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221350
但如果这种观点是对的,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明确一个恰当的恐惧对象。没准我们只需要单纯地恐惧死亡所涉及的剥夺,而不是恐惧死了是什么样的。诚然,剥夺本质上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正如我们所见,它看来是一种相比较而言的坏事。因此,似乎对死亡所涉及的剥夺感到恐惧,满足了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即恐惧的事物必须是不好的。那么,也许只要弄清楚我们恐惧的是死亡带来的剥夺,而不是死亡的体验,那么对死亡的恐惧就是恰当的了。
1702221351
1702221352
但这也不太对。首先,事实上我已经论证过,永生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被宣判永远活着是一种惩罚,而不是赐福。如果在这点上我是对的,那么我们终有一死的事实,即我们最终会被剥夺生命的事实,就完全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好事。那么,对死亡涉及的剥夺感到恐惧是不恰当的。更确切地说,如果我们害怕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生命,那么我们的恐惧对象并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所以恐惧是说不通的。
1702221353
1702221354
当然,也许你还没有被“永生将是坏事”这个观点所说服,也许你认为永远活着会是件好事,那样的话,我们终有一死的事实,因为包含了不可避免失去生命,将会是一件坏事而不是好事。根据这个观点,我们是不是至少可以同意,如果永生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我们恐惧的对象就是不好的,所以恐惧死亡是合理的?
1702221355
1702221356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我认为“永生是一件坏事”这个观点错了,也不能推出对死亡的恐惧是合理的。因为我们已经讨论过,要使恐惧合理,关于所畏惧的事物是否到来就需要具有不确定性。而对于我终究会被剥夺生命这个事实而言,没有不确定性。我知道这件相对的坏事(为了讨论之便,假设死亡的确是件坏事)正在降临,我知道我将会死去。所以,恐惧就变得不适宜了。假设我给你一个圆筒冰激凌,你很喜欢它,希望自己可以再吃第二个,但我没有第二个圆筒冰激凌可以给你。所以,你知道吃完第一个圆筒冰激凌后,自己不会得到第二个。那很遗憾,因为没有足够的冰激凌。这时你告诉我:“我害怕,我害怕吃完第一个圆筒冰激凌之后,一段时间里我得不到第二个。我害怕,因为冰激凌被剥夺就带来了坏处。”很显然,在这个思路里恐惧是讲不通的。既然你知道不会有第二个圆筒冰激凌,那对这个缺失感到恐惧就是不恰当的。类似地,即使死亡意味着在某一刻你再也不能从生活中获益,使得死亡本身是件坏事;但是,既然你知道生命必然会终结,那么对这种必然会有的缺失感到恐惧同样是不恰当的。
1702221357
1702221358
但是现在一种不同的可能性不言自明。我刚刚辩称,正是因为死亡是确定无疑的,所以对死亡的恐惧是不恰当的。但是,关于死亡也有完全不确定之处,那就是我们什么时候会死。或许,我们应该害怕的不是失去生命本身,而是我们可能会早死的可能性。
1702221359
1702221360
让我们来考虑一个类比。假设你在一个派对上,而那是一个很棒的派对,你希望可以一直待下去,但这是发生在高中时期的事,接下来会发生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你妈妈会打来电话,告诉你是时候回家了。让我们假设待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本质上来说它是中性的。你只是希望你可以待在派对上,但是你知道你不能。最后,假设你知道那个电话百分之百会在午夜打来,可以打包票,完全不存在早些或晚些打来的可能性。那么,这件事的确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你也许会对妈妈在午夜给你打电话感到怨恨,可能会因为她不让你像其他朋友一样待到1点钟而恼怒,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11点的时候,你说:“我很怕电话会在午夜打来,因为她总是在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那么,很简单的一个事实就是,你的恐惧站不住脚。你并没有相应程度的不确定性。因为你确切地知道要发生的事,而且你确信它会发生,所以这时恐惧不是恰当的情绪。
1702221361
1702221362
相反,假设你只知道你妈妈将会在11点到1点之间的某个时刻打电话过来,那么有一些担心是合理的。在大多数时候,她会在12点或12点半打来电话,有时候她到1点才打过来,但偶尔她会在11点就打电话。这时,在我看来,恰当的恐惧需要的各种条件都满足了。有了一件坏事——可能要更早(而不是更晚)离开派对;坏事将要发生有不可忽视的几率(她有时候的确很早就打电话过来);同时,坏事是否会发生有不确定性(因为她有时候会晚打电话,而不是早打)。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定程度的恐惧是合理的。(会有多么恐惧?这取决于电话会早些打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1702221363
1702221364
