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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当这个国家由那些最有政治才能的人管理时,此一目标才会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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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官员的管理才能与他们的出身、财富或社会地位并无必然联系,它完全决定于品格和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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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格和知识产生于适宜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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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使最有天资的人变成有用的人才,应该广泛普及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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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应该由这样的人进行管理:他们选自全体人口,通过适宜的教育证明他们会造福于大多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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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观点显然与全体人民应该掌权的说法并不相同。但它却是在说,每个人都应该有显示其是否有能力参与掌权和管理的机会,而一旦证明某人有此能力,他就将不仅被允许而且被鼓励参与政府的管理。这实际上也是一个贵族体制,但不是由出身好、有财富的贵族,而是由有德行、有能力的贵族去管理政府。从民主政治的观点来看,孔子的这个体制有这样的不足之处,即:没有那种使大多数有能力的人不得不被任用的机制,但这是由他所处的历史环境决定了的无法逃避的事实。更重要的一个不足之处是,孔子的体制也提供不了让全体人民影响政府的真正有效的途径。的确,孔子所说的政府应该使人民幸福的原则只给了民众一个含糊的“原则上的”否决权,但是,在那个时代,孔子所做的也只能是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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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某些民主的坚定信仰者却害怕我们在“大众”政府的方向上走得太远。正是这种惧怕使伊曼努尔·康德谴责了他所谓的民主政治,并且在同一篇论文中他又宣称:“每个国家的政治体制都应该是共和政体的。”[726]阿兰·哈特斯利在他的《民主政治简史》中说:“让人民参与政府的行政和司法管理是以对人民主权学说的极端解释为基础的。政府机构一定要由它们的实际工作成效来评价,那种认为每个人在地方政府中都有不能取消的分享权(而不考虑其妥当性)的理论产生了不胜任的政府管理和政策缺乏连续性的不良后果。行政和司法机构的公开选举忽视了对有关特殊才能的要求。而对于这种特殊才能,一般民众明显没有资格进行品评。”[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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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当政者则强调说,民主体制并不能取消政府机构中有技术专长者和有实际才能者的工作。林赛论述道:“在一个民主国家里,那些有权力和有专业技能的人既要为社会工作,还要受到既无权力又无知识的普通人的约束。……适当地讲,民主政体并不是由人民进行管理的。”[728]梅里亚姆的评论是:“根本不能消除特殊才能,相反,民主政治可以把最高奖赏授与有才能者,彻底摒弃身无一能者。”[729]阿瑟·霍尔库姆认为,事实上,“现代民主制是一种贵族政治”,在其中,“许多职位,包括最重要的职位,都是根据无关乎财产和名望的专业特长来任命的”。“进一步扩展选贤任能的体系和在总体上较好地完成国家的发展蓝图,就意味着吸引聪慧的和有才能的人进入公共机构,使整个政府系统的权力得到发展。这是真正的贵族政治的本质。”[730]如果孔子真的是在倡导贵族政治,那在一定意义上与上述主张就很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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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府的管理形式和机制的重要性从来都不应该被轻视。不过,人类经验也雄辩地证明,它们并不比作为它们的基础并产生出它们的精神和哲学更重要。当然,任何把真理视为恒定的和绝对的实体的哲学都很容易偏向于政治独裁主义的方向,而与此相反的一种信仰却是朝向于政治民主的,这种信仰就是:真理(或者至少是对真理的理解)是在一个不断发展或展开的过程之中,并且所有的人都可以宣布分享对它的创造或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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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如果真理是恒定的和绝对的,并且社会中的某些成员可以拥有它,那么,这些拥有者就会认为,强迫没有知识的人与这种真理取得一致是正当的,而且认为,这种强求是对无知者的实实在在的仁慈。