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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35 说起日本人爱清洁,中国人就不服,说中国人也爱清洁,比如做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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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37 我小时候,学校经常响应号召停课“大扫除”。看似把卫生都重视到了学习之上了,但其实是为了检查。单位、学校经常开展“爱国卫生运动”,很有意思,“卫生”居然跟“爱国”联系起来了。单位、学校之外,居住的社区也做卫生,居委会大妈挨家挨户通知,上头发号召了,要检查卫生,定个时间,大家一起出来做卫生。其实所谓出来做卫生,不过是把自家门前的卫生做做罢了,远离家门的,由居委会的人做,或者他们找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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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39 中国人的卫生,仅止于自家及方圆两米之内的。之外的,就跟自己无关了,就可以随意糟蹋了,把垃圾从窗户扔出去,垃圾若在门前,就用脚踢远去。中国有“国家”一说,“家”“国”同构,其实在许多中国人心里,是只在乎“家”,不在乎这个“国”的,除非“爱国愤青”。但到了真需要这些“爱国愤青”为国捐躯的时候,他们也就当缩头乌龟了。看现在在“钓鱼岛问题”上恨不得以头撞墙的,喊着要打时通知他一声的,从他们的亢奋,就看出来高潮退后的蔫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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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41 日本是极少有小偷的,一方面当然因为法律严明与生活富足,另一方面,也因为日本人有极强的界限感。现代社会,“越界”问题越来越引起重视了,日本似乎在传统上,就很讲究这个。什么是自己的,什么是别人的,别人的东西送给了自己,一定要等价奉还。所以日本人送礼,不会送得太贵重的,那样接受方会很有压力,所谓会让人有“赚礼”的嫌疑。他们不喜欢拉拉扯扯,就是一起出去吃饭,也是AA制。我本人很早就倾向于AA制,但是很多中国人不喜欢,认为小气。但是大气的中国人,大包大揽要为别人埋单,心里却想着下次应该由对方埋单,对方不埋,就不舒服,哪里是真的大方?不过是黏黏糊糊罢了,到头来弄得彼此都不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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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43 清爽,就是把一切剔得清清楚楚的。就好像我们整理房间,该放哪里的,就放哪里,做好了,洗手,叉着五个手指头,凉爽爽的,那个惬意。因为职业,接触日本文献,惊异于他们学问做得那么精细,特别让我受用的是分类整理,做得那么好。每当这时候,就会想到整理房间后的这个动作来。我想象日本学者在做完这些工作后,叉着手指清爽享受的样子。日常生活中,日本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整理归拾上,永远没有完结的时候。得到的回报,往小里说是家庭生活的精致美观,往大里说社会生活的井然有序。性格决定事业,在事业上,他们也取得了很好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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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45 有日本学者发现,早在江户时代,在全日本,就几乎建立了各村的文献,包括“检地账”、“名寄账”和“宗门账”。“检地账”是关于每年登录的土地,“名寄账”是关于年贡,“宗门账”是关于户籍。当时日本每一个村的户数是多少呢?平均是六十户,这样的村落,居然都建立了文献,日本人简直有着“文献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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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47 看日本文献,有时候会看得你头昏脑涨。比如过细的分类,就令人眼花缭乱。比如武术、相扑、书道、绘画、舞踊各界,门派、流派多如牛毛,技法各不相同,规矩纷繁复杂,不得越雷池半步,让我这个性格往好里说是粗放,往孬里说是粗疏的中国人很难适应。上世纪初中国有个武侠小说家,叫平江不肖生,是民国初期“黑幕小说”的始作俑者。他写了一本小说《留东外史》,这小说专门暴露留日学生的丑态,大多属于实人实写,里面就写到了中国武术与日本武术交手时遇到的麻烦。中国的武术在项目上没那么多区分,比赛规则也较简单。日本则不然。