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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85 新渡户稻造在他的《武士道》里,说了一个极端的事例:有一个商人,出于好意提醒一个武士,说他背上有只跳蚤,竟被那武士劈成两半,理由是:“因为跳蚤是寄身于畜生身上的虫子,把高贵的武士与畜生等同看待,是不能容忍的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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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87 但问题在于,你身上到底有没有跳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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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91 我手头上写的长篇小说《移民》,里面有个日本人叫渡边,是白领,是我在日本期间再熟悉不过的典型的日本人。其实在当时,我就在随身带的笔记本里给他画了速写,其中心词就是“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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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93 精致,并不只是“小”,把日本人的趣味理解成“小”是片面的。与其说日本人喜欢“小”,毋宁说日本人讲的是“精”,精到极致,不达完美绝不罢休,也就是“洁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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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95 中国人喜欢嘲笑日本人,谓之“小日本”,得意于自己的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殊不知,日本虽然地不大,但能够极其有效而且科学地利用;本土的物产不多,但却物质极度富足,而且全是优质的,不像中国那样,几乎没有一样食品让人放心。即使是军队,他们只有自卫队,但从武器到人员素质,都是极精良的。至于人,众所周知,日本人是世界上国民素质最高的国家之一。日本的精致,是着重于实质上的,不像中国人那样重排场,说是大而化之,其实是粗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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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97 我说日本人重实质,一定会有许多人出来反对。比如我前面提到的平江不肖生。在他的《留东外史》中,恰就写到了相反的例子。他引用中国武林高手郭子兰对日本剑道的批评:“日本射法流仪太多,闹不清楚,其实没有什么道理,拈弓搭箭,手法微有些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另一个叫黄文汉的,说得更刻骨一些:“大凡一样技艺,习得一多,就不因不由地分出流派来,其实不过形式罢了,精神上哪有什么区别?都是些见识少的人,故意标新取异地立门户。”哪里是重实质?分明是地道的形式主义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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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099 不仅中国人,西方人也有类似的说法。法国人罗兰·巴特在他的《符号帝国》中,就用“套盒”来比喻日本文化特征。日本文化的本质就像日本传统工艺品——漆器套盒,从大到小,一个盒子套进另一个盒子,尽管里面空洞无物,但是盒子却很精美。他称说,这是“一种极端的艺术创作”,也就是包装的艺术。他说:“人们精心地运用那种制作技巧,运用卡纸板、木头、纸张、丝带的相互作用,一丝不苟地在上面画出几何图形……由于制作非常完美,这种外皮往往重复制作,你可以没完没了地拆开包装。这种外皮推迟了人们对里面物品的发现,里面的东西通常是无关紧要的,这恰恰是日本包装的一个特点,即里面的东西微不足道,它与外皮的那种豪华不成比例;一块糖,一块小豆糕,一件普普通通的纪念品,像一件珍宝那样显赫耀眼地包装在里面。这样一来,礼品似乎就是那个盒子,而不是里面装着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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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1 和日本人打过交道的人,很多都有类似的经历:接受日本人的礼品,看着掂着挺有分量,打开,是一层包装;打开包装,又是一层包装;再打开包装,仍是一层包装;最后终于看到礼品了,却是一把小扇子,或者一双筷子,或者一条手绢。确实是包装重于礼品,形式大于内容,正如罗兰·巴特说的,礼品是盒子。但是且慢,那扇子或筷子也并非不精美,也包括罗兰·巴特所说的糕点,日本的产品没有不精美的。罗兰·巴特所以感觉普通,我想可能是因为他原先的期待太高了,他觉得既然是礼物,就应该稍微贵重一些。但是日本人是不送贵重礼物的,不关日本人小气,也不关巴特贪心,如果要归咎,只能归咎于巴特所说的文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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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3 顺便说一下,罗兰·巴特所说的漆器套盒,并非是日本专有,中国也有,而且日本的是从中国传过去的,只是西方人不知道,就好像他们一想到东方绘画,就想到浮士绘一样。