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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旧约圣经》并不真的是希伯来文化的中心。在这个中心上的,是《旧约圣经》的基础和依据,如果没有它,即使在古犹太法利赛人(6)的传统中,《旧约圣经》也只会成为一具空洞的躯壳。在这里,我们必须超越阿诺德的思想。诚然,《旧约圣经》的仪式和戒律的绝对约束性质,在犹太人遭受苦难的许多世纪期间,一直是凝聚犹太社会,并且使这个民族免于灭绝的力量。但是,如果我们追溯到希伯来文化的源头,追溯到《圣经》里显现出来的人,我们就会看到,在道德律令的基础里,隐藏着某种更原始更基本的东西。要想看到这一层,我们就必须重读《约伯记》,以一种使我们超越阿诺德进入我们自己时代的方式重读它,读的时候还要有一种历史感,要体味著书者的原始的或基本的存在模式。对于前人来说,《约伯记》故事的结局并不是像它对于后来我们这些读者那样,是不可避免的;对于我们来说,多少个世纪的熟悉和遗忘已经使人和上帝之间对抗的强烈程度大为减缓,而人与上帝之间的强烈对抗却正是故事的症结所在。对于前人来说,鉴于第一次超出他的宗教的例行戒律,在约伯最后达到直接面对他的造物主并要求正义时,就会有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激动。对于希腊人,可与此相比的步骤,是涌现出对诸神及其行事方式的批判的和哲学的反思,是第一次以理性意识为武器,来考察那时已成了传统和仪式的宗教。可是,希伯来人所采取的,却不是理性方式,而是由整个人,即约伯,满怀激情地同不可知的和压倒一切的上帝相对抗。而且,约伯最后的解决办法,也不是如一向在生活中一样,靠理性解决问题,而是改变和转变整个人。约伯和上帝之间的关系,用马丁·布贝尔(7)的话说,是一种一个“我”和一个“你”之间的关系。这样一种关系要求每一个人以他的全身心去对抗另一个。这种对抗也不是两个理性心灵各自要求一个使理性满足的解释。约伯和上帝之间的这种关系处于存在的而非理性的层次上。“理性怀疑”一词,在西方后期哲学传统的意义上,即使在约伯突然反叛之际,心里也不曾想到过。尽管约伯信仰上帝确曾采取过反叛、恼怒、沮丧、慌乱等五花八门的形式,但他对上帝的关系依然自始至终都是一种信仰的关系。约伯说,“虽然他杀害我,我还是要信任他”。然而,他又同样强调地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将在他面前坚持我自己的路”,这句话却往往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约伯面对着在其面前自己只是个虚无的造物主,依然坚持他自己的身份(“他自己的路”)。约伯在他信仰的许多隐蔽处和转折中颇接近于那些原始民族,他们可能打破、谩骂和蔑视不再讨人喜欢的神像。同样地,《诗篇》第89篇里,大卫谴责耶和华,说他给他的人民倾注了许多苦难;而且不容置疑,在历史的这一阶段上,信仰极其真实,竟致允许人们责问上帝。这是个接近原始人的阶段,却又超越了它一大步:因为希伯来人已经加上了新的因素,即信仰,并且因此而把原始人对神的恼怒内在化了。当信仰完满时,它就敢于表达它的恼怒,因为信仰是整个人对他的上帝的敞开,并且因此必定能够包容人的所有的存在样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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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信任,至少最初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讲我们信任某某是这么回事。作为信任,它是一个个体同另一个个体之间的关系。信仰在它成为相信(相信一个教会的教规、教义和教理)之前,就已是信任了,后世的宗教史使信仰这词的基本意义模糊了。信仰作为一个人向另一个人敞开的信任,并不涉及有关信仰及理性地位一类哲学问题。这个问题只是到了后来才提了出来,那时信仰可谓变成了命题,以声明、教义、制度表达出来。信仰先是人的存在的具体样式,尔后才成为对一个命题的理智同意;恰如真理先是人的存在的具体样式尔后才成为命题。再者,这种信任包含着一个人的愤怒和沮丧,他的骨骼和内脏,简言之,他整个人。而且,还不允许灵魂同身体分离,理性对人的非理性的另一半分离。在《约伯记》和《诗篇》里,人是有血有肉的,而他之作为生物的存在则反复地描述成全然肉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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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记念,制造我如抟泥一般;你还要使我归于尘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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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倒出我来好像奶,使我凝结如同奶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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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皮和肉为衣,给我穿上,用骨和筋把我全体联络。(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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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篇》第22篇讲到遗弃感时,它用的不是高雅的内省语言,而是这肉体最强有力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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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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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是叫我出母腹的:我在母胎里,你就使我有依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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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出母胎就被交在你手里,从我母亲生我你就是我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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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水被倒出来,我的骨头都脱了节。我心在我里面如蜡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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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精力枯干,如同瓦片。我的舌头贴在我牙床上。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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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新教企图恢复人同上帝的面对面的对抗,却只造得出苍白的复制品:缺乏原始《圣经》信仰的简明、有力及完整。新教的人已经甩掉了身体的外壳。他成了个有精神和内在性的生物,却不再是我们在《圣经》里发现的有肚腹、有肌肉、有鲜血、有骨骼的人。新教的人从来不敢面对上帝,要求他说明他的道路。