小说写到日本裁判对前来打擂台的中国武士萧熙寿作出规定:“不能用腿,不能用头,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到交手时,萧熙寿连连被判犯规,一气之下,退出了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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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49 这里有没有民族歧视的成分?不好说。但日本人跟日本人比赛,也是如此规则林立,不能越矩的。一方面要战胜,一方面要限制。也许“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方圆”是在“规矩”中产生的,就好像清洁是在不清洁环境威胁下产生的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才是真的“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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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51 “洁癖”从心理特征上说,是一种完美欲。事情要做到最好,不能再好,做到极致。越是不容易做好,就越要做好。因此也容易走入强迫症。江户时代有个町人学者,叫富永仲基的,曾经比较印度、中国和日本的国民性:“若论国民性,印度人是‘幻’,中国人是‘文’,日本人则可以‘质’或‘绞’来代表。所谓‘绞’,就是过于正直和认死理的意思,换言之,就是日本人头脑相当简单、正直,那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日本人是理解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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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53 正直,是道德化用语,不可当真。谁正直?但用“绞”来形容日本人,倒是颇为准确。“绞”就是“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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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55 “洁癖”具有极端排他性。日本一个生物学家曾经拿西欧蜜蜂跟日本蜜蜂的生态习性做实验,发现:将两者的蜂巢互换,对日本蜜蜂的旧巢,西欧的蜜蜂可以习惯地利用,但对西欧蜜蜂的旧巢,日本蜜蜂却不屑一顾,而将它咬坏,再筑自己的新巢。这有点类似于中国古代,新王朝一般不用旧朝的宫殿,而将之烧毁。近的例子是,现在许多单位新任一把手,总不喜欢用前任的东西,包括建筑格局,新官上任,先要装修。这当然有迷信的原因。日本的蜜蜂估计是不懂得迷信的,它只是凭直觉,凭本能,但这岂非是更根深蒂固的宿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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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57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日本人的生活习性跟日本蜜蜂很类似。在日常生活中,日本人忌讳使用别人的东西,哪怕是一家人,也是一样。在电视剧里,我们会看到这样的情节:父亲不小心错用了女儿的饭碗,女儿才六岁,就已经有“洁癖”了,抗议道:“脏,脏,父亲真讨厌!”也许,“他人不洁”的观念在日本人血液里就有了。日本人是很回避身体接触的,很多时候,很多场合,他们彼此不得不靠得很近,他们就竭力缩紧自己。人毕竟是群居的动物,日本人的集团意识更是举世共知,日本人一方面喜欢群处,另一方面又竭力跟他人保持着距离,真不知道他们怎样练成了在拥挤的空间里互相隔离的奇特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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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59 加藤周一在他的《杂种文化》中说,日本人具有一种要么主张全盘西化,要么主张保持国粹的“试图将日本文化纯粹化的倾向”。主张全盘西化,那是比中国五四时候某些人还要彻底的,并且有更多的支持,差点就把文字罗马化了。后来选择了“和魂洋才”,但“魂”仍然是大和的。表面上看,日本人是善于学习的,对外来文化,喜欢“拿来”;但是实际上,他们保存了相当完整的内核。日本人的内心是相当坚固的,跟他们接触,你会发现,进入他们的内心是极其困难的。可以敷衍你,同意你,帮助你,但是他不会跟你融为一体。这就是外国人常感觉到的日本人的排外。美籍建筑师安东尼·雷蒙德在日本生活了五十年,但他仍然感觉自己依然是“外人”,不是因为拿着外国人登录证,而是实实在在被当作了“外人”。雷蒙德在日本生活了五十年,尚且如此,何况我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他的十分之一呢;“崇洋媚外”的日本人对美国人尚且如此,何况对我等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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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61 当然,日本人被派驻海外,也会自行跟所在国家所在社会隔离。