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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10 当人类能够用“我们”的眼光来看世界的时候,也就能够把自然万物都看作“我们”中的一员,虽然是不说话的一员。“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自然万物不说话,但它们可能提供暗示;它们不能在语言上回应我,但它们可能在行动上回应我。如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我把自己设想为别人,也将心比心地把别人设想为自己,那么这个别人也可以扩展到其他对象,包括其他的自然物。正如我把工具当作自己延长的手,我也就能够进一步把整个自然界当作自己延长的身体一样。我把自己的立场置入对象,把自己的情感移入对象,以对象的立场自居,以至于最后我把万物拟人化,从而和万物成为一体,感悟到天人合一、民胞物与。这就是我对自己的超越,向外部世界的超越。这就形成了自我意识的一个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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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12 还有一个方面就是从对象返回自身,即反思。由于向外部世界的超越从根本上说是立足于自身的移情活动及将对象拟人化,所以有人指出这其实是一种“内在超越”,因为它整个都是在人性的范围内将自然界“人化”,使自己超越到对象世界中去。但它毕竟超越到自身之外了。另一方面,意识本来就是有对象的,但是又要通过语言的交往来把自己当作对象,从而对自己做整体上的把握,也就是回过头来,把对象、把他人、把整个自然界都看作和我是一体的。我把自己的本质对象化,把自己也看作对象,尝试用一种好像是“别人”的眼光来看我自己,这就是反思。这样我就以别人自居,我就把自己设想为别人。那么我就会想到,在别人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呢?我是谁呢?当我说“我是谁?”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对象化了,我把自己当成一个对象来追问了,这个时候自我意识就产生了。自我意识就是在我把自己看作对象,同时又把对象看作自己的时候产生的。把对象看作自己是向外超越,把自己看作对象是向内回归或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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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14 自我意识的形成,把对象看作自己可以说是第一步,这就是用自己的心思去猜测他人、去附会万物,于是就有了超出个人以外的拟人化、移情和诗性精神的对象。把自己看作对象可以说是第二步,在一切对象中看到自己之后,再对这个自己加以反思,将它本身也当作对象,这使我对自己有了一种充实的意识,而不再是一个空洞的共相。但这两步也是相对的、可以循环的。把对象看作自己是把自己看作对象的前提,反过来,把自己看作对象也是把对象看作自己的前提。总之都是将心比心、以别人自居,也可以叫换位思考,把自己换成别人,又把别人换成自己。换位思考就导致把自己对象化,也把对象“我化”。一方面用他人的眼光来看我,另一方面用我的眼光去看他人和世界,进一步体会他人、体会整个世界。这就是自我意识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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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16 自我意识就是这样从意识里面一步一步产生出来的,中间经过了语言和共相的中介。没有语言和共相,它是过渡不来的,意识本身也不可能形成,而仍是感性的表象。感性有很多表象、形象在脑子里面,但是没有概念、意识;只有语言才能把这些表象固定为概念和意识,使它们的意谓对象化出来,成为意识的对象,并进一步形成意识本身的对象化。这才造就了自我意识。但这种对象化不是一次性的。为了把自我这个对象塑造成形,我用别人的眼光来看我自己,我用这个人的眼光来看我自己,我又用那个人的眼光来看我自己,而且在看我自己的时候,我会发现每次看都不一样。我在用别人的眼光看我自己、认识我自己的时候,最开始是很表面的,但是随着我与他人交往的加深——比如与多年的好朋友,那么他对我的看法肯定比一般人要深刻,通过他对我的评价和反映,我更加深刻地认识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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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18 这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我对自我的把握,我对自我的认识,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个反复尝试的过程,甚至原则上说是一个无限深入的过程。每个人对自我的认识都可以看作一个无限深入的过程。你表面上好像也能把握自己,比如你从一个良好的自我感觉判断:我是一个好人。但这是不可靠的,有时候你在与人打交道时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又过了很长时间,你也许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就是好的底下有坏,坏的里面可能还有好的一面。文学家的使命就是把这些层次提取出来,从坏的里面揭示出好来,从好的里面揭示出坏来,同时不断地挖掘、不断地深入灵魂的本性。