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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一般而言,许多适应器(无论是生物的还是文化的)正是通过对已有适应器进行抑制、修正和调控而起作用的。比如勇气是对恐惧和逃跑本能的抑制,拘谨是在社交场合抑制某些行为以免失态;还有对一阶抑制的二阶抑制——我们可以抑制拘谨而让自己“显得放松些”,或者“故作拘谨”以避免与人发展亲密关系,甚至“故作失态”以发出轻蔑或挑衅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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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看来,个人的情感、价值、观念和行为,是我们在进化史上先后获得的种种本能,和在成长经历中依次习得的种种传统、习俗、知识和技能,所有这些力量共同牵引的结果。而所谓人性,便是所有这些元素的复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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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描绘人性,难免会引来这样的质疑:难道我们只是被众多绳索拉扯的木偶?那我们的理性和自由意志又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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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的回答是:我们确实拥有自由意志。但这不是说,在上面罗列的元素之外,还有一颗独立于它们的心灵,一个不受推动的推动者(unmoved mover),而是说,这些元素相互组合、共同起作用的方式,形成了一种有序结构,被称为“意识”。它赋予我们对世界(包括自我)进行表征和模拟、并据此而对不同选项的后果作出预测和评估的能力。所谓自由意志,即是指这种能力,当我们充分运用这一能力时,便体会到自己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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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自由并不意味着超脱于因果关系之外,影响我们行动的诸因素,并不是在竞相说服我们的心灵——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笛卡尔式心灵。相反,这些因素相互竞争和调控的方式,恰恰构成了我们的心灵;它让我们能够斟酌权衡面临的各种选项,但不是因为我们的抉择过程独立于各种影响,而是影响抉择的各股力量偏爱不同选项,它们之间的较量过程恰恰构成了我们的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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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自由意志、理性,都是复杂而困难的主题,上面这样充满象征和跳跃的简短表述,恐怕会让注重逻辑连贯性的细心读者感到不满,而它们在我对人性的解读中又处于相当关键的位置,所以我决定在本书附录中用一篇稍长的文章来说明这组概念的确切含义,以及它们对人性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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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并无神秘之处,但自由意志在人性中的地位至关重要,堪称人性之王冠。预见后果并作出选择的能力,赋予我们承担道德责任的资格,让我们成为可以被赞美或谴责的对象(正因此,人类才被称为道德动物),离开这个前提,便谈不上善良、邪恶、荣誉或耻辱,许诺、希望、努力、成就、遗憾、懊悔等词汇也将丧失其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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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由意志的独特性和复杂难懂也造成了一种广泛流行的谬误。每当识别出一种元素(无论来自本能还是文化),它以某种因果链对行为产生影响,有人就会拒绝承认那是组成他的一部分,“那不是我的决定,那不是真正的我”,并声称他被本能控制了,被荷尔蒙操纵了,被传统或习俗奴役了,被时尚潮流裹挟了,被贫困状况或教育背景“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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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如此一来,最终他会发现,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自己的,用丹内特的话说,“只要你把自己变得足够小,你几乎可以外部化任何东西”。这一谬误在伦理上表现为道德退化主义:随着科学(特别是心理学)的发展,对人性认识的加深,行为影响因素被不断识别出来,于是越来越多的行为被解释为“不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能对此负责”,道德责任也就一项项被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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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态度上,该谬误表现为自寻烦恼式的自我排斥,即对于自己身上任何被发现有着客观来源且并非自己有意识选择的元素,一概加以拒斥。诚然,适当的自我否定是有益的,排除某些元素可能会让剩下的更协调,但扫射式的自我攻击只能带来挫折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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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听到这样的故事:某人按部就班随波逐流了几十年,突然有一天觉得不能这么浑浑噩噩度过一生,要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来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假如他果真去做了,并且过得很开心,便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自由,感觉自己掌握了命运,终于成为了“真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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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很好。