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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594 作为岛国,身在海洋之中,难免有危机感,有着被世界放逐的感觉,所以日本人要“脱亚入欧”,竭力融入西方列强行列。在以西方为主体的世界里,日本也是边缘化的。尽管它拼死拼活地努力,有了钱,但是很多时候也只是个埋单的冤大头。所以他们竭力要成为“政治大国”。政治决定命运,没有政治权力,就无地位。这类似于中国粤、闽、浙沿海游荡的疍民。疍民世代以船为居,被看作“卑贱之流”,“不容登岸居住。挨户亦不敢与平民抗衡,畏威隐忍,足局足脊舟中,终身不获安居之乐。”他们不是上帝的选民,是上帝的弃民。民国二十三年《查禁压迫歧视蛋民》的通令载:“各属蛋民,多有被人压迫,如禁止蛋民船只泊岸,遇喜庆事不许蛋民穿着鞋袜长衫,有病不准延医诊治,死亡不准抬棺柩上岸,娶妻不得张灯结彩,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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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02 波除神社及纪念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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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04 这里的“蛋民”,即是“疍民”,也就是等外之民。其实日本也有类似疍民这样的等外之民,就是“部落民”。熟悉日本文学的人,一定知道岛崎藤村的《破戒》,里面的丑松就是“部落民”中的“秽多”。江户幕府实行身份分级制度,将国民分成士农工商四个等级,同时又设立了等外的“部落民”,诸如“秽多”、“非人”等等。“秽多”是那些从事皮革业、处刑、押送犯人等职业者,“非人”则是那些从事表演艺术,如曲艺、音乐、舞蹈的艺人,或者乞丐。这些人也是只能在规定的区域居住。不同的是,“部落民”可以居住在陆地上,但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虽然可以居住在陆地上,仍然是不能拥有土地。“陆地”和“土地”是不一样的,陆地只是一个形式,土地则是生存的依托。没有了土地,即使住在陆地,也仍然被放逐。丑松当上了教师了,却仍然必须隐瞒他的“部落民”的身份。明白地说,他能当上教师,是以隐瞒自己的“部落民”身份为前提的,一旦他暴露了这身份,他就当不成教师了,就被放逐,等着他的就是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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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06 范可先生在《“底边”的叙事》里,谈到梁启超对广东一带疍民的考察。梁先生认为疍民是“为我族所逼”,“由陆入水”的。不知是否因为梁先生去过日本,对这种“由陆入水”的心态有着特别深刻的理解。他看到了疍民与陆上居民的根本区别,一是土地,二是水。人必须附着土地,没有土地,就失去生存之本。并非只有中国人有强烈的土地意识,马克思也看到了:对土地的占有或缺失,决定了一个人的阶级属性。福柯在他的《水与疯狂》里则说:“在西方人的想象中,理性长期以来就属于坚实的土地……而非理性则自古以来就属于水,更确切地讲,属于汪洋大海,浩瀚无际,动荡不安,变化无穷,却只留下淡淡的痕迹与浪花,无论是狂涛海浪还是风平浪静,大海永远是无路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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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08 实际上,整个人类都对失去土地、放逐至水存在着恐惧。许多民族都有着关于被洪水淹没的传说,中国的大禹治水,自不待言;古代犹太人的诺亚洪水,也已经耳熟能详了;英国民族学家弗雷泽发现,在美洲的一百三十多个印第安种族中,几乎都有以大洪水为内容的神话;在文明发祥地的两河流域,考古学家发掘出公元前3500年的泥版文书《吉尔枷美什史诗》,其中也记载了洪水来临时的恐怖景象,以及幸存者用船载着自己的亲属、工人和家畜逃亡的故事。在《辞源》里,放逐远方即是“流”。中国古代有“流刑”,即把人遣送到边远地方服劳役,这在隋五代是“五刑”之一,一直沿用到清。这里的“流”字,贴切地点出了这种处罚的状态,不得不佩服中国人祖先的形象思维能力。其实当代中国也有个跟“水”有关的词——下海。下海了,就失去体制保障了,就被放逐了,虽然也许是自我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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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13 真日本 [:1702275022]
