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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解构便要指出,原典儒学由于来自巫术礼仪,在这种远古礼仪中,对原始氏族首领的品质和人格的宗教要求与社会政治要求本就混在一起。其特征是在道德主义的命令话语下,宗教、政治、伦理三合一,三者交融混同。如前所说,其中,就有宗教性道德与社会性道德两种不同的成分。前者(宗教性道德)由孔、孟到宋儒发展为个体人生境界的儒道(释)互补的准宗教性的追求,而为理学所大力倡导,津津乐道。后者(社会性道德)则由孔子而荀子而与道家、法家和阴阳家合流互补,而成为一整套儒法互用的伦理—政治的规范、法则,支配了中国历史两千年。前者是“内圣”,后者是“外王”。这两方面都极重要。这二者一方面是分道扬镳,另方面又常纠缠一起。特别是宋明理学以及现代的革命伦理主义总将后者(社会性道德、公共政治)合并、纳入前者(宗教性道德、人格理想),要求前者决定后者。于是“以理杀人”、“以革命杀人”,便惨剧重重,层出不已。同时,也培育了一大批“假道学”、“伪君子”和“马列主义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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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应该把这两种因素、两个方面、两种道德从儒学中分解出来,把剪不断理还乱的宗教、政治、伦理三合一的这个传统尽可能分缕清楚,从而才可能在各种不同层面上来谈“批判的继承”和“转化性的创造”。宗教性道德(“内圣”)可以经由转化性的创造,而成为个体对生活意义和人生境界的追求,它可以是宗教、哲学、诗、艺术。社会性道德(“外王”)可以经由转化性创造,而成为现代政治体系的中国形式:将重视人际和谐、群体关系、社会理想以及情理统一、教育感化、协商解决等特色,融入现代政治的民主体制建构中,而开辟某种独创性的未来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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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儒学作为“教”(宗教)需要厘定澄清和“意识化”。儒学作为“学”(哲学)的方面,也需要从种种体系化的“阴阳五行”、“性理天命”、“道德的形而上学”中解放出来,使它恢复原典儒学例如在《论语》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真正活泼、具体的人间情趣,这也就是我所说的“情本体”(见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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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解构之后,再“重建”否?在“教”的方面,当然不必模仿基督教或伊斯兰教,再去塑建人格神的上帝。但是否可以考虑回到“天地国亲师”——那松散而灵活、没有人格神上帝的儒学的“宗教”传统呢?这个“宗教”所具有的含糊性和开放性,使它可以有一个广阔的自由的解释空间。“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荀子》)。“天地国亲师”都不是“神”,却可以是尊敬、崇拜、献身的对象。对老百姓,它可以包容对人格神(上帝、佛菩萨、各种民间宗教)的崇拜礼仪;对“君子”们,它可以是某种心灵寄托、行为规范、生活归依。重要的是,“天地国亲师”不能复旧,它本身也需要一番解构和重建。例如需要把它从过去的政治宗教即“政教合一”的传统中解放出来,它不应再是“好皇帝”和“君师合一”的政治体制和幻想信仰,恰恰应该在这里强调改“君”为“国”的重要意义,这“国”不再指任何政府、政体、政制,而是指较含混而宽广地对历史—文化共同体的某种心理认同。它是Country,而不是State或Govemment。于是,“天地国亲师”便可以成为中国人对宇宙自然、家园乡土、父母夫妻、兄弟朋友、师长同学以及文化传统的某种道德和超道德的情感认同和精神皈依。 它不再具有政治的和社会性道德的性质功能,却具有准宗教性的功能和内容。“天地君亲师”从内容和文字上可一直追溯到荀子,其根本精神当然来自孔子和《论语》。《论语》这种准宗教性则有如程颐所说:“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这就是说,读《论语》应使人“变化气质”,不只是获得知识而已。 钱穆强调读《论语》是学习“做人”,仍然是在遵循这个传统的说法。所有这些强调儒学宗教性功能,都可以成为今日重建儒学宗教性的很好资源。黑格尔曾嘲笑孔子的《论语》不过是“处世格言”而已,表面看来也像。但是这些“处世格言”却有关乎人作为本体存在的价值体认。 有此体认,虽然“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为人处世却大不一样了。从而,这里的所谓“处世格言”便并非为个人生存的利害,而成为有准宗教性能的教诫和体认。从而,如果今天从《论语》到《菜根谭》到《三字经》等等再作出某种新的摘录编选,重要的是加以新的解说发挥,它们不也可以与《圣经》、佛经和其他宗教读物一样起着同样的慰安人际、稳定社会、健康身心的功能作用吗?这是否仍有可为呢?当然,决不能也不可能再回到传统的“功过格”之类迂腐伪善的“修养”,但是否可以有新形式的创造呢?当然,要注意的是,如何使它区别于当前颇为荒唐、混乱、庸俗的国粹主义和所谓“国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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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学”的方面,则似乎不必再去重建各种“气”本体、“理”本体、“心性”本体的哲学体系了。“情本体”可以替代它们。因为“情本体”恰恰是无本体,“本体”即在真实的情感和情感的真实之中。它以把握、体认、领悟当下的和艺术中的真情和“天人交会”为依归,而完全不再去组建、构造某种“超越”来统治人们。它所展望的只是普通、平凡的人的身心健康、充分发展和由自己决定命运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儒学的哲学方面由于今日谈得很多,这里不想辞费(请参阅拙作《哲学探寻录》)。而这些,就是作《今读》的简单缘起。将在本读各“记”中不时加以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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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语今读(最新增订版+《论语》索引) Ⅱ 关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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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使人感到惊异的是,公元前五百多年孔子讲的话,即当时的口头语言经文字记载后,今天大都能读懂,困难不多。这也可说是世界文化的一大奇迹。今天绝大多数人就无法读懂十一世纪的英文。这成为我一直坚决反对汉字拼音化、拉丁化的重要原因。汉字在培养中国人的智力(记忆力、理解力和思维能力)上,在统一方言,形成强大持久的经济政治局面上,在同化外来种族特别是形成华夏的文化心理结构上,起了无可估量的巨大作用。传说“仓颉造字”使“天雨粟,鬼夜哭”,民间也常有“敬惜字纸”的标语张贴,都展示出汉字的既神秘又神圣的地位。可惜至今对这一点仍然研究不多。看来,汉字的根源在于“记事” ,而并非口头语言的记录 ,问题是这两者如何融合起来的。这点已越出《今读》范围,留待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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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论语》已如此好懂,又何必去译呢?而且,早已有了好些译本,为什么要重译呢?理由是:虽然好懂,但毕竟是几千年前的语言文字了,好些地方对生活正急剧变化的今天和明天的年轻读者,已不是那么容易理解。而且古代文字简练而含糊,需要用今天的语言明确或确定一下才好把握。当然,这样一来,也就损失了不少。因为原文的字、句,正因为含混,便经常包含着更多的意思。一翻译成现代语言,虽然更明确,但也可能更狭隘更固定了。幸亏《论语》还不是诗篇,有时毕竟还可趋向或做到“达诂”(准确解释)。《论语》的确已有许多译本,《今读》之所以重译,是因为不同译者对本文以及全书各有不同理解,从而翻译也就不大一样。