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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让我们来想一下,恐惧需要什么恰当性条件呢?了解了这些相关条件,就可以进一步思考,对死亡感到恐惧是否恰当呢?但是首先,我们需要知道这些相关条件是什么。当我思考这个问题时,想到了三个条件。第一个条件是:要使感到恐惧合乎情理,你害怕的事必须是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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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第一个条件应该是没有争议的。如果有人过来跟我说:“下班后有人要送给我一个圆筒冰激凌,我感到很害怕。”我同样会很不解地看着他问:“你为什么要害怕?这件事怎么会让你害怕呢?”当然,这不是说他完全没有说得通的答案。如果他告诉我:“我正在减肥,但是我意志力太弱,如果他们给我一个圆筒冰激凌,我一定会吃掉的,那我这周就白节食了。”那我就能理解了。从一个节食者的角度来看,圆筒冰激凌可能是一种不好的东西,这样的话,就满足了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但是如果你没有一个那样的理由,如果你和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一样,那圆筒冰激凌是个很好的东西,它是一种稍纵即逝但让人由衷快乐的源泉,由此我就不明白你有什么理由害怕得到一个圆筒冰激凌。这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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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害怕某事看起来合理,这件事必须是一件坏事。这也是有时候我们对有各种恐惧症(害怕蜘蛛、灰尘或者兔子)的人另眼相看的原因之一。我们会想,这怎么可能呢?可爱的小兔子一点儿也不危险,对兔子感到恐惧是不合理的;有些蜘蛛确实是有毒的,但我们在康涅狄格州郊区碰到的蜘蛛一般是无毒的,所以害怕蜘蛛也说不通。(当然,如果你住在澳大利亚的话,情况又不一样了,在那里毒蜘蛛更常见。)再次申明,这并不是说人们不能对蜘蛛或者兔子有这种情绪反应,只是它们看起来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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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要使恐惧合理的第一个条件是:你的恐惧对象必须是不好的。如果我是偏头痛患者,我对偏头痛感到恐惧是合理的;而我对欣赏美丽的夕阳带来的快乐感到恐惧,就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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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条件是,这件坏事发生的几率,即坏事降临到你身上的几率,必须是不可忽视的。只有逻辑上的可能性,不足以说明恐惧是一种合理的反应。比如,你有可能被一只西伯利亚虎撕成碎片,与死亡不期而遇,这在逻辑上看来并没有前后矛盾或不连贯一致。但这不是说这件事有什么前后不一致的地方,只是它发生的几率太小了,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你告诉我,你实在害怕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那我只能说这种恐惧根本说不通,它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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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又说回来,我们可以举出一些特殊情况,在这些情况下,恐惧可能是合理的。假设你告诉我,在你不读关于死亡的哲学书时,你是一个野生动物训练员,或者你打算去一个马戏团工作,在那里你要训练老虎,那我当然会改变自己的说法。在这些情况下,你的确有可能被老虎伤害并杀死,这种几率是不容忽略的。我理解这种恐惧,它说得通。但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我认为,被老虎杀死的几率几乎等于零,可以忽略不计。所以,害怕被老虎吃掉或者害怕被老虎咬成重伤而死是不合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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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你明白了这一点,就很容易举出许多例子。假设我害怕被来自半人马座阿尔法星的太空生物绑架,他们把我带回实验室,捅我戳我,然后将我活体解剖。我承认,这件事有发生的可能性,逻辑上它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同样地,这件事发生的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如果我真的害怕这件事发生,你大可准确无误地向我指明,这种恐惧是不恰当的。它是不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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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如果要使恐惧变得恰当,相应的坏事真实发生的几率就要足够大。当然,就这种几率要多大才算数这个问题,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但至少我们可以同意:当这种几率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时,感到恐惧是不合理的。这就是第二个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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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条件,我想,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有争议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它是对的。这个条件就是:关于坏事是否会发生,必须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这样你感到恐惧才是合理的。虽然我们还不清楚到底需要多大的不确定性,但是关于坏事是否真的会发生或会坏到什么程度,至少需要有某种不确定性。要弄明白第三个条件,我们需要想象一个情形:一件坏事将会发生;而且,实际上这件事百分之百会发生;同时,你也很确切地知道这件事会有多坏。