他们身在异国,心仍在日本,仍然是纯粹的日本心。这可不是中国人唱的“我的中国心”,也未必存在因为被人家歧视而掉头爱国的情形。他们像蜗牛一样蜗居在自己的文化密封舱里,不愿跟当地人来往,唯恐冲淡了身上的“日本气”。他们进门仍然脱鞋,出门仍然坐日本产汽车,喝酒往往仍喜欢喝日本清酒,或者日本产啤酒,吃食仍然钟情于荞麦面和寿司,说起话来,仍然是日语。更过分的,有人去国外旅行,居然带着国内的生活用品,不管麻烦不麻烦。他们吃不惯别的国家的饭,喝不惯别的国家的水,睡不惯人家的床。人未必就那么娇贵,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但是他们就是矜持地娇惯着自己的民族习惯,保持着自己的文化血统,令人匪夷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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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65 被邀请到新疆参加了一个回族文学座谈会。我不是回族,是作为特邀的。在这之前,对回族,乃至穆斯林,好像很知道,但其实并不了解。平生第一次跟这么多穆斯林在一起,感觉很新鲜。特别是他们对清洁的要求,让我惊叹。比如一日三餐,在我看来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也是可以随意对付的,但是在他们却不能,不能吃“不洁”的食物。所谓“不洁”,即是没经过阿匐的手,或者未曾行某种仪式的食物。人总要出行,所遇到的食物,又如何鉴定其“洁”与“不洁”?又何况,还有逃亡的时候,在逃亡途中,又如何保持?但是他们是坚决要保持的,因为清洁已经上升到了信仰的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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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67 据我理解,宗教的要义就是给自己困难,让自己行不能为之事,从而产生与众不同的崇高感。因不能为,所以为之。困难多,则乐趣多;越是受难,则越有升华的感觉。所以有宗教感觉的人,是会创造出惊人奇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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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69 日本人大多没有宗教信仰。虽然有基督徒,也有穆斯林,但只是少部分。虽然日本人很信佛,虽然遍地是神社,但大多也只是跪跪拜拜,跟中国没什么两样。但是他们却有着宗教式的清洁欲求,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我很奇怪,他们的精神动力是在哪里?大概也在于对受难的特别理解,明白地说,是把受难理解成了享受。这种享虐倾向,弗洛伊德曾经从人的“死亡本能”上来解释,但更多的研究者认为,那是人把痛苦变成了快乐,是经过心理转换的。比如男人喜欢喝烈性酒,女人喜欢穿高跟鞋,都是让自己痛苦的事,但是他们却乐此不疲。再比如以读书为乐,其实也是经过心理转换的。读书其实是很苦的事情,如果问一个孩子,喜欢读书还是喜欢玩,一定会回答是后者。这是人的本能。但是如果你认识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那么就会喜欢读书了。读书苦,仍然没有改变,但是在心理上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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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71 所以我们能够理解,那些朝圣的藏民,他们在向圣城拉萨朝拜的途中,为什么要三步一叩头,并且是五体投地地,绝不敷衍、偷懒。他们愿意花上几年的时间去接近心中的圣城。有人作了计算,如果一个朝圣者从西宁出发,要到拉萨,即使他身体健康,沿途没有遇到暴风骤雨、山洪雪崩和酷暑严寒,没有缺水断粮,就按平均每天五公里的速度,这单程近两千公里的路程,至少也要花去两年半的时间。汉人喜欢坐飞机坐车去西藏,或者自驾,都是很享受的。虽然很多人下了受苦的决心,但也是去猎奇。虽然有追求精神的初衷,但也不过是时尚化的,是附庸风雅。受难才是真正的雅,虽然可能千疮百孔;受难是一种高级,虽然以一种匍匐的姿态;受难是灵魂的狂欢,虽然很痛苦;受难才能达到圣洁,虽然已经衣衫褴褛——因为心能够改变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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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73 当一个人全心投入到某个事情上去,虽然他不是穆斯林,不是基督徒,不是佛教徒,但他也已经有了信仰了。他信仰的是他所投入的东西,这时候,那东西就已经不是那个东西了,而是神。它不能被敷衍,更不能被亵渎,必须把它高高举起,必须为它付出全部,哪怕是生命。因为它已经是精神性的东西。洁癖,难说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也许最初是物质的,但是当它的需求成了一种道德伦理,情况就发生变化了。日本近代有个学者,叫冈仓由三郎的,他在《日本的生活与理想》中说:“所谓日本人的心理特异性,很多来自喜爱洁净及与之相联系的厌恶污秽。