理解人性最深入的文学家,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作家,他们追究的就是人类心中的善恶层次。我们很难说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有些人喜欢给某一个人定性:某某人是好人,某某人是坏人。这太简单化了。你必须把所有的记忆都尽可能保持在心中,并且在实践中不断地尝试,去检验自己、考验自己,在实践中一次次地刷新以往的经验,你才能够比较深刻地把握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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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20 古希腊人讲“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不是那么容易的,不是你说认识就认识了,对有些人来说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甚至有些人一辈子也认识不了。基督教把自我认识的最后一点可能性也给放弃了,认为只有上帝才能够完全认识一个人是谁。当然你自己也能够做很多工作,但是最后要由上帝来认识。只要你在你的一生中不断努力认识自己,最后上帝可以拯救你的灵魂。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到底是谁,只有上帝是知人心者。基督教在这方面是讲得比较多的,它对人的自我意识设定了一个历史的过程,一个历史地反思自身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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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22 下面讲得深奥一些了啊,在座的如果一定要听的话,要做好思想准备,有些东西可能不会像听相声那么有意思。但是呢,这一关一定要过,你们要学哲学,或者你们要了解一点哲学,这才是根本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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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24 我们现在把刚才讲的总结一下。刚刚讲到类意识,类意识已经是一种超越意识,它超越个体、超越肉体。我们进行一种语言上的交流,当然语言本身也是一种物质现象,但是谁都知道它的意义不在于空气振动,而在于所表达的思想,它可以跨越在物质层次上两个不同肉体的人,使他们达到精神上的沟通,所以语言本身就具有超越性。维特根斯坦说,没有私人的语言。你可以先设想一种私人语言,是你一个人用的,你像天外来客,你自己的语言,谁也不懂。但那是不可能的。20世纪90年代气功热的时候,有些气功师就喜欢搞什么“宇宙语言”,神神道道的,谁也不懂,只能由着他解释。语言都是公共的,而且具有历史性,是前人传下来的。语言作为人与人之间交流的手段,使人能够超越自身的内在性,意识到别人跟我们一样也是人,这是语言最重要的作用。语言的工具性作用当然也很重要,人类所做的事情绝大部分需要语言做媒介才能够完成。但是从根本上说,语言是人的存在,不仅是个人的存在,也是类的存在。语言使人意识到他人跟我是同类。类意识就是超越的意识,通过类意识,我就能在他人身上看到我自己。这种超越个人之上的普遍意识,也就是最初我们所讲的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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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26 人是理性的动物,人的理性就表现在对自己的超越性方面。理性在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沟通的,当然情感有时也能够沟通,同样的人的情感可以沟通,不同的人的情感有时就无法沟通。但理性总是可以沟通的,所以类意识是很重要的,它把人从孤独状态中拯救了出来。一个完全孤独的人,他是意识不到自己的。我们经常以为,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两耳不闻窗外事,在那里冥思苦想,他就是沉浸于自我意识中了。其实不是,孤独的意识是看不到自己的,就像一个人看不到自己的眼睛。我们前面讲过,人需要一面镜子才能看到自己的眼睛,而他人才是自己的一面镜子。在社会中,你要找自己的镜子,就得到别人身上去找。人只有在社会中、在他人身上才能看到自己,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人,而所看到的这个自己就是一个普遍的人。个别的人,比如你,你的手脚的某个地方有个痣是别人没有的,这你自己是可以看得到的,但你的灵魂、你的内心、你的本质究竟是怎样的,你必须通过与人沟通才能够看到。而这样看到的这个自己是可以与他人沟通的,是可以普遍化的,于是从这里就产生了对自己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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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28 什么叫反思?就是从别人身上反过来看自己,把别人当作自己的镜子。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也就是反思自己。人的意识对物质世界的超越、对肉体的超越首先就体现在反思上。自己和别人在肉体上肯定是不同的,但反思、换位思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在精神上是相通的。人的意识由此就提升到了超越的层面。