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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53 秦国被认为是从商鞅(变法)的时代开始走上繁荣之路的。商鞅是卫国统治家族的后裔。几个东方国家都不曾赏识商鞅的才能,他就在大约公元前4世纪中叶到了秦国,并在这里最终得到了荣耀和权力。作为高级大臣(大良造),据说他改革了政府体制,压制了贵族势力,创建了一个强大的中央行政管理机构。他还推行了经济改革,打破了宗法家族的统一体,并利用奖赏举报者的方法使人民彼此对立。根据传统的看法,他利用种种方法使秦国发展壮大,以便与中原各国进行战斗。作为军队主帅,他还依靠作战谋略和背弃诺言而扩大了秦国的版图。[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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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55 大约经过了一个多世纪的持续竞争,在秦国逐渐扩大其领土的时候,其他国家则在同灭亡进行斗争。有时,这些国家也会联合起来对付秦国,但从未持之以恒,也没有产生过像样的效力。秦国军队的英勇(可能胜过作战方法)是重要的。但这个国家并非单只依赖战场上的较量。秦国也把秘探派往各国去赢得结盟,并用行贿以及必要时用暗杀的方法在东方各国之间挑拨离间。[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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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57 荀子的两位学生对于秦国的胜利发挥了重要作用。这位儒家学者谴责秦国的征战,[222]并对于法家思想的许多方面提出了反对意见。但是,荀子(无疑是无意识地)放弃了孔子倡导的协作社会的理想,转而赞同极权控制。另外,荀子的人性本恶的思想暗示出,他的思想的发展结果之一很可能就是法家思想。因此,他的杰出学生韩非子就成为最伟大的法家哲学家,这是丝毫不会令人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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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59 韩非子是韩国公室的后裔,韩国则是秦国的邻国和主要敌人。据说,因为说话口吃,韩非子就专注于著书立说。现存《韩非子》这部书确有被后人增补和插入的内容,但也能从中区分出来韩非子的手笔。它们以无情的明确性和严格的逻辑建立了一个绝对极权的专制政治体系。韩非子认识到,只有强权才是至高无上的,而他的目标就是造就富裕而有权力的统治者。人民将完全被用作实现君主之图谋的工具,生和死都要适应君主的目的。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无论是表现出仁慈还是暴虐,都同样地有害、同样地无关紧要,因为真正重要的是如何控制其权力。穷人不应该得到帮助,因为这只能使他们更穷,而人民的良好意愿是不名一文的。君主必须自己紧握所有的权力。他必须根据才干选择大臣,并且要用财富和社会地位而不要用权力和影响力奖赏他们。大臣不需要有德行,德行之人是罕见的。大臣也不应该是精明的,精明之人将欺骗君主。他们不应该太单纯,单纯之人要被人民欺骗。君主只要能把大臣和全部臣民保持在一种战战兢兢的状态之中,他们就不会胆敢犯错误了。总之,君主必须迫使每个人只为国家而生存。个人的思想和感情都是被禁止的。“所有与法律和规定不一致的言行都将被禁绝”。[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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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61 与韩非子相比,马基雅维里在《君王论》中提出的策略便显得有些缩手缩脚和踌躇不决了。据记载,当时的秦国国君(秦王嬴政,即后来的秦始皇)读了韩非子的两篇文章之后非常兴奋,并公开说想见到他。不久之后,韩国派遣韩非子出使秦国,韩非子因此会见了这位秦国国君,但另一位法家人物却先他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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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63 这位先到者就是李斯,他早先也是荀子的学生。李斯远不如韩非子有才气,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李斯的长处是,他在秦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并取得了秦国国君的信任。他最终设法害死了韩非子。[224]从此以后,大抵主要是靠着他的被谋杀了的同门和同事的思想的指导,李斯把秦国引向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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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65 秦国的崛起和胜利是血迹斑斑的。据记载,有一次,被秦军包围的40万士兵全部被屠杀。[225]这个数字无疑有些夸张,但却是可作参考的。到了公元前221年,秦国吞灭了全部中原国家。[226]法家人物所主宰的极权者的国家变得至高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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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67 效率是那个时代的准则。“法律和习俗取得了一致,度量衡被标准化,车轮之间要有同样距离的间隔。[227]汉字书写形式整齐划一”[228]。根据同样意义深远的精神,秦国统治者采用了“始皇”的称号,并暗示着说(既然这个朝代永远不会再次发生变化)他的王位继承人(从“二世”开始)仅仅从数字上讲就将“达到千万以至于无穷”。[229]这种说法给人的印象是,秦朝的统治者实在是过分妄自尊大了。我们已经指出,这位始皇帝是非常迷信的。公元前219年,他因为对一座山发怒,就派了3000名囚犯去砍伐山上的树木。[230]对此我们可能感到好笑,但当全体人民都是他怒火中烧或奇思怪想的对象的话,这种结果就不太幽默了。