但是,如果没有人能绝对地确定真理为何物,并且进而为获得真理的努力寻求一个有张力的和经验积累的进程,那么,每个社会成员就有了参与探求真理的范围,在此范围中,他们以一种协作性的(亦即民主的)努力去决定政治生活应该具有的目的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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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现代极权国家与哲学绝对主义之间有着密切的姻亲关系。德莱尔·伯恩评论道,在独裁统治的教育体系中,“教授给人们的东西已经被提前肯定为是由一贯正确的领袖们所揭示的真理……”[731]赫尔曼·芬纳写道,独裁体制“要使人们相信,或者无论如何都要宣称,社会最终的完美形态已经被一个人揭示了出来……”但他又说,在民主体制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意识,那就是认为,完善的政治形态尚未找到,并且一直需要在一个永远发展着的世界中去寻找……”[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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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辩论中,孔子的立场显然不是在绝对主义一边,而是在不断寻求真理的主张一边。孔子确实相信他拥有的是一个终将取得成效的政治方案,而一些民主改革的现代支持者也不乏自信。不过,孔子给予他的弟子的既不是真理的表述也不是一个绝对的真理标准,而是使他们自己到达真理彼岸的训练。“夫子说:‘人能扩展大道,但是,大道不能(自己去)扩展人。’”[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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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这种主张明显是强调了个人价值的重要性,这使得孔子有资格坚定地站立于民主阵营之中。很少的极权主义者会对这种主张犹豫不决,即:为了善的利益而把恶的东西置诸死地,但孔子对此拒绝接受。他没有断然谴责一切死刑,而是宁愿相信,如果政治和教育井然有序,就将不需要死刑。[734]极权主义理论坚持认为,个人自身无权反对国家,而是必须完全服从国家。芬纳说:“专制国家消除其党派成员个人良心上的责任,并尽力麻醉或催眠人的心灵。在民主国家里,个人良知可以完全地负责,并被有动力的观点的冲击波所翻新、所困扰。”[735]孔子说:“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不断地自问‘怎么办’,我就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了。”[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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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地说来,民主体制下的国家是一个人们自我管理的社会,所以,具有民主精神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应该认为“国家对强力的使用是其内在的缺憾而不是其光荣”。[737]有一些人,比如托马斯·佩因(Thomas Paine)就认为:“较完善的文明是,政府少有用武之地,因为政府更多的责任是管理自己的份内事务和约束自己的行为。”[738]有很多证据表明这就是孔子的观点。孔子曾评说道:“在判案上我并不比别人能力强。但是,有必要做出努力,使得在国家事务中不出现诉讼案件。”[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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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状况显然将是理想之境,并且只有在人们彻底浸透了积极的理想时才能出现。民主政治与极权主义相对立的关键之处是:在极权政治中,许多人是带着锻造束缚他们社会的锁链的狂热激情而工作;而在民主政治中,太多的人有相互不同的朝向,以至于并未意识到他们的自由。民主政治需要持续性,并且总是要求全体人民对民主原则的正当性要有一定的理解和信心,同时,那些在民主政治活动中起带头作用的人也需要对民主的理想富有真实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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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了不起的长处就是他能够激发这样的热情。孔子允许他的追随者们保持他们的良知,并且坚持认为他们在良知面前一定不要让步,同时,孔子也要求他们在其他所有事情上都要为人类服务。不论是财富,还是世俗的荣誉,甚至生命本身,如果它们不能与大道保持一致,就不应该被享有。以下这个信条具有一种宗教的热诚:“如果一个人在早晨听到了大道,他可以毫无遗憾地在晚上死去。”[740]对于大道,仅仅有理智上的默认是不够的。孔子说:“仅仅知道它的人不如喜爱它的人,而喜爱它的人又不如能够从中得到快乐的人。”[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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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孔子的思想并不是宗教,这是它的长处。一旦人类的知识获得长足发展,那么,这些信仰——致力于特殊的形而上学理论,严格的信条,或者关于人性和宇宙的反思——的基础就一定会受到冲击。但是,孔子的思想中并没有多少绝对主义的东西,同时,孔子思想也力求接近普通人的需求和人类的同情心。