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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41 鲁国几十年来与他国的和平相处时常被断断续续的国内叛乱所扰害,这些叛乱总是以“三家”的某个封邑为中心。当初,这三个大家族把这些地方建成了坚固的要塞。但是,在控制了鲁国之后,他们迁居到了首都,并留下邑宰把守他们的封邑。对于那些具有叛逆之心的邑宰来说,占据这样的要塞显然是一种不断的诱惑,从而致使他们一次接一次地发动叛乱。公元前498年,担任季氏宰的子路建议拆毁“三家”的要塞,以便消弭这种危险。[81]这一计划马上被“三家”的首领所接受,并在初始阶段进展顺利。可是,不久之后就出现了军事对抗,[82]使这一计划在其最后阶段未能进行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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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43 这个计划的失败可能是子路失宠于季氏的开端。实际上,在此之前,子路已经在政治上大获成功了。孔子已经是够不妥协的了,但是也很难看到子路会一直追随季氏,因为与那些最坚定的极端道德拘谨者一样,子路的政治信条也是百折不挠的。他不会无限期地追随季氏。《论语》记载,另一位朝臣向季孙讲了子路的坏话,这使季孙开始不信任子路了。[83]子路的影响力可能在下降,而与此同时,冉求的影响力却在上升。[84]尽管冉求也是孔子弟子,但他在政务上并不受孔子之教的牵制。冉求“懂得把黄油抹在面包的哪一面”。[85]我们不知道子路继续供职于季氏有多长时间,但在孔子开始周游列国之前,子路就很可能因招人嫉恨而被免职或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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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45 从《论语·子路十三》一章中可以看出,有了职位的孔子并不快活。这一章记载的是,有一天,冉求从宫廷归来时,孔子问他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冉求回答说,有一些国家政务需要处理。孔子一听这话就生气了,他说:“那些一定是低级事务。[86]即便他们没有让我担负真正的责任,但是,如果有什么可称之为‘国家政务’的重要事情的话,还是一定会来咨询我的。”[87]然而,不久之后,孔子就连这种幻想也放弃了,因为他已经认识到,在此时的鲁国,他已无指望能做成任何事情。孟子认为,正是因为“不被任用”,孔子才作出了离开鲁国的决定。[88]虽然他几近60岁,还是踏上了周游列国的旅程,决心去找寻这样的一个诸侯:给予他真正的机会,把他的大道付诸实施。[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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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47 对于孔子周游列国的旅程,我们只有一些零碎而不连贯的资料。写成于汉代的《史记·孔子世家》倒是有一个详尽而复杂的旅程表,但我们不能把这种后来的东西作为向导,因为它的许多地方明显是杜撰出来的。根据《论语》、《孟子》和《左传》的记载,我们有可能列出一个清单,说明他都访问过哪些国家,也还可以根据这些资料的记述,制作出另一个旅程表,甚至道家著作《庄子》也能作为这方面的佐证。[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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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49 在孔子周游过的地方中,只有一部分是难以确定的。《孟子》说他访问过齐国,《论语》和《墨子》说他见过齐景公。[91]可是,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说明孔子在他后来的这次周游中造访过齐国,而且我们也怀疑他能否做得到,因为齐景公死于公元前490年。[92]所以,可能如《史记》所言,齐国之行发生在以前的某个时候。后来,一些对于儒家传统进行了详细考证的人讲述了一些孔子到访齐国的故事,但是这些故事很显然是靠不住的。[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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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51 那么,孔子是何时离开鲁国开始这次长期周游呢?这仍然是个在无休止地争论着的难题。《史记·孔子世家》提供的是自由选择,在不同的篇章给出的时间分别是公元前498年、公元前497年和公元前496年。[94]不过,无论如何这个时间不会晚于公元前493年,因为孔子在卫国见到过的卫灵公就死于这一年。[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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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53 随行孔子出游的弟子是谁,以及每位弟子与孔子相伴多长时间?