超越自己和对象的肉体区别,看到了我们精神的共通性,这就是所谓的自我意识。反思就是照镜子,reflexion这个词本来的意思就是镜子里面的反射、光的反射,就是从自己所做的事上面,从自己对客观事物包括对他人的影响上面,反过来观看自己,彰显自己的本质。你光说你的本质是好的,你生下来从没做过坏事,那是不够的。哪怕你生下来没做过坏事,你下一步也许就可能做坏事。你的本质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要看你做了什么事,不能看你没做什么事。你一实践就可能显出你的本质。所以只有在对对象、对他人的影响上面,我们才能够看出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反思。对象世界就是你的一面镜子,你的灵魂就是你发出的光,这个光在镜子上面反射回来,你才可以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形象。这就是反思本来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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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30 但是我们经常听到一些反思与此不同,比如曾子讲的“吾日三省吾身”,或者孟子讲的“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也是反思啊,这个反思跟我们刚才所讲的反思有什么区别呢?“反身而诚”或者“吾日三省吾身”,当然也是自我意识,不能说它们不是自我意识,但它们是自我意识的初级阶段。这个初级阶段缺乏一种深度,它是平面的。“反身而诚”就是我坐在屋子里回头一想,反思到自己是诚心诚意的,就“乐莫大焉”,就感到很快乐了。我这个人心里对谁都没有恶意,都是很友好的,从来不欠谁的,一想到这一点就很高兴、很轻松。“吾日三省吾身”也是这样,我每天检查我是不是对得起朋友,我是不是为人谋而不忠,先生交代的作业我是不是每天都温习了,等等,用一种已经定下来的标准来衡量自己,来检查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到了,符合标准了。但这种反思恰好是阻断人的反思的,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阻断反思的反思”。为什么是阻断反思的呢?因为在反身而诚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候,内心的那个衡量标准是既定的,它不需要再反思,需要反思的只是外在的一些举动是否符合这个既定的内心标准。这个标准是一面镜子,但这种反思是颠倒的,不是把外面的世界当作自己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而是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去照外面的世界,这是非常主观的。我们常听说某人把某种主义当作手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为什么不照自己?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主义的化身,他自己就是评判一切外部事物的一面“照妖镜”。即使这种外部事物就是自己做出来的行为,也不能动摇自己纯洁本心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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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32 中国人,特别是到了老年的时候,喜欢标榜“我的内心是一面镜子”,因为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所有的世态炎凉、所有人间的善恶都一清二楚,而自己的内心从未动摇过,可以对所有这些事情做出自己的评价。但自己的内心是什么呢?不知道,因为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一转念,就可以置身事外,自己是一个“0”,一个“无我之人”。的确如此,当你把自己的内心当作一面镜子的时候,你自己就消失了,你就看不见自己了,因为镜子本身不可能反映在镜子之中。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镜子,看到的是镜子里面反射出来的东西,镜子本身是看不见的。如果你能看到这个镜子,那说明这个镜子的质量不好,像哈哈镜。正因为你看不到这个镜子,这个镜子质量才是好的。所以,这样一种反思实际上是拒绝反思,不是要认识自己,而是要把一切可以用来认识自己的东西都从自己心中排除掉,达到“无我”或“忘我”。而剩下的那个“大我”是一个空的、静止不变的东西,大而化之,虚假不实,在里面看不到生动活跃的“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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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34 镜子的问题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可以作为中西文化心理比较的一个枢纽。西方人讲的镜子和中国人讲的镜子是完全不一样的,是两面互相颠倒的镜子。西方人把外部世界看作内心的一面镜子,要在对象世界里看到自我、反思自我。当然他们遇到的问题就是对象世界本身不可知,就像康德讲的,自在之物不可知。中国人遇到的问题则是自己不可见,就是说无我。很多人标榜精神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的境界,放弃我的执着,凡是我个人的事都不当回事,一切任务都已经由别人、先人安排好了。