否则无法解释这些现象:我们被训练成(实际情况如此)遇到侮蔑家庭名誉或者国家荣誉,就视若污秽或疱疥,必须通过申辩洗刷干净,否则就犹如不能恢复清洁或健康。对日本公私生活中常见的报仇事例,不妨看作是一个喜爱洁净成癖的民族所进行的晨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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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75 这里,把精神跟物质绑架在了一起。这里展示了肉体和精神的逻辑纠葛:家庭名誉和国家荣誉被污蔑了,就等于身体有了污秽,就必须通过“晨浴”来洗刷,而“晨浴”并不是普通的洗澡,又是精神之“浴”——雪耻。不这样,就不能恢复身体健康,延续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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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77 既然名誉和荣誉如此重要,任何对它的冒犯,当然就绝不能容忍。看时代剧,我们常看到武士拔刀决斗的场面,甚至为此送掉生命。其实不过因为发生了一些小小的冒犯。当然这是在我们看来的,在他们心目中,这可不是小小的冒犯。《忠臣藏》里就讲了四十七个忠义浪人,抛弃一切,为主君复仇而后集体剖腹自杀。演绎出如此血流成河的故事,起因却只是他们的主君自尊心受辱。当然其中还有“忠”的成分,所以叫《忠臣藏》,其主旨也在于“忠”吧。对主子之“忠”,但其实同时也是保持自己的操守。对武士来说,不忠即“耻”,这是武士的“义理”。为了这“义理”,《罗生门》里的真砂不惜把杀人之罪揽在自己身上,即使被判死,也要保住“义理”。日本人对“义理”的维护,可谓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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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79 “义理”,是打开日本人内心的重要钥匙。它是日本人的荣辱观,是他们特殊的价值观,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们的教义。日本人所以让人费解,是因为我们不明白他们看重什么。在我们看来很重要的,在他们看来,却并不重要;相反,在我们看来并不重要的,在他们,却比生命还要重要。所以有时会觉得日本人太斤斤计较。美国人鲁思·本尼迪克特在她的《菊与刀》里,讲述了这么一件事:一个名叫牧野芳雄的日本画家,年轻时为了摆脱贫困,出人头地,去美国闯荡。他去请教一个美国传教士,却遭到了传教士夫妇的嘲笑。也许对方的嘲笑也未必恶毒,但是在这个日本画家心里却掀起了万丈波澜,他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侮辱了。直到中年,在美国功成名就的他仍然对此耿耿于怀,他在自传里写道:“我总坚信,世界上最大的犯罪就是对人不诚恳,而嘲笑人则是不诚恳的。”他还说:“对人们发怒,我常常原谅,因为有时脾气不好是人的本性。人们向我撒谎时,我一般也能原谅,因为人性很脆弱,在面对困难时不够坚强,不敢讲真话。对无根据的流言蜚语、背后议论,我也能原谅,因为遇到别人说闲话时,难免不陷进去。甚至对杀人犯,我也可以酌情体谅。”他居然能原谅这么多东西。那么他独独对什么不能原谅呢?居然是嘲笑。“但对嘲笑,则无可原谅,因为只有内心不诚恳,才会嘲笑无辜者。请允许我对两个词讲一下我自己的定义。杀人犯:杀害某人肉体的人;嘲笑者:杀害他人心灵的人。心灵远比肉体宝贵,因此,嘲笑是最恶劣的罪行。那一对传教士夫妇实在是要残害我的心灵,我心中感到巨大的创痛,我心里在叫喊‘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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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81 夏目漱石有个小说,名字叫《哥儿》,里面也有这样一个情节:主人公哥儿喝了朋友请客的一杯冰水,价值一钱五厘。之后有人在哥儿面前挑拨,说那朋友在背后说他坏话,哥儿马上想到了那杯冰水,第二天,就把一钱五厘扔到了那朋友的桌子上。他认为,虽然只是一杯冰水,接受这种表里不一的人的恩情,实在有损自己的面子。虽然只是破费他一钱五厘,但一钱也罢,五厘也罢,接受这种骗子的恩情,死了也于心不安。受别人的恩惠,默不作声,就表明尊重对方,看得起他的人品。自己喝的那杯冰水,本来自己付钱就可以了,但他却硬要争着付,弄得自己心里总感到内疚,这可是金钱买不到的。自己虽然无权无势,却有独立的人格。要自己低下头去接受别人的恩情,简直是一百万元的回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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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83 这一钱五厘让他想得如此多,如此有涉原则,这是中国人难以想象的。曾经,我们也有卫生工因为被冤枉偷了十元钱而自杀。舆论想到的是:她为十元自杀,不值。没有人想到那已经不是十元钱,而是关乎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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