这是另一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难题。根据传统说法,孔子有大批的随行者,但是,这种说法很可能是受到了后代游仕之士大规模活动的影响。约100年后,孟子周游列国时,据说是“随行的有数十辆车,几百人”。[96]后人可能觉得,以孔子的尊严,至少得拥有堪与孟子相比的随行人员才能说得过去,但这显然只能以轶事作根据。不用说,传统说法夸大了孔子随行者的数目。[97]事实上,能被确证随行孔子在国外的只有两位弟子,那就是子路和颜回。[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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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55 孔子先到了卫国。孟子说,子路之妻的姐夫(弥子瑕)受宠于卫公。这位贵族告诉子路说,如果孔子能住在他家,就能成为卫国的高级官员。孔子拒绝了这一要求。[99]不过,孔子仍然得到了卫公的礼遇,而孟子说孔子还在卫国从政了。可是,这种说法除了是说卫君待孔子以国宾并从国库里给他一些津贴而外,可能再没有其他意义了。正如孟子所示,孔子很可能得到过好几个国家类似的资助。[100]因为孔子并不富有,如果没有资助,孔子一行便不能周游下去。但是,如果因为孔子得到了资助就说他担任了某国的官职,却是不符合实情的断言。既然孔子弟子希望孔子去做官,并认为这个世界在漠视他,那么,假如孔子在周游列国中真的得到过任何实在的政治地位的话,《论语》是会道出这一事实的,但事实上《论语》从未陈述过此类说法。[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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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57 卫灵公之妻是著名的南子,她被认为是个声名狼藉的女子。史书的记载指责说,她与其兄有乱伦关系,并在她婚后还继续着这种不正当的勾当。她也涉足于政治阴谋。[102]《论语·雍也第六》“子见南子”章说孔子会见了南子。这可能是她的命令,但子路认为这种会见有悖于孔子素日所为。后世的儒生认为这项记载的确太有损于圣人的形象,以至于一些人希望从《论语》中删去这种诽谤性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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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59 孔子发现,卫国的情势有似于他已离开的鲁国。他受到尊敬和资助,但却没有机会推行他的政治主张。[103]我们不知他在卫国待了多久,只知道他是在公元前492年之前离开的。[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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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61 孔子往南去了陈国。[105]他经过宋国时,该国的一个名叫司马桓魋的显贵,企图伏击并暗杀孔子。[106]没有原因可以解释这次企图,甚至《史记·孔子世家》也没说什么。可是,也有一些相关的证据,再加上纯粹是根据当时情形的推测,我们即使不能说明其真实的动机,却还是提供了一个可以表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要想讲出这个理由,我们还得离题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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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63 司马桓魋是宋国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家族的一员,是最恶劣的巧取豪夺的贵族。他是宋景公的幸臣,并利用这一地位去强夺他看中的别人的财产。可是,每当这类事情使他严重受挫时,他既无勇气防御,又无勇气报复。尽管由于他的傲慢而使其他几位重臣与宋景公疏远,甚至还导致了一些人的叛乱,他还是被宠幸着。直到公元前484年,他才开始失宠。公元前481年,宋景公要杀他,桓魋与家族中的所有其他成员不得不逃离宋国。[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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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65 司马桓魋的弟弟司马牛是孔子的弟子。但是司马牛是何时从学孔子,从学多久,我们并没有看到相关资料的明确说明。根据一些不太可靠的记载,司马牛可能是在孔子离开鲁国之前的某个时候成为其弟子的。[108]不过,虽然司马牛成了孔子弟子,但也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他因从学孔子而反对他的兄长司马桓魋。可是,对于像他兄长那样的“君子”,司马牛显然不会有太高的评价。在举家逃离宋国之后,司马牛拒绝与司马桓魋同居一国。[109]更有甚者,司马牛有一次竟悲叹自己“没有兄弟”,[110]而事实上,司马桓魋和他的另一个兄弟仍然在世。