我内心的道德法则不是由我自己建立起来的,而是古圣先贤定好了的,我拿它们来做自己内心的镜子,来衡量我的一切所作所为。这就叫作“做人”,否则我就还不是人。所以,内心的这个我是天然固定好了的一面看不见的镜子,它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谁追究过它的根据,对它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清理过它里面的学理?不需要,只要反身而诚就可以了,就沉浸在良好的自我感觉中了。所以这个我、这个内心其实是无,就是没有自我、无我,它本身不需要拷问,也拷问不到它,因为既然自我感觉良好,那就到此为止了。所以儒家讲的这个反省,这个“反身而诚”、“吾日三省吾身”,或者“慎独”——一个人在黑屋子里面没人看见也可以坚守自己的原则、把握自己不犯错误——这些当然也可以说是反思,但是它们的结果是无我,它们的原则是拒绝对自我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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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36 儒家的这个结果在道家和佛家那里早就看出来了。和儒家的忠厚愚拙相比,道家是聪明过头了,它看出来,你们讲到最后不就是无我嘛,就是忘我、坐忘。庄子讲“坐忘”、“吾丧我”,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执着,忘掉自己有自由意志,把自己等同于自然。佛家也是这样。佛家有名的一场争论,就是禅宗的神秀和惠能的争论。神秀就是把人心比作一面镜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惠能看到这首偈就不服气,他也写了一首,他认不得字,就让别人写出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两首诗,佛家叫偈,这两首偈语里面蕴含着很深刻的道理。就是说神秀的那种说法呢,其实还是儒家说法,“时时勤拂拭”,就是“吾日三省吾身”,天天打扫自己的心灵,保持内心的干净,“反身而诚,乐莫大焉”。神秀虽然是佛家禅宗弟子,但他骨子里还是儒家的。而惠能则指出了这种说法的理论归宿,必然会推到否定镜子本身,所以他提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哪里有什么菩提树,也没有什么明镜台,你到哪里去打扫呢?何处能惹尘埃呢?人心在佛家看来就是无,就是空,你不能去打扫,你找不着。你想去拂拭它,去擦干净它,都无从下手,不如干脆放开来,就彻底轻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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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38 所以说对自我意识中的真正的反思,中国的儒家和佛家、道家都还没有建立起来,我们勉强可以承认它们触及了反思,但是不能深入,在一个平面上就止步了,并且弹回去了,不再反思了。这个平面就是自己的“本心”、“诚心”,凡事到达这个平面就止步了,乐莫大焉,自我感觉良好。然后凭借这个本心的平台,就可以做任何事情。我做一切事情都是出自本心和诚心,只要我的本心是好的,我就不会干坏事。因为“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我的本心是和天道相通的,我做的事就是“替天行道”。这种对自己的本心不加反思的信心,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里是根深蒂固的,中国人很难跳得出来,它也是中国一切极“左”思潮和“愤青”情绪的心理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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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40 但是在今天,如果我们吸收了西方文化心理中的真正的反思原则,我们就可以对这种未经反思的天经地义的信心进行一番深度挖掘,进行一番自我拷问。就是说,你内心的那些道德法则,是古圣先贤留下来的,是前人的道德楷模和传统教化留下来的,你首先得自我拷问一下它们有没有道理,为什么要遵循它们。传统的中国人是不敢这样问的:我为什么要学那些圣贤和道德模范?你要提出这个问题,长辈就会把你骂得狗血淋头,甚至家法伺候。但是到了今天,我们就要问一下,人为什么要学那些死了几千年的楷模?他们提出的这些道德法则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以前我们听说这些法则是基于自我的本心和本性的要求,这个本性只能爱护不能怀疑,但现在我要问一下自己,我的本心是否像我自己所感觉的那样良好、那样纯洁无瑕?对此要加以怀疑、加以推敲、加以拷问,要通过自己所做的事情反身来看自己。中国人如果能真正做到这一点,反身而诚就不是乐莫大焉,而会是苦莫大焉,因为真正的真诚是发现自己骨子里的不诚,苦得很哪!自己要反思自己,要拷问自己,那不苦么?要否定自己,要推敲出自己人性善底下的伪善!然而,当你推敲出自己的伪善的时候你才会发现,这个时候你才是善的,因为只有善人才会推敲自己的伪善,只有善人才会承认自己的罪。这时你的善是建立在性本恶之上的,那么这个善后面是恶,而恶的后面才是善。所以要不断地深入,对人的本心的推敲是一个不断深入的过程。这样的反思就不再是平面的了,而是立体的,具有向内心不断深入的深度。它不再是静止的了,而是动态的,不再是什么也不干、“虚壹而静”,而是骚动不安,不断折腾自己、深化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自我意识的一种觉醒,一种反思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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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42 所以自我意识是不断反思、不断深入自我的过程,一个人只要愿意反思,他对自己内心的探索是没有底的。