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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71 就此而言,人们之所以将英国历史学家威廉·G.比斯利撰写的《明治维新》誉为典范,原因正在于作者在使用这些词语时展现了高度的审慎和克制。不过,当作者比较中日两国应对变局的模式时,其结论的“迷人”程度却也与它遮蔽真相的程度不相上下,因为他对历史“意义”的渴望导致了他对历史事实的某种盲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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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73 举一个例子。在这部著作的结尾,他自问道:“考虑到两个国家都有着悠久的政治和文化统一的传统,为什么日本在一代人的时间内就形成了民族主义,而民族主义在中国的出现则要慢得多,效果也更弱?”比利斯能找到的答案和原因,我们耳熟能详,诸如两国地域大小的不同、中国作为“天朝”的自负、官僚体制、日本的武士阶级统治的特殊性等。[4]在我们当下的历史意识和一般观念中,这些原因也很容易得到我们的理解与认可。然而,从历史发生的角度,这些说法却又是一种现代历史意识下的问题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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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75 因此,在今天重新认识和解释明治维新,有必要首先依据“维新”在当时的语义亦即今日被称为古典的语义来理解。人们通常将“维新”二字的根源追溯至《诗经·大雅·文王》篇中的“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并大体上用其指称“变法”。不过,无论是“维新”还是“变法”,其语义首先依赖于儒家经典中古老而恒常的“天命”观念,而非纯然法律或行政上基于人类有限理性的“革命”与“变革”,二者分属不同的意义世界。倒幕派树立的新政府将自己发布的号令称为“王政复古”,其用意正在于为政权赋予一种天命的正当性,而这种正当性首先来源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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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77 其实,现代日本不但对于中国而言是一个难解的存在,对于其自身也无法简单获得清晰的理解。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正是这种语义的断裂,以及语义断裂背后更为根本的文明意识的断裂:1945年战败以后重新崛起的现代日本,已经与传统东亚世界的精神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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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79 与此相对,在明治时代,二者精神世界的底层有着共同的儒学(日本通称“儒教”)体验。[5]如同哲学家井上哲次郎(1855—1944)指出的,“凡精神诸要质熔铸陶冶日本民族之性格者,以儒教之势力为最大”[6]。事实上,近代日本最著名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在少年时代即广泛阅读《论语》《孟子》《诗经》《尚书》《左传》《老子》《庄子》等古典著作,尤其以阅读儒学经典《左传》有心得,前后大约读了十一遍。[7]虽然在其开始启蒙活动后,福泽谕吉对儒学持极其严厉的批评态度,但这种态度自身,同样来自儒学观念世界中的文明意识。进一步说,如果不理解这种时代共有的儒学体验,《大日本帝国宪法》的精神就不容易得到理解。[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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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81 要注意的是,我们在上面有关语义断裂的论述,不意味着任何意义上的不可知论。对历史真相的渴望,对历史意义的渴望,都是一种人类的事实,我们需要坦然面对,并原谅曾经主导人们精神世界的那些宏大观念的浮浅与虚妄。曾经规定了人们近代历史意识的各种物质主义与进步主义观念,如同历史的风,已渐消停,尘埃渐至落定,所以,现在我们有必要透过这些观念尚未湮灭的遗迹,探寻人类生活中更为恒久不变、更可传诸久远的事物,因为它们是秩序生发的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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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87 分身:新日本论 二、英雄、时势与历史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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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89 在众多的明治维新史著作中,佐佐木克的《从幕末到明治:1853—1890》是一部接近于拂去了近代历史观念尘埃的著作。[9]或者,与其说是历史著作,不如说是古典的历史剧本。当然,用“剧本”来比喻并不是说它是虚构的,而是它有一种让读者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它所呈现的画面之所以有一种不染纤尘的洁净感,是因为作者克制了解释的欲望。这种纯然的历史叙述,如同古典戏剧通常具有的伟大的教育作用一般,会给读者提供另外一种基于真相与意义的精神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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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91 简单地说,这本书之所以精彩纷呈,原因正在于作者让历史人物在历史舞台上各自表达,公正地对待所有人,而未将自己的判断强加于历史人物的身上。比如,在这部书中,不仅出身于中下级武士阶层的吉田松阴、高杉晋作、坂本龙马、西乡隆盛、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等数十位维新英杰人物悉数出场,被视为上层统治阶层及贵族的人物,比如朝廷方面的孝明天皇、鹰司政通、九条尚忠、三条实美、岩仓具视,幕府方面的将军德川家定、家茂、庆喜与大老井伊直弼,地方强藩的有力大名诸如松平春岳、岛津久光等人在政治舞台上的活跃角色均得到了恰如其分的再现,共同上演着合作、背叛、权谋、斗争、生死的经典人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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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93 值得留意的是,这一舞台还有一类重要的角色,即英美国家的驻日公使、临时造访的官员等。在促成日本政治变革的过程中,这些人也发挥了不可欠缺的作用。比如,作者对1865年出任英国驻日公使的巴夏礼(Harry Parks, 1818—1885)的几句描绘,就将当时西方公使在日本的形象与角色再现了出来。1867年,长崎发生了一起英国海军士兵被杀事件,巴夏礼率军舰驶进土佐藩的高知讨要说法。谈判中,巴夏礼对于时任土佐藩参政、维新后声名鹊起的后藤象二郎(1838—1897)的处置方式十分不满,“在谈判中猛拍桌子……以傲慢姿态威吓后藤及其同行者”[10]。与外国公使打交道的类似经历显然会影响后藤对事务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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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95 作者对巴夏礼的简单描绘,与中国人熟识的形象并无二致。