这一事实使孔子思想的基本原则在经历了文化体系的一系列整体革命之后依然能够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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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世纪,“教会的存在和威望使得社会免遭极权主义之害,阻止了极权国家的产生,并保护了自由。……而教会所使用的方法就是在社会中维持一个与国家相抗衡的组织”。[742]德莱尔·伯恩甚至认为,在今天,“可能在某个地方有某种带有‘宗教命令’性质的东西,这种东西与某些人相结合,这些人对以下事情更有热情,即:倡导普遍之善,或者是为了普遍之善而工作。……这是一种非强迫性地传播思想和新习俗的群体”。[743]儒学在中国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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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儒家却从未被组织起来过。它没有首领,没有行动纲领,也没有组织机构;它从未被摧毁,也未被完全控制。历史上是有过对孔子的祭祀,但那是国家行为,不是儒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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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外表上看去,儒学的最初形成和发展是孔子弟子们对孔子的个人魅力所做出的自发的反应。孔子希望弟子们忠实于大道,但他们对他个人的敬服从来都不是纪律约束所致,用孟子的话来说,弟子们是因为“内心的一种喜悦而真诚地服从(中心悦而诚服)”孔子的。[744]即使是在政府管理方面,孔子也相信自愿的合作胜过规则的规定。所以,孔子虽然没有建立任何形式的组织,但却有意识地发起了一场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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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运动是要制造一种力量,用以抗衡世袭的并且是占有统治地位的军事贵族,因为他们掌握了垄断性的政治权力和特权。像中世纪欧洲的“武侠”骑士一样,许多这样的贵族视战争为儿戏,看重匹夫之勇,把杀人当作他们的人生目的。[745]孔子并不是古代中国唯一的一个这样去做的人,即:谴责贵族所看重的毁坏性而不是建设性的成就。《国语》记载了一位官员愤怒的讲话,他告诉他的主人说,他对国家一生忠心耿耿,并取得了卓有成效的工作成绩,可是,他从未因此而受到赏识;但他现在却被赏识了,原因就是他在战斗中杀了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因为仅在一刹那间我就变成了你所说的‘我一定得奖赏你’的那种疯子了。”[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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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不是个绥靖主义者,他并没有完全取消贵族的习惯或传统。他自己还射箭,并称赞身体锻炼的好处。晚到汉代,儒家学者们还都是射手。但是,孔子确实在努力寻求改变贵族政体。他的最终目标是,使这种政体的存在以美德而不是以继承权为基础,还要使其中的成员献身于工作而不是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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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战争可能是必要的,但是,孔子还是明确认为这是一种罪恶。孔子并不关注军旅之事,除非它能用于正义之事。同时,孔子在任何情况下都认为身体之勇远在道德勇气之下。总的来说,孔子不考虑勇力的功绩和武力的使用,他把赞誉留给了那些能够真正地造福于人类的人们。[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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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这种情感必然招致那些恃强凌弱的贵族们的侮弄。在儒学发展的最早时期,很可能正是这些贵族不无嘲弄地把那些依靠学识而不是勇力的人们称之为“儒”,即“懦弱之人”。[748]孔子只在《论语》的一章中使用过“儒”这个字,但它似乎只是慢慢地才被后来所称谓的“儒”者集群本身所接受,尽管这个集群之外的人早就在用这个字来称呼这个集群了。[749]可是,直到公元前3世纪,儒生才引以为荣地使用它,而它的原意却可能已被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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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群“懦弱者”才是孔子的希望所在。在自己的时代,孔子为他们做了很多,点燃了他们心中热情的火焰;这团火焰沿着一条不断的路线,直至传递到了我们手中。孔子不能使弟子们得到世袭的权力位置,但他却巧妙地使他们适合于“君子”之名,从此以后,“君子”之名更通常地是指饱学而文雅之人而不是指贵族出身之人。孔子称他们为“士”并要求他们(以令人惊异的成功的标准)具有自我牺牲精神并献身于普遍之善。为了长远的和平目的,人们通常要保留战争的争斗,但孔子给予他们的武器是笔,盾牌是书。孔子也给了他们一种使命:勇往直前并取代权力中心的强权色彩,以人类的名义和利益掌管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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