基督教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正因为人生在世对自己的拷问是没有底的,像奥古斯丁所讲的,“人心是一个无底深渊”,所以基督教发展出一种忏悔精神。所谓忏悔,就是任何时候都不要盛气凌人,不要自以为纯洁,而是要低调、谦卑。哪怕你实际上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你都要承认自己做坏事的可能,承认自己的“原罪”。凡是虔诚的基督徒都会觉得人生苦莫大焉,在绘画和雕塑中都是一脸的苦相。那些修士修女们每天流泪祈祷、忏悔,普通人每个礼拜要去一次教堂,一脸的严肃和深沉。我们中国人会说,何苦呢!中国人是很实际的,对内心灵魂的事情不太关心,只在现实生活中找乐子,“没事偷着乐”,充满着“乐感意识”。其实基督教的这种文化体现了自我意识的反思结构,当然是以宗教的形式,就是有个上帝在充当人心的无底深渊中的那个“底”,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只有上帝才有权下断语。但对于有限的人类来说,灵魂仍然是无底的。我们中国人太快乐了,太怡然自得了。你到网络上看看,读读那些微博,你还会发现他们太盛气凌人了,因为他们的“底”就在当下,他们缺乏反思,也就缺乏自我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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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47 哲学起步 [:1702250274]
1702250848 哲学起步 二、自我意识辨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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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50 下面我们对自我意识做个辨析,分析一下自我意识的含义和意义。“自我”在德文里面写作das Ich,在这里要注意,作为人称代词的ich跟名词化了的代词das Ich是一个意思,都是指的“我”,但是它们有区别。一个是词性上的区别,前面那个das Ich是名词,后面那个小写的是代词。作为人称代词的“我”,只能翻译为“我”,而不能翻译为“自我”,翻译为“自我”就只能作为名词而不能作为人称代词用了。例如我们只能说“我今天要出门”,而不能说“自我今天要出门”。只有作为名词的das Ich,我们才能翻译成“自我”。“我”和“自我”在翻译成汉语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不光是词性不一样,它们的意思也有区别。要注意,谈自我的问题的时候呢,我们只能讲德语,不能讲英语,因为它在英语里面没什么区别。英语的I没有大小写的区分,都是大写,只有德语才有这个区别。当然更好的是讲汉语,讲现代汉语,现代汉语更加细致。为什么das Ich不能用作人称代词呢?因为它已经名词化了,而人称代词没有名词化。没有名词化意味着什么呢?没有名词化就意味着没有对象化,没有成为对象。这个ich变成了das Ich,也就是“我”对象化成了“自我”。“我”变成“自我”,这在汉语里面是有意义的。为什么我们说“我今天要出门”,而不说“自我今天要出门”?就是因为前一句不是对象化的,我并不把“我今天要出门”这件事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而“自我今天要出门”不是完全不能说,而是显得太严重了,有点可笑,我出门这件事通常不值得我自己把它当作一个对象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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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52 我们通常说:“我要反思一下自我。”我当然知道前面一个“我”和后面一个“自我”其实就是一回事,但它们的位置是不能颠倒的,我们不说:“自我要反思一下我。”这个不太好,虽然也能懂,但是怪怪的,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不太像句话。这两个词不能颠倒,它们有固定的位置,“我”是进行反思的我,是主词;“自我”和“我”虽然是同一个,但它是被反思的对象,是宾词,它一定是对象化的。笛卡尔有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严格地表达应该是“我思故自我在”。当然在外文里面这没有什么区别,笛卡尔的拉丁文原文甚至连这个“我”字都没有,“cogito ergo sum”,两个“我”都是通过动词“思”和“在”的单数第一人称形式表示出来的。但在汉语里面,前一个“我”是语法上的主词,“我思”是“我”在思;后面一个“我”是“自我”,它是一个存在着的实体,是一个客体,一个对象。后来康德就提醒笛卡尔说,Subjekt有两种不同的含义,一个是指主词,一个是指主体,主词和主体不能混淆,前者是语法上的“我”,后者则是一个实体。不能因为把“我”当作语法上的主词用了,就断言它也是一个主体了,也是一个实体了。笛卡尔讲“我思故我在”的时候,前一个“我”是主词,后一个“我”是主体,主体也就是实体,他以为通过主词就可以证明主体的存在。所以康德后来说笛卡尔混淆了两种Subjekt的不同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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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54 这里就显出我们汉语的优势来了,汉语很容易就区分了主词和主体,在外文里面则没有这种区别,subject既是主词也是主体,而且还是“主观”,这三个词就是一个词,怎么会不发生混淆呢?