本,在圆括弧中给出“《选集》”和页码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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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97 [2]Martin Heidegger: Vorträge und Aufsätze, 第181—197页。中文见《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463—480页。此文出自海德格尔1951年10月6日的演讲,可视为《建筑·栖居·思想》的姊妹篇。与建筑和栖居空间问题相关的还有《艺术与空间》一文,中文见《海德格尔选集》第481—488页。以下引用它们的方式同于前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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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799 [3]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的“《家庭史》序”,见《家庭史》第一卷,安德烈·比尔基埃等著,袁树仁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年,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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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01 [4]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道路上》(Unterwegs zur Sprache), Pfullingen: G. Neske, 1986, S.111, 116,2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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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03 [5]比如《全集》40卷《形而上学导论》、《全集》4卷《荷尔德林诗歌阐释》,特别是《全集》53卷《荷尔德林的颂诗〈伊斯特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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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05 [6]海德格尔偶尔提及“家政”与“家庭”(《选集》948页),但都只是无关家庭的实际状态和存在论深意的边缘涉及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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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07 [7]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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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09 [8]海德格尔在《诗人的独特性》一文(1943年,发表于《海德格尔全集》75卷),引用这一章全文,阐释荷尔德林的诗人性以及一系列涉及他前后期重要思想的语词。其思路、话语与本章讨论的“建筑”、“栖居”有深刻的联系,甚至可以说,他的栖居思想、尤其是其中关于“之间”、“空虚”或“尺度”的思想的一个来源就是老庄。关于这篇珍贵文献的内容与哲理含义,本书作者著有《海德格尔论老子与荷尔德林的思想独特性》一文,载于《思想避难——全球化中的中国古代哲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14—3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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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11 [9]《周易》中充满了“让天地神人相遇”的象空间,如“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周易·乾·文言》);“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于天文,俯则观法于地,……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下》);“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周易·说卦》);“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周易·说卦》);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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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2813 [10]就此而言,黑格尔对于《易》象的批评,是建立在误解易象哲理性的基础上的。他在其《哲学史讲演录》第一卷中,批评他心目中那个依据易象的“中国人的智慧的原则”:“在中国人那里存在着在最深邃的、最普遍的东西与极其外在、完全偶然的东西(指易象图形)之间的对比。这些图形是思辨的基础,但同时又被用来做卜筮。所以那最外在最偶然的东西与最内在的东西便有了直接的结合。”(中文版,北京: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122页)他不知道,这易象并非用来把握“最普遍的东西”,它表示的乃是变易的栖居结构,所以它本身也不是“完全偶然的”,不然莱布尼兹也不会在其中看出二进制和构造“普遍文字”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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