我细读了我所知道的最晚出的两个译本:杨伯峻的《论语译注》(北京)和钱穆的《论语新解》(台北),都不满意。所以我才作这个新译,并加上自己的各种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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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好懂,但真正翻译起来,却问题很多,困难很大。其中突出的是,那些最常见也最重要的词汇、概念、范畴,偏偏最不好译,甚至不可能译。例如,“君子”、“小人”、“仁”、“义”、“道”、“敬”、“庄”……等等等等,几乎没有一个现代词汇能够代替它们。原因之一,是因为它们在原文的不同字句里具有相通却并不相同的内容、含义、意义,不可能用同一个现代词汇来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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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办?左思右想,很少办法。只好:第一,在这个前言里先说明一下这个一般情况,让读者有思想准备。第二,再作以下一些具体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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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君子”、“小人”一律不译。理由:(1)这两个名词至今通用,大家熟悉,不必翻译。(2)它们在不同章、句中,含义不一样。“君子”、“小人”一般都作道德高下的标准,是一种价值区分,例如“小人”是贬义词,至今如此。但在孔子时或孔子以前,却不一定如此。《尚书·无逸》有“知稼穑艰难,则知小人之依”,这个“小人”就是种田的平民百姓,并不含道德不好的贬义。俞樾《群经平议》说:“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言,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也。”可见,“君子”本指“有位之人”即“士”(知识分子)和“大夫”(做了官的知识分子),“小人”则指平民百姓,即一般人的意思。《论语》有“硁硁然,小人哉”作为“士”的道德标准的一章。从而这两个词汇在当时也可以是一种社会地位的中性事实描述。但《论语》一书常常对“士大夫”提出道德规范或要求,而以“君子”、“小人”相对称,“君子”指有道德品格的人,“小人”指缺乏这些品德的人,于是这两个词汇也就具有价值含义。这种事实描述与价值判断的双重含义,在《论语》中经常合在一起,混而不分。总的看来,价值含义的比重大得多,却又不尽然。这就只能看当时讲话具体情景和具体问题、具体对象了。所以这两词不作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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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类似但不如此突出的,还有“士”等词汇。它有时是作为事实讲,有时作为价值(“士”的标准、规范)讲。“士”一律译作“知识分子”;“大夫”译作“官员”、“官吏”,即“做了官的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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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面再就其他一些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词汇说明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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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最重要、最常见和最难译的是“仁”、“仁者”。大多译作“仁德”、“仁爱”、“仁心”、“有仁心(或仁德)的人”等。这是因为《今读》一书强调心理情感本体,而“仁”在《论语》中也确有此层基本含义。朱熹便把“仁”释为“爱之理,心之德也”。它本义与“爱”紧密相关,应无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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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礼”一般译作“礼制”,因它主要指那一整套非成文的制度规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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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义”一般译作“正义”或“理义”、“合理”、“适当”、“义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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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道”字含义极广泛而模糊,一般根据上下文意,分别译作“规则”、“规矩”、“途径”、“真理”、“方向”、“事业”等等。“有道”译作“政治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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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天下”不译,因为今天这词仍活着,仍是现代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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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文”译作“礼仪”、“仪文”或“文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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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敬”译作“恭敬”、“敬畏”、“认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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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君”、“×公”一律译作“×国君”。“邦”一般译作“国家”,实际指的是当时的氏族—部族联合体,所以“邦”、“家”常连在一起。国君之下的大夫世族则有时译作“家族”,有时译作“部族”,并无确定界限,如(鲁)“三家”译作“(鲁国的)三大家族(或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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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译事,还有相关的几点,也须说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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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曰”都译作“孔子说”。孔子学生都统一用一个名称,如“子贡”、“子路”、“冉有”、“颜回”,避免一人多名如“赐”、“由”、“颜渊”等。“曾子”、“有子”则仍沿袭原文,保留“子”的尊称,以见《论语》多出于曾、有门人之手。孔子不用孔丘本名,因已约定俗成数千年,不必改动。“问仁”一律译作“问如何是仁”;“问政”一律译作“如何搞(办)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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