我希望你同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尽管已经满足了前两个条件,恐惧仍然不是一种恰当的情绪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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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事情是这样的,每天你都会带一份午餐去上班,并把它放在办公室的冰箱里。和午餐一起你还带了甜点,假设是一块曲奇。每天中午1点,你把午餐从冰箱里拿出来时,朝袋子里看,发现有人偷了你的曲奇!这是一件坏事。诚然,它不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但有人偷了你的曲奇确实也是一件坏事。而且,明天你的曲奇也有不容忽视的几率会被偷。所以,现在前两个条件已经满足了。实际上,明天你的曲奇不只是有不容忽视的几率会再次被偷,而且这几乎是可以肯定的事,它会日复一日地发生。也就是说,这件坏事肯定会发生,而且你知道它究竟有多糟糕(因为除了你的曲奇之外,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丢失)。那么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形中,恐惧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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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注意,在这种时候,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比如愤怒和怨恨,可能是合情合理的。不管这个小偷是谁,他或她以为自己是谁啊,竟然敢偷你的曲奇?他们没有权利那么做!你可以生气,可以愤恨,还可以因为你没有甜点吃而伤心,如此日复一日。但你不应该感到害怕,因为没什么理由让你感到害怕。当你知道坏事肯定会来临,而且知道它究竟有多坏的时候,害怕就说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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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如果这个小偷随机作案,在每周的不同时间、从不同的袋子里偷不同人的甜点,你永远不知道他或她下一次将要去偷谁,那么你有理由害怕成为明天那个甜点被偷的人。说不定你觉得这个饼干小偷的例子太幼稚了,那么想象一下有人闯进隔壁公寓,偷走了笔记本电脑。在这里,恐惧也是说得通的,你有理由害怕他们下一次来偷你的电脑。此时,所有的三个条件都满足了;有一个令人恐惧的坏事,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坏事会发生的几率,而且这个几率还达不到成为一种确定性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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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假设事情就像你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情节一样。这个窃贼是一位神偷,他为自己的“伟业”感到骄傲,并且会宣布他的行窃计划。比如,他可能会在《纽约时报》上登一则公告说:“4月27日,星期三,我会从××的公寓里偷走电脑。”而且,不管采取了什么防护措施,总是会有疏漏,被指定的这个人的电脑总是会被偷走。如果下周的行窃名单上写的是你的公寓,那么理所当然地,你可以生气,可以不爽,可以恼怒,可以为不知道如何采取充分的防护措施而觉得自己很蠢。但是,当你的名字和将要被盗的时间出现在公告上的时候,当这个窃贼全年都按照预示过的计划盗窃且从未失手的时候,我希望你同意说,此时的恐惧是不合情理的,一旦你确切地知道将要受到多大伤害,并且知道那个伤害将会发生,恐惧就不再恰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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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设我有一台小型拷问机,一台小型疼痛产生仪。我把你的手放进去,连上电极,转动手柄,打开开关,然后你感受到了一次电击。如果每次电击的强度都不一样,你担心下一次受到的电击有多难受是说得通的。但是,如果这台机器只有一种设置,开和关,每次电击的感受都完全一样,而且我已经电击过你很多次了,所以你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而且你确切地知道还要被电击三次。(也许有人付钱请你参加一个诡异的心理学实验。)那么,我认为这时恐惧就是不合情理的。当你确切地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并且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受时,你当然可能会反感将要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但这时恐惧不是合理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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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实验结束了。你因为参与实验得到了10美元报酬,但我不让你走。我说:“我还要再做一次这个实验,不会比前面那次更疼。”显然,你可能不相信我,说不定最后这一次电击真的会比其他几次要疼。这就引出了不确定性这个因素,这时恐惧也许就变得合理了。但是,如果你完全相信我说的,认为只需要再痛一次,而且和你之前感受过的一模一样,那么愤怒可能是合理的(你拒绝再来一次!),怨恨可能是合理的,因为又要再疼一次而感到沮丧也是合理的,但恐惧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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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认为,恐惧要成为恰当的情绪,一定要满足三个条件:你恐惧的对象必须是不好的,坏事将要发生的几率必须是不可忽视的,而且你不确定这件坏事将要发生。如果你确定这件坏事的性质,而且确定它一定会发生,那么恐惧就说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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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值得一提的观点是,即使表现出恐惧是合理的,切记还有一个适度(proportionality)的问题。即使伤害发生的几率不容忽视(并且这个几率达不到成为确定性的程度),并且感到某种恐惧也被认为是合理的,但如果发生的几率很小却恐惧得要死,那这时恐惧的程度仍可能是不合理的。当风险很小的时候,轻微的担心是恰当的。类似地,恐惧的程度应该与事情的糟糕程度相符。比如,在饼干小偷的例子中,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难免有一些害怕,不过这种害怕应当是轻微的。