可是,首先,这样的念头不会凭空而来,或许他是被某部电影某篇文章某句歌词触动了,或许是一位亲友的离世让他意识到人生苦短,或者只是某次痛饮之后心理状态发生了微妙变化;其次,使得他能够被这些事件激发出如此念头的心理基础,也不是没有来由的,而且,这一念头之下,具体哪些事情会被他视为“真正想做的”,同样不是毫无缘由,就连说走就走的目的地——无非是西藏大理非洲塔希提之类——往往也早被流行文化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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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这些念头同样源自其意识控制以外的事件,念头的内容也同样由进化史、文化环境和个人经历所加之于他的种种特性和知识所决定(否则就很难解释,为何人们总是被极为相似的台词所打动,并作出极为相似的反应)。那么,何以认为听从这些念头而生活才算是找回了真正的自我?为何这部分念头比其他念头更有资格代表“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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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这些念头的内容及引出的行为,本身并无特别之处,比如有些人的经历看起来刚好相反:起初怀抱鸿鹄大志,意气昂扬要做番事业,经过一番折腾并作出反思之后,觉得还是听从本能与传统的指引,安享平静生活与天伦之乐更加合意;也有人在反思之后并未改变生活轨道,只是消除了原先的自卑或焦虑,坦然接受自己向来的秉性和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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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没有理由认为,说走就走的那位就比他们更高明。真正重要的是,这些都证明了他们拥有被某些事件触发而对自我与生活进行审视和反思的能力,正是这一能力将人类和其他动物区分了开来,至于反思之后做了什么,倒在其次。而反思能力在人性中的地位之所以如此特殊,是因为它揭示了意识这一心理机能的独特与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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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是一种基于语义表征的模拟系统,由于我们的语言原则上可以做到图灵完备[1],它可以用来表征任何东西,因而意识可以将其表征和模拟能力运用于任何对象。当它指向现实世界时,形成了世界图景(即波普第二世界);当它指向其本身(准确说是它的运行历史)时,形成了自我意识;当它指向其他个体的意识时,便产生了所谓的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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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文化发展,知识系统不断积累膨胀,教育程度提高,意识的模拟能力也在不断增强和拓展[2],同时也将我们的观念世界从早先的蒙昧状态变成文明时代的丰富开放头脑。特别是在文字出现之后,借助书面语的抽象与构造能力,意识的表征和模拟能力也大幅提升了,此后科学方法和形式化程度更高的人工语言,为意识提供了更强大的外部辅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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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构成第三世界的知识和表征手段,让个体意识就像配备了一套强大的感知增强系统(谷歌眼镜和战斗机仪表盘是很贴切的类比),正是这一整套装备,让我们登上了灵性之巅,从那里傲视众生,内观自我,谈论我们身处的宇宙和把我们带到这儿的历史。若文明有幸得以延续,我们的子孙会继续堆高这座山峰,令人性变得更丰厚,生命变得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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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猿而冠:文化如何塑造人性 人类还在进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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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2-20,No.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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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为何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的问题,在达尔文之前,可以说的大概只有“上帝照他自己的样子造了我们”之类(当然也可以什么也不说)。而从达尔文以来,我们已经能够从许多方面更有意思地谈论它了,为何我们的眼睛会有盲点?因为人类眼睛和其他脊椎动物的一样,最初从感光表皮发展起来时,其感光细胞恰好位于神经细胞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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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作为人类,人们更关心的是那些将我们这个物种与其他动物、其他灵长类和其他大猿区分开来的那些特性,是从何而来的。这方面的探索形成了侧重于生理与体质的进化人类学和专注于心理与心智的进化心理学,前者在莫里斯的《裸猿》和戴蒙德的《第三种黑猩猩》里都曾被介绍,后者近年来更已壮大为一门显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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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化是对特定环境的适应过程,考虑到智人从其他大猿和人属近亲中分化出来,获得自身特性而成为新物种的过程主要发生在更新世的东非大草原上,因而上述两个学科都将此环境下的狩猎采集生活设定为其理论背景。许多学者进而断言,人性的生物学方面在人类走出非洲之前已基本定型,此后的变化主要发生在观念与文化层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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