已故历史学家蒋孟引在其名作《第二次鸦片战争》中,便将他列为“三个促使战争爆发的人”之一,认为他是“英国侵略者的标本,凶恶、狡猾、顽强”,是“中国最痛恨的恶棍”。[11]英国学者蓝诗玲(Julia Lovell)在新作《鸦片战争》中则将其描述为一个“肆无忌惮地、非法地鼓吹对华战争”的“英国超男”。[12]詹森在叙述巴夏礼在幕末政治中的角色时,则称他是“一个精力最为旺盛、性格最为暴躁,曾在中国海岸施行炮舰外交的行家”。[13]这样的人物往往具有巨大能量,会引发异乎寻常的结果。咸丰皇帝就对他恼恨异常,在中英谈判期间曾谕令羁留此人,间接引发了后来的圆明园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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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97 从幕末最富有动员力的口号“尊王攘夷”来看,这类公使扮演的角色为日本的精英提供了西方人作为“夷贼”“丑夷”的真实“标本”。“尊王攘夷”并非后世批评者所想定的一种单纯源于民族主义的排外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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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699 作者在开篇处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已对上述人物共同演出的剧情做了“剧透”。作者写道:“幕末时期,日本面对动荡而云谲波诡的国际局势,尽管内心备感屈辱,它却不得不在艰难中挺身前进,未曾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为了重新崛起,怀揣着摆脱屈辱的强大决心,日本积极地应对复杂的国际形势,以求正面解决自身问题。”[14]屈辱与忧国,构成了维新戏剧的精神主调,尤其刻写在前面提到的中下级武士的身上。这些风云际会的人物,除了人们常说的“中下级武士”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志士。我们在下文中马上就会看到,“志士”这个身份标签才是历史认知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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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01 我在本章开始的引言部分,特别论及了“尊王攘夷”观念在推动近代日本历史进程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其实,这种精神所召唤并造就的主体,正是这里所要谈论的“志士”。明治维新的历史,实则由作为志士的英雄,甚至包括不同视角下的“恶棍”,与时势相互激荡、共同造就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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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07 分身:新日本论 三、维新志士与东亚世界的古典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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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09 “志士”二字,望文生义,其意义似不难理解,但实则不然。在明治维新史的叙述中,鲜有内容像这两个字让人感到如此隔膜。许多研究明治维新的历史学家对此也满腹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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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11 比如,在一部较早刊行,由加拿大历史学家诺曼·赫伯特撰写的《日本维新史》中,作者仅仅用“下级武士”“最热诚的斗士”“疯狂的恐怖主义者”等说法指涉这一群体。[15]美国历史学家安德鲁·戈登在叙述明治维新时则使用了“下级武士”“体制内精英”等说法,认为他们是维新的主导力量。他对此分析道:“这群出身于中下阶层的武士一方面雄心勃勃,另一方面却又郁郁不得志,极缺乏安全感……这种不平之气是明治维新之原动力,亦触发各种影响深远的改革计划。故明治维新实际是个不得志的下层精英革命。”[16]这种说法触及了革命的心理机制,注意到了明治维新的“原动力”,是一种对历史的洞察。不过,遗憾的是,戈登在关键的地方还是看走了眼:“志士”远非不得志的精英,相反,他们最初就是一群志气满满、精神昂扬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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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13 前面提到的比斯利略微不同,他最初就注意到“志士”(men of spirit)是“更有能力、更活跃的武士”,其角色“决不能被轻易忽视”。然而对于其中的原委,比斯利则多有遁词。他在叙事中写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很多都是负面消极的……他们只知道破坏,不懂建设;他们对待生命,包括自己的性命毫无顾忌,不懂得创建政府……然而,他们所带来的变革也十分重要,而且最终证明是不可逆转的。”对于这个能量超凡的群体,他极不情愿地称呼他们是“尊皇主义者”“激进分子”或“恐怖分子”。[17]显然,这些称呼并不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境,“志士”不仅是明治政府的主要创建者,还是文明开化的推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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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15 詹森虽然对这个群体也着墨不多,不过如下的几句话却是点睛之笔:“‘尊攘’派,对于同龄人来说,对于历史来说,他们都被称为‘志士’,即具有崇高理想和节操的人。这些志士成为地方和国家事务中的一种爆炸性因素,最后作为一种理想道德楷模服务于现代天皇国家的意识形态,同时也在随后的动荡岁月成为年轻激进分子的榜样。”[18]这个说法比较接近历史真相,是我们进一步认识历史的关键所在:只有理解了这种当事者自我规定的“志士”意识与角色,才能看到维新舞台所呈现的真相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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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17 兹举一例。与高杉晋作、木户孝允等被视为英雄的“尊王攘夷”派志士不同,幕府也获得了“尊王佐幕”派志士的支持。当时,京都地区尊攘派志士针对幕府官员与外国人展开了一系列袭击、暗杀等暴力活动。1863年,幕府组建了由剑术高手组成的治安维稳力量,这就是有名的“新选组”(意思是“全新选出的组织”),由“天然理心流”道场第四代传人近藤勇(1834—1868)出任局长。在近藤的领导下,尊攘派志士的暴力活动得到了抑制,京都地区的秩序得以恢复。明治元年(1868),近藤勇向新政府军投降,随后被处以斩刑,是幕末明治初期众多殒命的志士中的一员。[19]近藤留下的两首辞世诗,将志士的精神世界呈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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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65719 孤军援绝作囚俘,顾念君恩泪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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