这时候,任何超出轻微程度的恐惧都是不恰当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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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这些观点以后,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对死亡的恐惧是否合适了。然而,首先我们需要澄清一些重要的事:当我们害怕死亡的时候,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们害怕的具体对象到底是什么?碰巧,我认为可以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恐惧是否合理,取决于我们所考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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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担心的事情可能是死亡的过程。有些人发现当他们生命终结的时候,那个现实过程充满痛苦,令人不快。我已经提到被老虎撕咬吃掉的可能性,可以想见那当然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死亡方式。由此,你会痛苦地死去的几率不可忽视,并且看来它给恐惧留出了空间。当然,我们会问,你会痛苦地死去的几率有多大?正如我已经指出的,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被老虎撕咬致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我认为对这种特殊死亡形式的恐惧是不恰当的。同样,如果担心被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人抓去,在痛苦的手术中死去,这种恐惧也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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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令人悲伤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在死去时饱受痛苦,特别是因为在晚期时给人带来痛苦的一些疾病。令人不快的是,我们发现很多医院在病人生命晚期并不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止痛药。为什么呢?那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如果有人跟我说鉴于这个事实,他们很怕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这种反应。尽管如此,恐惧最好还是要适度。如果你告诉我,因为害怕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夜不成寐,那我会大吃一惊,觉得那种量级的恐惧是不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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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对有些人来说,当他们说害怕死亡时指的是害怕死亡的过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这并不是多数人说到害怕死亡时脑中所想的事。我认为多数人指的是他们害怕死亡本身——害怕处于死亡的状态。他们感到害怕,不知道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关于这一点,我想说它并不满足恐惧是否恰当的相关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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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脑中要谨记,死亡什么感觉也没有,即死亡的状态不涉及任何性质的体验。当然,这是我们在第九章中已经讨论过的观点。这并不是说当一个人死了,他就会有某种体验,一种不同寻常的、难以想象的体验,像是一个令人困扰的谜团。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谜团:死亡的状态仅仅就是不涉及任何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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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就意味着,事实上,死了“是什么样的”(“what is it”to be dead)其本质上不是坏的,也不包含坏的事物,这恰恰是因为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所以,如果我们害怕死亡,其实是害怕不知道死了会怎样,那么这种恐惧就是不恰当的。在这里,就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因为我们恐惧的对象——“死了是什么样的”——事实上,一点儿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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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这种观点以死亡的本质为前提,而我在本书的前半部分为这些本质辩称过。如果你相信来世,或者至少相信有显著的可能性存在来生,你的看法就会很不一样。比如,你担心自己可能会下地狱。从那种角度来看,担心死了是什么样的显然就说得通了。(当然,除非你确定自己会下地狱,而且知道将会遭受多少惩罚。但是那样的话,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三个条件,所以恐惧还是不恰当的。)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死亡仅仅是体验的终结,那么在我看来,这就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因为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也就没有什么坏的感觉,所以对死了是什么样的感到恐惧就说不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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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我并不是主张死亡什么坏处也没有。尽管我坚持认为对死了是什么样的感到恐惧并不恰当,因为死了就没有坏的了,但我没有否认死亡是坏事。相反,我认同剥夺解释理论。根据剥夺解释理论,从死亡剥夺了人们生命中享有的美好事物这个事实来看,死亡是一件坏事(当它产生坏处的时候)。简而言之,死亡之所以是一件坏事,并不是因为死了是什么样子,而是因为死亡涉及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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