[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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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67 作为孔子弟子,司马牛肯定懂得轻视这样的人,他们自认为凭着贵族出身就使他们有资格堕落下去。相反,正如同门子夏告诉司马牛的,儒者相信,真正的君子会以尊敬和礼貌对待所有的人。这样一来,周围的人,全世界的人,就都会是自己的兄弟。[112]孔子教导司马牛说(正如后儒最终教导全中国人一样),一个人之所以高贵,依据的是心灵和精神,而不是血统。某个人之所以值得依靠,也并非因为他祖上是什么人。然而这个新的价值结构与司马牛亲属的行为格格不入,这使他忍不住要有一种不祥之感和焦虑意识。为此,孔子告诉他说:“如果反观内心时,你发现自己根本没有什么错误,你就不会有什么忧虑和恐惧了。”[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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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69 然而,在司马桓魋看来,孔子所倡导的东西显然正是苏格拉底(Socrates)被判的罪行:腐蚀青年。可能正是由于这种原因,他才企图暗杀孔子。可是,应该强调的是,我们不能断定这就是他之所怨,因为我们无法确定司马牛就学于孔子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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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71 无论如何,孔子是以坚强的意志行事的。他自称受命于上天,而司马桓魋则无权干涉天命。孟子说,孔子在经过宋国之前就已穿上了“不引人注目的衣服”,以便预防不测。[114]《论语》也记载了孔子一行人在匡地经历过的一次非常相似的险情,这可能是同一事件的另一种记述。在匡地的那次险情中,颜回与众人跑散了,孔子担心他被杀,但最终他们又团聚了。[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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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73 孔子和他同伴的这些受窘事件很可能发生在去陈国的路上。事实上,据说他们曾因缺乏食物而变得很虚弱。[116]可是,他们最终到达了陈国的都城,在那里,孔子被一位大臣当成公室成员一样的贵宾来接待。[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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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75 《左传》说孔子于公元前492年在陈国,此时,这个不幸的国家已经走上穷途末路。像它的西邻小国蔡国一样,陈国的南部已被强大的楚国视为自己的疆域。这两个小国变成了两个“蛮夷”之国——楚国和吴国——相互争斗的走卒。楚国在公元前494年占领了蔡国,并命令它的人民迁出国土,以报复它附从吴国。陈国有一次拒绝帮助吴国进攻吃了败仗的楚国,[118]但这种保持中立的企图是徒劳的。陈国时常遭受侵略,入侵者先是吴国,后是楚国。到了孔子访问后的第12年,楚国终于灭了陈国,吞并了其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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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77 在一次侵略战争发生时,孔子可能仍在陈国(鲁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总之,陈国君主难得有闲暇讨论哲学,他一定也很难被说服去相信德行能导致和平、繁荣和幸福。事实上,并没有证据表明孔子曾会见过陈公。根据记载,孔子只谒见过陈国的司败(司寇),而这位显贵对孔子也并没有多少好感。[119]孔子在这个地方没有什么朋友,[120]他开始思念家乡鲁国。孔子明确讲述了归国之意,并认为因为身在异域,便约束不住一直留在鲁国的弟子。[121]不过,尽管有上述种种令人沮丧的情形,孔子却并没有停止过他的政治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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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79 这一时期,只有一件事情是真正有趣的,那就是两位著名人物的会见。一位是孔子,另一位是楚国知名的贵族叶公。可是,有一个问题必须要澄清,那就是,在楚国君主自称为“王”,“公”只是国内某一区域的统治者。[122]不过,叶公是个有权力的人,据说是楚国君主的亲戚。在这个国家,叶公不仅是个有权力的人,还是个不同寻常的讲求原则的正派人。叶公一度是楚国左军的统帅,指挥过无数的军事行动。在一些场合,《左传》把他描述为像孔子那样的有主见的人。叶公坚持道德而不是武力的重要性,倡导宽待人民,还批评那些明目张胆地损害国家利益的贵族刺客。《左传》中诸如此类的言论并不总是可信的。有时我们发现,它们出自那些行不践言的人们之口。