也许这就和我们对死亡的恐惧类似。也许正是“死亡会更早到来”这种可能性使恐惧这种情绪变得合理了。顺便提一下,这种类型的恐惧巧妙地回避了永生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坏事这个问题。即使永生将是坏事,对我们大多数人,或者说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死亡仍然可能来得太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担心死亡会来得太早。
1702221365
1702221366
同样需要注意的是,死亡的不可预测性是一个决定性因素,这使得死亡这件事可以让我们合理地感到害怕。事实上,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死亡的不可预测性,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站得住脚。就像我说明的,对死亡状态本身感到害怕并不是一种合理的情绪。在我看来,死亡的不可预测性才是我们可以合理地对死亡感到恐惧的唯一理由。
1702221367
1702221368
即使是这样,进一步的区分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观点。我害怕自己死得太早,是因为“如果我能再多活一会儿,我的人生两相权衡后仍将是美好的”吗?或者担心我会很快死去,是从“就我有望再活多少年的数字范围来说,死亡会早些到来而不是晚些到来”这个意义上说的?又或者是针对第三种可能性,即我是在害怕自己会英年早逝,比其他人死得更早?这三种细分潜在恐惧的准确对象的方式,有许多重要的区别,包括如果感到恐惧的话,那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因为你的恐惧需要和相应的可能性成比例。
1702221369
1702221370
以对英年早逝的恐惧为例。很显然,如果一个人已到中年,对英年早逝感到恐惧就完全是不理性的,因为他已经没有英年早逝的可能性了。(我自己已经快要60岁了,就我这个年纪来说,要想英年早逝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即使是对年轻人来说,虽然存在英年早逝的可能性,但实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比如,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20岁美国人来说,在未来5年、10年甚至20年内死去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几率太小了,为此如果有大量的恐惧情绪,看起来就很不合理。当然,随着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在既定时间段里死亡的可能性也会稳步上升,不过即使是这样,对于很快死去的恐惧也很容易并不适度。即使是一位80岁的老太太,她也有超过90%的几率再活至少一年。
1702221371
1702221372
显然,得了重病的人和年迈的人对死亡快要来临感到恐惧是合理的。但是,对于我们其他人而言,我认为这种情绪是不恰当的。如果你自己非常健康,但你却对我说:“死亡真是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太害怕死亡了。”我只能回应说,我相信你,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对死亡的畏惧不是一种恰当的情绪。基于已有的事实,这种畏惧不合情理。
1702221373
1702221374
当然,即使我这种看法是正确的,而且对死亡的恐惧在大部分时候是不恰当的,但仍然存在别的可能性,即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是恰当的。我已经提到了,有时候即使恐惧是不合理的,但感到愤怒、悲伤和悔恨却是恰当的。所以,我们仍然要问,想到死亡的时候,这些负面情绪中是否有哪一种是恰当的呢?
1702221375
1702221376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基于我关于永生的看法,我终究会死这个事实本身不是坏事,也不包含任何坏事。死亡本身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因此,我认为对死亡本身,即我将会死去这个事实表现出负面态度是站不住脚的。但是,我们可以关注“我们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可能性,也就是说,当生活给予我的总体来说(在两相权衡后)还是美好的事物时,我可能就得死去。死得太早的可能性显然是一件坏事。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有某些负面情绪是合理的反应,那会是什么情绪呢?
1702221377
1702221378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愤怒。即使恐惧不是面对死亡的恰当的反应,但愤怒有可能是,持这个想法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事。我一部分意识里想对宇宙挥拳,咒骂它只给了我60年或70年或100年的寿命,而世界又是如此丰富多彩、不可思议,需要花上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享尽它的奉送。面对我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事实,愤怒难道不是恰当的反应吗?