我的家乡就有很多脱胎漆器,当年去日本,也带了几个去,送日本人。结果到了日本,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同样的东西,人家做得精美得多。这就是日本人的产品。罗兰·巴特所见到的,也应该是这样的产品吧,即使只是作为包装。一个能够把包装盒做得如此精美的民族,内里的礼品,能做得不精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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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5 但是仍然有人不认可,那就是我所写的渡边先生。作为日本人,他最有发言权。他深陷在这样的精致之中,那是铺天盖地的网,那是沁入毛孔的风。是的,它是内容,也因此更令他欲罢不能。它成了深入骨髓的法则,不能越雷池半步。“水至清则无鱼”,我们可以想象,渡边在这种环境中如何奄奄一息。他努力突围,晚上去泡吧,去胡闹。但日本是个井然有序的国家,他的突围,只能是虚拟的,他被控制在这种法则中。疯狂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还得照样去接受那种法则,尽管内心大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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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7 于是我们看到,形式又确实大于内容了。虽然渡边们都不认可这种束缚,但是他们又都遵守了,并且遵守得很好。于是我们看到整个日本社会对规则的绝对顺从,不这样,就被罢黜于日本社会。当形式大到能够吞噬内容了,其景象是多么的可怕。于是我们看到,即使有异端,也很快式微了,被阉割了,被同化了,被清洁化了。即使有人坚守着内心的独立,但又能坚守几何?心是会游移的,心靠不住,这点上,当代企图守住“底线”、“底线”却在步步调低的中国人,一定深有同感。哪怕是信仰,也是集体共同意识的产物,如果被共识为“异端”,没几个内心不打鼓、能够坦然的。而法则是明确的,也是容易把握的,只要符合一定的指标,甚至只是合格的程序,就可以被认可,就可以心安理得。哪怕是杀人放火,但只要语言干净,就可以被文明化。哪怕是强奸敌国妇女,只要有崇高的理由,就可以坦然行之(我的《移民》里就写到了这么一场日本军人对被占中国的妇女的轮奸:列队,排到了,向长官立正、敬礼,然后钻进帐篷,脱裤子。完事后,出来,再敬礼,俨然是执行了庄严的任务)。只要厘清“从西方人手里夺回亚洲”的逻辑,就可以越界侵占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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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09 哪怕是被确认为犯罪了,也可以通过仪式来洗罪。其实,日本人除“晨浴”外,还有一种洗罪的仪式,那就是沐浴戒斋,然后去神社举行禳祓仪式。经过这种仪式,犯了罪的人就清白了。对日本人来说,犯了罪,只要经过一次或多次的“晨浴”,就可以清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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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1 于是,无所谓清白,无所谓罪恶,所谓日本人的“洁”,某种意义上只是“空洞”。空洞是极其可怕的东西,不问内容,只知形式,任何内容都可以装进这个形式里,包括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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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3 其实,清洁本身就是滋长法西斯的温床。希特勒当年就是以清洁的名义施行屠杀的,“灵魂深处闹革命”,不也是一种“洁癖”吗?一切以清洁的名义,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理由啊!清洁,有多少罪恶假你之名!在追求清洁之下,潜藏着多少暴力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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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19 真日本 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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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1 许多年前在东京,听到日本男人当面夸奖女人漂亮,甚不可思议。要在中国,定被啐为“不正经”了。即便是情不自禁,也应该藏在心里的,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当然,现在的中国也已不“止乎礼”了,甚至在男女关系上的大胆,比日本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是不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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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3 都说日本人好色,连西人都为之愕然。