到了宗教改革时代,历史上的那个纪元早已成为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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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经》的人既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就必定同大地密切相关。“求你记念,制造我如抟泥一般;你还要使我归于尘土么?”同尘土相连,也就是同死亡相连:他是个时间的生物,其存在是彻底暂时的。永恒(人的永恒)的观念,在《圣经》里不及人的有死形象有力和频繁。上帝就是恒久,虽然他面对面地与人相遇,却完全超出人的认知范围,是人不可比拟的。而人既然在他的造物主面前是虚无,也就像所有别的由尘土做成的存在物一样是短命的,他的暂时的实体也反复地被比作风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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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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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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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来文化没有包含什么永恒的本质王国,希腊哲学却通过柏拉图制造了这样一个王国,以便在思想上从时间的恶中解脱出来。这样一个永恒本质王国仅只对于“超然的睿智”才可能。这样的睿智,用柏拉图的话说,变成了“对所有时间和所有存在的旁观者”。这种理想把哲学家看做人的最高类型,即专擅理论的睿智,他能够从永恒的制高点上俯瞰所有的时间和存在;这同希伯来的虔信的人的概念完全相异,希伯来的虔信的人是热情献身于他自己有死的存在的。超然,在希伯来人看来,是一种不能许可的心灵状态,是一种罪恶而非美德。或者毋宁说它是《圣经》的人连想也想不到的东西,因为他还没有达到希腊人理性抽象的水平。他的存在与尘世结合得太紧了,有死的压迫人的形象的包袱太重了,乃至不允许他去经验哲学家的超然。作为理智实体的灵魂不死概念(甚至还可以对这种不死性作出理性证明)还不曾在《圣经》的人的心灵中初露曙光。如果他对逃避死亡有所希望,这也只是基于个人信任,以为他的造物主会再度使他从尘土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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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此种种都使我们虽然继续保留了阿诺德对道德的人和理智的人作出的基本区别,却超出了他对两者的简单对照,并在事实上把这种对照深化了。总括起来,有如下几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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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希伯来文化理想的人是有信仰的人;对希腊文化说来,至少就它在其两位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那里达到的终极的哲学表达而言,理想的人是理性的人,是作为对所有时间和存在的旁观者必定超越这些的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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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有信仰的人是个作为整体的具体的人。希伯来文化并不仰望普遍的和抽象的事物;它始终盯着具体的、特殊的、个体的人。而在另一个方面,希腊人则是历史上第一批思想家;他们发现了普遍事物,发现了抽象的和无时间性的本质、形式和理念。对这项发现(这无非标志着理性功能的最初出现和分化)的陶醉,使得柏拉图认为人只有活在永恒中才算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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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随之而来的是希腊人有种理想,把超然看做只有哲学家才能踏上的智慧之路。“理论”一词源于希腊动词,意即注视,看,而且也是戏院这个词的词根。在戏院里,我们是我们自己并未卷入的行为的旁观者。同样地,专擅理论的人,哲学家或纯粹科学家,也是以超然的态度看存在,一如我们坐在戏院里观看台上的场面一样。这样,用基尔凯戈尔的话说就是,他只是生存在存在的审美层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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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伯来文化的着重点是献身,是人对自己有死的存在(同时是肉和灵),对他的子孙后代、家族、种族和上帝的热情介入。对希伯来思想来说,一个人如果不关心这些介入,他就只会成为现实存在的人的苍白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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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永恒对希伯来人说来,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除非它体现在不可知的可怕的上帝这人身上。但希腊人却认为,永恒是人可望通过他的理性随时不断接近的某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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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希腊人发明了逻辑。他的“人是理性动物”的定义照字面意义讲,便是人是逻辑的动物;如果进一步照字义讲,人便是一个有语言的动物,因为逻辑一词起源于动词legein,其意思是说、讲、谈话。人是能够进行连贯的合乎逻辑的谈话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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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希伯来人看来,理性的地位,毋宁用约伯朋友们的又蠢又狂的胡言乱语作为典型,他们的争论从未触及到问题的核心。理性和逻辑都是蠢人引以自豪的东西,并没有触及生活的终极问题。这些问题发生在语言无法企及的深处,即信仰的至深处。约伯在《约伯记》最后说:“我从前风闻有你,现在亲眼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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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希腊人追求美和善,把它们看做同一件事物,至少总是重合的;事实上他给这两件事物一个单名:“美好”(美的和好的)。马修·阿诺德曾提及的希伯来人的罪感,对人的存在的可恨的和桀骜不驯的方面太过敏感,因而不能容易地把善和美等同起来。《圣经》的人的有罪感,乃是由于他的不完满性而达到的对他的彻底有限性的意识。因此,他的善有时必须戴上丑的面具,恰如美对他可能是罪恶和腐败的闪闪发光的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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