1702221379
1702221380
然而,事实上,答案并不是那么确定无疑的。和其他情绪一样,恰当的愤怒本身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这些条件是否已经被满足,在这里还不清楚。无可否认,恰当的愤怒需要的第一个条件——有坏事发生在你身上(或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事实上已经被满足了,因为我有可能很早就会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但是,要使愤怒合理,还需要一些附加条件,而这些附加条件可能没有被满足。
1702221381
1702221382
比如,只有在指向某个人,即指向施事者,也就是那些有能力决定如何对待你的对象时,愤怒才是合理的。如果在办公室里,尽管你以前告诉过同事要更小心一点儿,但还是有人将咖啡洒到了你的电脑上,弄坏了硬盘,那么愤怒是合理的。愤怒直指你的同事,一个对自己的行为有控制力的人。类似地,如果你因为在工作中得到的评价低而对老板倍感愤怒的话,那么最起码满足了一个特定条件:你的愤怒直指一个施事者,一个对于如何对待你有部分控制权的人。
1702221383
1702221384
当然,有时候我们会对无生命的物体生气。你要提交的工作报告截止日期就要到了,你正要把它打出来赶紧交上,这时你的电脑崩溃了。你会对你的电脑感到愤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把电脑人格化了:你把它视为一个人,认为它故意选择在这个时候坏掉,再次让你失望。我当然理解这种行为,我也做过这种事。但是,你当然也可以退一步思考。至少,一旦你的愤怒平息之后,就可以退一步思考,并意识到对你的电脑生气毫无意义。为什么没有意义呢?因为你的电脑不是一个人,它不是一个施事者,它没有选择权和控制权。
1702221385
1702221386
我想,另一个合理愤怒需要满足的条件是:只有当施事者错待了你,对你做了不合乎道德的事时,愤怒才是合理的。如果你理应从老板那里得到一个不好的评价,那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你的愤怒就是不合理的。但是,如果他给你一个差的评价是为了报复你在壁球场上赢了他,那么他就做错了,你的愤怒就不再不合理了。当你对某人感到愤怒的时候,你透露的事实是你认为他们错待了你,他们不该这么对待你。
1702221387
1702221388
这两个附加条件可能不是进一步满足合理的愤怒仅需的条件,但是就我们的目的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想一想,对于我们有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事实而感到愤怒,真的站得住脚吗?
1702221389
1702221390
答案可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认为谁,或者说什么,该为我们死得太早负责。为什么我们只有60年、70年、80年可以活?这里有两种基本的答案。一方面,你可能认同一种经典的宗教学观点,认为是上帝统治着宇宙并且决定着我们的命运。也许上帝判了我们死刑,让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死得过早。这是我们在《创世纪》中看到的,比如,上帝将亚当和夏娃贬为凡人,惩罚他们。另一方面,你可能会相信存在一个完全非人格化的宇宙。从这种观点看来,宇宙只是原子在太空中盘旋,通过各种结合方式聚合到一起而形成的,没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我们会死亡,这是因为生命碰巧是如此发展的。
1702221391
1702221392
让我们来考虑这两种可能性,从有神论的宇宙观开始。在这种情况下,至少满足了恰当的愤怒需要的两个附加条件中的第一个。既然上帝是一个人,那么对上帝感到愤怒是恰当的,因为他惩罚我们,给了我们如此短暂的生命,相比之下,世界又是如此丰富多彩。但是,第二个附加条件呢?上帝错待我们了吗?他给我们50年,或者80年,或者100年,是错待我们了吗?上帝对我们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了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对上帝的愤怒和怨恨就说不通了。
1702221393
1702221394
假设一位同事有一盒糖,她给了你一颗,你很喜欢。然后她又给了你第二颗,你也很喜欢。然后她又给了你第三颗,你还是很喜欢。假设你问她要第四颗糖的时候,她没有给你,她这样做错待你了吗?她这么对你是不道德的吗?她欠你更多的糖吗?目前还说不好。但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你感到气愤就并不恰当了。当然,如果你感到气愤,我能理解,只因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反应。但是,当你的同事给了你一些好东西,之后却不给你更多的,这时愤怒是你该有的合理反应吗?不好确定。在我看来,恰当的反应不是愤怒,而应该是感激。你的同事并不欠你一丁点糖果,但是她给了你三颗。你也许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可能因为不能得到更多而伤感,但是愤怒的情绪并不恰当。类似地,对上帝感到愤怒也是不恰当的。在我看来,上帝并不欠我们的,并不需要给我们比我们已有的更多的生命。
1702221395
1702221396
假设你赞同的是第二种基本立场,相信存在一个完全非人格化的宇宙。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第一个附加条件都没有满足。对宇宙感到愤怒不是一种理性的恰当的行为,恰恰是因为宇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施事者,它对它的所作所为没有选择权和控制权。诚然,我可以挥舞拳头,诅咒宇宙,但是我这样做就是将宇宙人格化了,把它当作一个故意决定让我们过早死去的人。但是不管这种反应有多么常见,如果宇宙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原子在太空中旋转形成的各种各样的聚合,那么理性来讲,这种反应就是不恰当的。从这种观点来看,对我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件事感到愤怒就说不通了。
1702221397
1702221398
那么,如果感到悲伤呢?我应该为自己可能会很早就死去感到伤心吗?事实上,在我看来,按照上面讨论的,某些情绪是合理的。世界是一个如此美妙的地方,如果能够更多地从这个世界提供的精彩事物中获益,那该多好。因此,我为我不能得到更多而感到伤心。我认为,这种伤心是合理的。
1702221399
[
上一页 ]
[ :1.7022213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