19世纪,有一个德国医生叫Siebold的来到日本,在江户近郊见到全裸的嫖客在妓院无顾忌进进出出,不禁瞠目结舌。他在他的《江户参府纪行》中这样记载:“妓院像餐馆一样同是日常生活必需品,白天公然进出于妓院,如同进出咖啡厅。”看日本的文学作品,更是白纸黑字证据确凿了,比如众所周知的《源氏物语》。其实在《源氏物语》之前,还有一部《伊势物语》,不过是和歌物语,不是叙事形式的传奇物语,但“色”的味道丝毫不差。《伊势物语》写的是贵族在原业平连同一些好色男女的风流账。据说这个在原业平是有名的风流美男,一共跟3733个女子有染。至于井原西鹤的《好色一代男》等作品,更是直接以“好色”为名了。这些作品,甚至有个直截了当的称呼:好色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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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5 日本文学乃至日本文化,确实有着“好色”的传统。但这“好色”跟我们理解的含义并非完全一致。“色”这概念,在日本是有个发展过程的。根据叶渭渠先生的说法,在公元8世纪的奈良时代,“色”,只是指色彩、表情;到了9世纪到12世纪的平安时代,“色”的概念有所发展了,被加上了华美、情趣等内涵,而“好色”,则是选择女性对象的行为,跟汉语中的意思并不一样,并不是指色情,而有着肉体和精神的一致性的内涵。所谓“好色文学”,就是以恋爱情趣为主要内容,探索人情与世相的风俗,把握深层的人性。这么一说,就不惊世骇俗了。世界上哪个地区,哪个国家、民族的文学乃至文艺,无论是欧洲的、阿拉伯的、非洲的,不是如此呢?这似乎还是文艺的本质特征。即便是传统中国,也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只不过在日本人这里,被推到了极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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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7 日本这民族的长处之一,就是什么东西在它手里,都被发展到了极致。比如从中国来的茶道、花道,在中国人这里,无非是喝茶活动、插花艺术,至多是修身养性,到了日本人手里,就变成了“道”。又比如从西方来的电器。“好色”在日本,也是如此。日本古代甚至有“好色家”。“好色”成了家,听起来就匪夷所思。“好色家”并不是谁都能当的,必须符合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和歌的名手。当个名人,已是不易,那些“追星族”一定能深切体会的。这还不够,还必须具有“礼拜美”。什么是“礼拜美”?就是在一切价值中以“美”为先。这更不容易。现在许多明星,只能做到人前“美”,在台上,在镜头前,憋住几十分钟或几个小时,化着妆,取个特定视角,端着个神采、礼仪,下去之后是怎样的呢?狗仔队偷拍到的他们日常状态,往往让人失望。套用一个耳熟能详的句式:一个人在人前“美”一“美”并不难,难的是在一切时候“美”。这一点,“好色家”是要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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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29 “好色”,在日本人的精神意识中是根深蒂固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改变它。即便是宗教,比如佛教。佛教在日本可谓势力强大的,明治维新时期,政府企图以推广基督教来抵制佛教,也没有动摇过佛教的地位。公元6世纪,佛教传入日本,按一般的推断,“色”该寿终正寝了,然而却没有。佛教在日本衍生出了许多宗派,这些宗派却几乎都打破了佛教中禁欲的戒律,其中就有“戒色”。有趣的是,很“色”的浮世绘的“浮世”,恰是来自佛语,颇有“打着红旗反红旗”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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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1 在日本,僧侣是可以食人间烟火的。小说家村上春树的父亲就是佛门弟子,生下了这个著名的儿子。据说在公元11世纪的时候,摄政的关白有个女儿,爱上了净土真宗的亲鸾小师傅,父亲甚是支持,可是对方是出家人,明摆着是不可能的事。关白就找来亲鸾的师父法然上人,问:“我今在家,上人出家,我们同是念佛,是否功德同等:同生西方,同了生死?”法然上人自然点头。关白便道:“既然出家在家念佛同等,那么就请上人命令高足亲鸾与小女结婚!”法然无话可说。自此以后,净土真宗的徒子徒孙都跟着沾光了。当然其他宗派仍然在死守着,但是口子已破,只是时间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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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133 “有时江海有时山,世外道人名利间。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这首《梦闺夜话》,是“破戒不惭的狂僧”一休的生活写照。“一休哥”在他七十八岁高龄,遇到了一个盲女,有了感情,他索性让自己从此坠入爱河。他还写情诗袒露自己的爱情生活,宣称“淫酒淫色亦淫诗”。这比那个把女孩抱过河的中国和尚冒渎多了,日本人真能把事情推到极致。也许,到了极致,才到了境界。这才是到了境界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才是根本。宗教的根本精神是反体制、反世俗的,在这个根本里,坦荡与好色并不矛盾,“真”与“美”恰是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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