根据法家的原则,轻微的违法行为就要受到酷烈的惩罚。许多人被流放到边远地区,就像典当物一样。秦始皇使用囚犯和强迫征用的劳力修建了许多宫殿和耗资巨大的公共工程。仅在首都附近据说他就有270处宫殿,里面满是美女和精致的器物。[231]在他的陵寝工地据说有70万人在劳动,长城的建造更是消耗了大量的生命。为了从资金上支持这些项目,必然得对人民征收过度沉重的税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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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69 在希腊,早于秦始皇一个世纪的亚里士多德列举了“保持专制政治的古代法规”,[232]这些法规就好像是对法家和秦始皇政策的描述。繁重的税赋和巨大的公共工程“全部由人民承担,致使他们贫困不堪”,这就是结论。亚里士多德说,暴君也禁止教育,并且“一定禁绝自由集会或其他的讨论聚会”。与此相当一致的是,韩非子谴责学习,宣称在学习上花费时间就等于是减少了有用处的工作时间,妨碍了人民去完成使国家强大和使君主富裕的义务。“所以,在一个国家里,如果君主头脑清醒,就没有文学”。[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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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71 事实证明,学者们(其中儒者占主要部分)难于认同秦始皇的极权国家。他们甚至鲁莽地批评始皇帝,这种做法被秦始皇认为是“绝对恶劣透顶”的。[234]学者们首要的批评据说是直指以下事实:秦始皇没有分封他的亲戚并且不遵从古道。[235]如果这种批评是真的,那就说明这个时代的儒生的确很浅陋无聊。即便如此,学者们还是给当政者制造了足够的麻烦,以至于有人认为有必要阻止他们蛊惑人心。李斯提出的建议得到了批准,这就是,为了防止“在人民中间”传布“怀疑和混乱”,人民手中除了医药、占卜和农业方面之外的所有书籍都要被焚毁。那些不抛弃他们的书籍的人都将被处以烙刑和派去服苦役。政府的禁令还说,从今以后,所有胆敢讨论《诗》、《书》的人,或者“以古疑今”的人,都要被处死。[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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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73 很难确定到底有多少人因为禁书令而丢了性命。另外,就在颁布禁书令的第二年(公元前212年),秦始皇又下令活埋了460位“学者”,但这显然仅仅是要发泄他的怒气,因为他得到报告说,一些人在批评他。当然,有许多这种“学者”其实只是江湖术士。不过,一些真正的儒生显然也惨遭劫难。[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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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75 因秦始皇的“焚书”而丧失的文献数目可能被夸大了,[238]但是,在秦王朝的统治下,当政者对儒学的迫害很可能把儒学的影响力增强为一场运动,而不是相反。然而,法家对儒学的真正伤害并不是进行镇压,而是对它的曲解和滥用。人们已经认识到,就其性质而言,在汉代权威的儒家正统学说中,法家思想的分量并不少。其实,荀子就已经在主张政治独裁主义,赞成以惩罚作为社会控制的手段,这种思想显然是倾向于法家思想的。这就说明,法家思想长期以来就不断地渗透进儒学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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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77 不过,这种思想渗透的进程并非一边倒的。在《韩非子》中,有些与法家哲学相反的章节可能是儒生加入的。[239]但是,法家人物也玩这种游戏,并且是颇有技巧的。尽管孔子在《韩非子》中不断受到批评,但在这本书的部分内容中也出现了后来的法家式的孔子,而且,一位孔子弟子的讲话也很像法家人物的口吻。[240]尽管这些故事中至少有一个明显是虚构的,[241]但它们却还是使许多儒生深信不疑。在一个故事里,讲述法家观点的孔子出任了卫国之相,这无疑使得儒生们对这种故事更是割舍不得了。[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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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79 可是,法家的真正成功是他们思想中的渣滓进入了儒家文献的中心地带。不过,这些内容到底是法家插入的东西,还是儒生中的法家倾向的表现,人们还难以确定。例如,《尚书》中的一部分篇章是后来编辑的,并且包含了某些相当具有法家思想倾向的资料。[243]然而,对于法家人物的这方面的言行(包括就地处死一个敌人)的唯一解释就是,他们想要彻底歪曲对方的思想。比如,他们让孔子被认为是《荀子》后几篇中的一篇的作者,[244]这毫无疑问是一位法家人物窜改了《荀子》原书。法家的伎俩是大家所熟悉的,即孔子在此被荣冠以鲁国“司寇”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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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81 学者们早已认识到了这种伪造,但是,某些法家式的侵入并不明显。《礼记》(我们将在后面作详细讨论)中有一篇题为“中庸”的文献。尽管有许多学者认识到此篇至少有一部分是后来集成的,[245]但它还是享受了最大的声誉,特别是自宋代以来。因为正是在宋代,它被当成是“四书”之一,而“四书”则是近代儒家正统思想的特别圣经。《中庸》所云“夫子”指的是孔子,书中有下面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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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83 夫子说:“如果一个无知的人喜欢运用他自己的判断,如果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人愿意自作主张,如果一个生活在今天的人要回到古人的道路上去,那么,灾难肯定会降临到这种人的头上。