[123]可是,叶公却是言行一致的。据说他在民间声誉很好。在与孔子会见后很久,一个叛乱者谋杀了控制国家政治的楚国令尹(宰相)之后,叶公率领军队平息了这场叛乱。同时,由他管理的政府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恢复了秩序。这些都做好之后,他让前令尹的儿子继续担任令尹,自己则返回叶地。[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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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81 孔子自然想会见这样的人,而叶公想必也对孔子的思想感兴趣。大抵叶公此时正在楚国的邻邦小国蔡国,巩固楚国对它的吞并。孔子可能是到蔡国会见了叶公。[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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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83 我们只有他们会谈的只言片语。叶公问孔子应该如何治理国家,孔子的回答是,一个真正良好的政府要关心它的臣民,以至于不仅让他们感到愉悦,还要让别国之民也希望受其管辖。[126]假如我们相信《左传》,孔子的这种说法与叶公的观点是一致的。他们也讨论了伦理问题,即一个人是先忠于家庭还是国家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任何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所长期争论的难题。叶公主张先国家,孔子主张先家庭,而两位可敬的君子最终接受了这种不一致。[127]确实,叶公拿这位流浪哲学家和自命的政治家没法子。叶公问子路,他的老师是哪种类型的人,子路不知如何作答。子路把这件事告诉了孔子,孔子说:“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他是这样一种人:那么倾心于启发那些渴望知识的人,以至于忘记了吃饭;那么陶醉于他的所作所为,以至于忘掉了忧愁;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他的老年已经悄然而至了。’”[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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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85 孔子日渐衰老,但他并没有中止他的政治求索,也没有返回鲁国。很可能就在此时,孔子又一次受到了他最想得到的东西——官职——的诱惑,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又是个复杂的问题。这次的邀请来自晋国的一个城邑。晋国曾一度控制了大半个中原地区,但眼下却被内战所分裂。战斗的双方是这个国家的两个大家族,而晋公则成了他们的傀儡。总的情势扑朔迷离,但有一点是十分明显的。先是一个家族,后来又是另一个家族,当他们控制了晋公之后,就以晋公的名义颁布命令。[129]其中一个家族中的一个下级官员(佛肸)控制了一座城邑(中牟),邀请孔子来加入。与上次对待公山弗扰的邀请一样,孔子倾向于动身而去。可是,就在此时,另一个家族控制了晋公,这个下级官员便策略性地发动了叛乱。[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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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87 在此类问题上一向明察秋毫的子路马上指出了这一点,坚持认为孔子不该与叛乱者联合,因为这样做一定会败坏自己的名声,损害自己的原则,而孔子对此的答复则标志着他长期周游求仕的悲怆经历已经臻致顶点。孔子说:“有时,你说的可能没错。但是,不也有这种说法吗?有些东西‘是那样的坚硬以至于不能被磨损’,并且‘又是那样的洁白而不能被染色’。我难道是个瓢葫芦吗?只能悬挂在那里而不能食用吗?”[131]孔子正在变得实在不能容忍这个世界了,因为对于他的政治追求,这个世界表现出了出奇的冷漠。可是,到了最后孔子还是没有去晋国。[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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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4789 这场经历颇为类似于前文描述过的事件,即《论语·阳货十七》中提到的公山弗扰对孔子的邀请。只是在这两个关头,《论语》才认为有人给孔子提供了一个政治实权的职位。但是,在这两次事件中,提供职位者都是仅仅控制着小城邑的下级官员,而对于每一次的邀请,孔子都强烈地倾向于接受。这个事实说明,孔子是如何地不被他的时代所认可,并证明了后来说他当上高官的那些故事的荒谬性。毫不奇怪,一些儒家学者珍惜他们的孔子的尊严,认为有义务证明《论语》这些章节的虚构性,并且有时重复了一些非常可疑的主张来实现这一目的。[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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