在汉语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混淆。所以康德批评笛卡尔说,从“我思”我们不能直接断言一个作为思维主体的“自我”是存在的。对此他做了很多论证。如果他懂点汉语,也许会省掉不少口水。论证“自我”的存在就是论证他作为一个对象的存在,而“我思”的“我”是一个作为主词的“我”、作为主语的“我”,从主语的“我”怎么能够推出对象的“自我”的存在呢?作为一个思维对象的“自我”,如果把他想象成一个对象,那么他就是一个实体,“自我”是一个实体,用笛卡尔的话说:我就是一个灵魂实体。但这样一个灵魂实体不是仅仅凭借“我思”就能够确定的。凭借着你在那里思,你就能够确定有一个灵魂实体存在?那跳跃性也太大了吧!所以康德认为作为一个灵魂实体的“我”的存在只能是一个自在之物,这是不能单凭自己的思维就推出来的。后来罗素也讲,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其实在表述上是不合法的,要正确表述的话,应该说“思维,故思维在”,这个“我”字根本就没有来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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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56 那么在汉语里面,哎,我们现在跑到汉语里面来了!我觉得如果加上现代语法的话,汉语其实是最适合哲学思考的,在某些时候比德语更适合哲学思考。我们在汉语中考察一下“自我”这个词。它是由两个字组成的,一个是“自”,一个是“我”。首先看什么是“自”。在古代汉语中“自”是什么意思呢?是“鼻子”的意思。你看看“自”这个字最初的写法像不像个鼻子?中间还有两个鼻孔啊!读法也是一样的,“自”最初也是读鼻。许慎的《说文解字》里面是这样讲的,“自,鼻也,象鼻形。”这个“自”原来的写法是像鼻子一样,里面两横就像鼻子里面的两个孔。清代的段玉裁写了一本《说文解字注》,他说“自”和“鼻”字“义同音同”,但“用自为鼻者绝少也”,都是用的引申义,如“己也,自然也,皆引伸之义”。就是很少有人把“自”直接当作鼻子来理解,都是用引申出来的含义,主要是两个引申义,一个是自己,一个是自然。自己和自然、自然界这些概念都是从鼻子引申出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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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50858 “自”主要是用在这两个方面。“自”和“己”是同样的意思,但是“己”不是来自“鼻子”,而是出自“中心”的意思。“自”也不光是指自己,不光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那个“己”,它还指自然。自然是什么呢?我们曾经有一次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谈到海德格尔的Ereignis的翻译,有人说是“大道”、“本有”、“自是”、“本成”,我认为可以译作“自成”或“成己”,并且同意译成“自然”,但是要深究一下,把这个“然”理解为一个肯定动词。如古汉语中的说法:“足下以为然否?然!”这个“自然”是自己“然起来”的,自己而然,自然而然。“然”相当于一个“是”,相当于说“是的”、“对啦”、“yes”、“Ja”。“自然”就是它自己就是那样的,有点像斯宾诺莎的“自因”,自己是自己的原因。但是不管“自己”也好、“自然”也好,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是最初的东西,都是开始的东西。所以段玉裁举例说,“今俗以作始生子为鼻子是”,也就是在他们清代的时候有句俗语、民间的方言,把始生子称为“鼻子”。始生子就是家里面的长子,长子就是头生子,头生子就称为“鼻子”。大概现在江浙一带的方言里还有这种说法,段玉裁是江苏人。我们现在的语言里也保留有一点痕迹,比如说一件事情的开创者,我们就称为“鼻祖”。所以,这个鼻子的意思就是开始的意思。那么,为什么鼻子是开始的意思呢?为什么人们把鼻子看作是最先的、最早的、最开始的东西呢?我想是因为人在站立的时候鼻子是位于最前面的,鼻子是最突出的部位,走路的时候我们最先碰到的是鼻子。我们俗话也讲,“碰了一鼻子灰”。为什么讲碰了一鼻子灰,而不讲碰了一脸灰、碰了一肚子灰?因为鼻子在最前面嘛。当人们说到自己的时候,总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而在指别人的时候呢,也总是指着他的鼻子,没有人指别的地方。因为只有鼻子才具有代表性,才代表这个人,那是他最靠前的部位。所以在汉语中,“自”这个词就是指开始的地方;在人身上指的是鼻子这样一个开始的地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它指的就是自我,或者自己,这是它的一个引申的含义。“自”的另一个引申的含义,是自然。自然当然是一个最初、最先的东西,一个本源的东西。古希腊哲学一开始都要“论自然”,寻找自然的“始基”。中国老子的哲学也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最高的。当中国人讲到“自然”的时候呢,你们注意到没有,这本来就是一种拟人化的说法,是用自己身上的鼻子来指代大自然,指代自然界。这本身就是人把自己对象化的结果。我们前面讲到语言就是起源于这样一种对象化、拟人化的隐喻,我们把一座山的各部分叫作山头、山口、山脚,山哪里有头、脚呢?我们是把人的身体部位指代山的各部分了。同样,我们用自己身上最开始的部位代表自然这个最开始的原则,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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