1702275614 真日本 自由下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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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16 1993年6月9日,全日本国休假。本来,休息日在日历上应标有红色的,那是一个令人欢欣鼓舞的颜色。但那天,却是普通的颜色。那是临时决定的假日,因为皇太子大婚了。当然更惊喜的应该是那些被自民党政府大赦的囚犯。曾私下问几个日本人:休息日准备怎么过?大多回答:睡觉。不睡觉的只是媒体,他们大造舆论,制造了举国欢庆的景象。当然那些普通的日本人也可以在睡饱之余,懒洋洋看看电视,或者上街溜达,看热闹。有人分发来小国旗,也可以拿着挥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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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18 我也休假。不过心境比日本人更疏离,因为我是个外国人,这个皇室,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边。利用这机会,我跟一个一直没时间会面的国内同学见了面。我们逛街,仰头看天上盘桓着的监视飞机,想:这个温顺的国家是否真有可能发生“右翼”之外的骚动?据说便衣已埋伏在怀疑有共产党赞助的咖啡厅里。我们去新宿,第一次登上了高高的新东京都厅舍,在顶楼眺望全东京。那与在东京塔上眺望有着不一样的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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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20 当然作为外国人,我也更会稀奇地睁开眼睛,张开耳朵。特别是,当我知道那个将要成为皇太子妃的叫“雅子”的女孩,一处住所就在我的住所附近,隔着半面洗足池。我拐到那里,门口有警察把守,姿势僵硬。当然之所以让我感兴趣,更因为我的国家已经消除帝制一百多年了,当然又在四十多年前复现“万寿无疆”,然后又“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向现代化国家奔去了。可是这个我们学习的对象之一,却居然还有皇帝。这有皇帝的国家,在我眼里感觉是在现代社会上演着古装戏。可是这不是戏,是真的,皇太子要结婚了,皇太子妃就在我的附近,有名,有姓,有工作——在外务省,她爸也在外务省,是个次官。照片中的她,穿着我们日常都能见到的现代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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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22 这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女孩,脸蛋和身材都没有缺陷。多少女孩子有脸蛋就没有身材,有身材就没有脸蛋,她全齐了。她爱网球,爱滑雪,曾经还获得过垒球冠军。家庭又好,地位也高,更谈不上缺钱。那么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矮矮的男人?她比那男人还高。就因为他是皇太子?她还是哈佛毕业,受过现代教育,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宫里?难道在现代日本,还存在着逼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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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24 当然当时日本的女权主义者是这么以为的:她是勇敢,她这个职业妇女成为皇后,将对日本社会产生积极的影响。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这类似于我们熟悉的“女革命者献身”的说法,张爱玲的《色,戒》里也做过这个梦,事实证明破产了。在百思不得其解下,我也产生了虚妄的想法,就像当今一些作家那样,认为“底层”未必就没有快乐,甚至还可以“高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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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26 我一直对宫廷没有好感,我讨厌看“宫廷戏”,一如我讨厌金色。虽然现在皇室已权力不再,但在其内部,仍然是控制极紧的。这个女孩所放弃的,不只是工作,还有原本的家庭、朋友、未来,甚至是21世纪。负责管理皇室事务的机构宫内厅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记录下她的公开言行。无论何时何地,见到公婆,她都必须行礼,必须弯腰六十度。她必须尊称自己的丈夫为“东宫太子殿下”,至少在公开场合必须如此。在接下来的人生中,她唯一扮演的角色就是端庄恭敬的妻子,永远保持在丈夫身后三步的距离。唯一的任务,就是产下菊花王朝的男性继承人。著名小说家、后来担任东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就有名言:“丧失生育能力的女性若是还继续活下去,根本就是浪费和罪过。”这话激怒了女权主义者,一百三十一位妇女控告了他,但这个法制国家对此类毁谤行为却没有任何法定处分。地方法院的法官川村义辉驳回此案,说:“很难判断他的言论是否造成了严重的情绪伤害。”人们总将雅子妃跟黛安娜王妃相提并论,实际上,黛妃的痛苦经验放到雅子那里,只是小菜一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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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28 据说面对婚事以及之后的宫廷生活,雅子作了万全的准备。她向年长的圣贤智者学习各种知识,包括皇族历史、宗教仪式、宫廷用语(这连具有一般教育水平的日本民众也无法理解),还有书法,还有和歌。