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评判礼仪,制定标准,并创制文字。在今天的帝国里,所有的车都使用有同样间隔距离的轮子,书籍都用统一的字体书写,而行为也都遵守统一的规范。”[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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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85 这显然是把秦代的法家思想塞进了孔子口中,并出现在最神圣的儒家经典之中。其中最后一句的用词是用来描述秦始皇的标准化措施的,这种句子在公元前221年秦国统一中国之前几乎是不可能写出来的。[247]而孔子也从来没有做出过“只有天子才有资格评断礼仪”之类的断言的。事实上,孔子根本没有正面谈到过当时还在世的帝王。相反,孔子深知,在任何文化问题上,所有的世袭贵族都需要别人的指导,这是他们的可悲之处。只有在一个极权国家里,拥有政治权力的统治者才被认为是所有东西的裁决者。同样,对“没有社会地位而愿意自作主张”的人的谴责也是纯法家的。孔子说过,他自己年轻时是“没有社会地位的”(贱,“吾少也贱”),然而,他拒绝使他的意志或他弟子的意志屈从于任何一个君主。而那种认为孔子不赞成“回到古人道路上”的人,确切来讲正是被韩非子和李斯反复谴责的那样去做的儒生。[2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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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87 《孔子家语》也认为孔子讲了与《礼记》同样的话;所有方面都差不多,除了以下一句,即孔子被引述为赞扬了这样的人:“生活在今天,却把他们的心思放在古道上。”[249]到了这个地步,问题是如此地复杂,以至于没有人能说清楚孔子在此类问题上到底说过些什么,或者没说过什么。法家的影响甚至反映在《论语》中的孔子所作的一些表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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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89 《论语·季氏十六》说:“夫子说:‘大道在帝国流行的时候,礼、乐和征伐就由天子来主持;而当帝国缺乏大道时,这些事情就由诸侯来组织。这种情况发生时,在十代之内,这样的诸侯们很少有不失去他们的国家的。如果这些事情是由诸侯的大夫组织的,在五代之内,这样的大夫很少有不失去他们的权力的。当大夫的家臣掌握了一国的权力时,他们通常在三代之内就要垮台。大道在帝国之内流行时,政府就不会掌握在大夫手中;大道在帝国之内流行时,普通人民就不会议论公共事务。’”[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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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91 尽管这一章所强调的封建等级制度不是法家的特性,不过,法家的影响还是很明显的。在这段讲话中,再次出现了这样的极权君主,他的政治权力使他成为“礼、乐”和所有其他事物的裁决者。所有的权力和文制上的创新都以他为中心,并根据等级制度传给他的属下。在孔子的政治思想中,有学识的和有德行的大臣的作用是很重要的,但在这样的章节却识别不出来。在《论语》的其他地方,孔子倡导教民以大道,而在这一章,民众甚至不谈论国家事务。[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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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93 这一章的语言以某种方式露出了真相,证明它无疑是后来增补进《论语》的。[252]然而,在当今,即使是一些具有鉴赏力的学者也认为,这一章在确定孔子思想的具体方向上发挥了关键作用。这一章还要对以下这些思想负主要责任,这就是有些人所认为的:孔子在尽力复兴周天子的权力,他也赞赏帝国的独裁主义,他本人更是封建主义的卫士。[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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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95 《论语》的另一章显然也是后加的,这就是《子路十三》讲述“正名”的那一章,在其中,孔子被认为是讲述了“正名”的学说,并着重强调了政府要使用刑罚。不用说,这一章不是法家人物所写,就是受到了法家思想的明显影响。[254]对于《季氏十六》“生而知之”章来说,这种论断也可能是真实的。孔子在这一章被认为是这样说的:“生来就有知识的那些人是最高层次的;通过学习而求得知识的人居其次。”[255]这一章显然是在宣传这样一种思想:圣人们(包括孔子在内)生来就魔法般地具备了一切知识。这与孔子自己所强调的依靠经验、反思和不懈地学习而求得知识的主张是非常不同的。可是,法家人物瞧不起学习,并表示不信任这样的人,他们唯一有资格受人尊敬的就是他们的学识。韩非子写道:“一个人有没有才智,依靠的是他的本性。……智慧并不是某种靠向他人学习就可以得到的东西。”[256]这与上述《论语》讲述“生知”的那一章极其相似,而《论语》这一章可能就是在法家的影响下写成的。不过,《论语》此章在儒学内部成功地树立了圣人生来无所不知的观念,这个观念完全摧毁了孔子自己的知识论基础。[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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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097597 至于法家学说以其整体的严密性渗透进儒学的日期,这是我们不可能确定的。但是,这种渗透显然一直持续到了汉代。不过,有一件事是清楚的:到了法家完成了他们的破坏工作之时,孔子思想的真实性质已经是彻底地晦暗不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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