她小心翼翼于繁复的皇室礼仪,尤其是鞠躬行礼。爱斯基摩人用18个词语形容雪,夏威夷人用47种词语形容香蕉,阿尔巴尼亚人用27种词语描述胡须,而日本人则有6种词语用来评价予人第一印象的动作——鞠躬。必须有精确的鞠躬方式与角度,这关联着行礼者与受礼者之间的地位;绝对不能把“最敬礼”以连连点头致意的方式带过,否则就成了无以弥补的失态行为。什么是“最敬礼”?字典解释,是“鼻子几乎贴近双手,虔诚、低姿态的鞠躬方式”。而连连点头致意,则是“阿谀奉承的连续点头”。尽管如此,她仍然被指责了。在宣布订婚的第一次联合记者会上,雅子说起了她的计划与抱负,说着说着,就说多了,居然说了9分37秒,比德仁皇太子多出了28秒,礼俗规定她的长度只能是丈夫的一半的。那个在东宫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内侍的皇太子主要朝臣、重要亲信之一的滨尾实,就指责说:我认为她不够谨慎。整体而言,她说太多话了,甚至还说了没有被问及的事。还有似美国人的行为举止,例如走在男人前面,也就是西方人所谓的“女士优先”,这些行为在美国也许会被接受,但在日本,她应表现得更加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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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33 爱子刚出生时的日本皇室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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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35 那场记者会成了雅子在公开场合发表谈话的最后一次,宫内厅从此下了禁口令。从此以后,她出现在任何公共场合绝不主动说话,也不能即席发言。而且,她还必须一秒钟也不能放松她的笑容,以免让狗仔队捕捉到瞬间的画面,让虎视眈眈的媒体找到机会,拟下这样的标题——“忧愁的王妃”。她最终真的“忧愁”了,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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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37 当然她也企图突围。2008年1月1日,元旦,是宫中最忙的时候,她留下皇太子一人,自己跑回娘家去了。2日,天皇夫妇和皇室成员在皇宫接受一年一度的民众贺年活动,按规矩,他们应该分七次接受民众祝贺,但雅子却只在三场民众拜年上露面,而后以“健康”为由中途离场了。她的行为令皇太后美智子越来越不满,据说,在一次被婆婆训斥之后,她忍无可忍,情绪失控了,对着婆婆嚎叫。但这没有用,只能使她在漩涡中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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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39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指责是来自皇室的奴仆,还有那些跟他们毫不相干的民众。其实,据说皇太子德仁也厌倦皇宫内的清规戒律,明仁天皇也未必很专制,可是他们周围的人似乎比他们更热心。“皇帝不急太监急。”美智子皇后,自己也是平民家庭出身,可是她终于也无法容忍雅子了。专制制度的可怕,更在于它的“场”。那些貌似疏离的百姓呢?其实也难逃这个“场”。他们谈论雅子,每说一句话,都溅出了一星唾沫。严格上说,袖手其实也是怂恿。大家都在有意无意充当了推手,把一个女孩推到那个专制体制里,嵌进那个既定的模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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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41 当然,每个人都可以说自己没有什么错。就像我们睁眼就能见到的:面对不平,我沉默;面对罪恶,我不喊打;我行恶了,我只是众多行恶中的一个;或者我只是公务员,只是履行公职。在我的《冒犯书》审判中,几乎所有的公职人员都挺和气,甚至还示好,但是他们仍然要扣你的书,仍要野蛮判决,他们是否觉得这样,将来就能逃脱历史的审判,或者把罪责推给历史:从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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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5643 我曾说,传统是有毒的。现在中国又恋上传统了,那些提倡者,未必不曾受过传统所害,他们难道不记得了吗?一个媒体曾邀我跟某人大代表辩论,我回绝了,一个原因是我知道自己的言论媒体并不能用。这也是我的袖手吧?但还是跟记者作了交流。据说对方拿日本人注重传统文化来作例证,所谓“传统和现代并存”。中国人对日本的印象,往往坏的只是停留在侵华年代,好的呢,是明治时代。其实“明治维新”,只是在确立了“天皇制”之下的“维新”。这样的“维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新”,并不意味着人的解放,而恰是被奴役。那样的体制后来直接导致了军国主义。在专制国家,“维新”或者“革命”,常被专制绑架乃至利用,尼古拉·别尔嘉耶夫对此有精彩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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