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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10 真日本 [:1702275039]
1702276311 真日本 入佛界易,入魔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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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15 上世纪八十年代,川端康成被介绍来中国,连同他的照片。当时总觉得那形象跟我熟悉的作家不一样。我喜欢在阅读作家作品前端详书里作家的照片。我熟悉人民文学出版社版李丹译的《悲惨世界》扉页上的那个雨果,还临摹过;我认可那张列宾画的列夫·托尔斯泰像;我也喜欢上海译文版《海明威短篇小说选》里的海明威,我觉得那是他最生猛的照片,微眯着眼睛,像一只即将扑去的狮子,不知为什么现在不大用了;我最初不习惯卡夫卡那张正面像,就好像标准照,西装领带,不像作家,是否是从他的档案里撕下来的?或者是求职时所拍?现在许多害怕不能被录用的求职者,都拍这样的照片,对了,害怕,这就合了卡夫卡了。可是我仍然看不顺川端康成的照片,也许是因为跟传说反差太大了,传说他写得很“美”,可他人却一点也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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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17 那时候中国人刚从“文革”中挣脱出来,还是一身灰布蓝衫,但是从灰蓝衣服的领口露出的假领,虽然小得连腋窝都遮不住,仍可以看出关不住的对美的渴求。这时川端康成出现了,人们惊叹:这世界上还有如此“美”的文字!人们想着“美”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还是早年的理想,牧歌式的、古典式的,还有19世纪的那些文学,甚至是前苏联时期的,就像现在老年人一讲好时代,就想着五六十年代一样。立刻有了不少模仿作品了,我记得有的还获得了全国小说奖,但那与其是川端式的,毋宁是泰戈尔式的,但又缺乏泰戈尔的宗教感。对所谓川端康成的“美”,当时我就很犹疑。虽然那篇广泛流传的演讲说的是“美丽的日本”,但那个“美丽”,却似乎不是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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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22 川端康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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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24 看《伊豆的舞女》,也许还可以看到我们以为的“美”,那风景和民俗,那个天真的少女熏子,都符合我们的“美”的期许。《古都》、《雪国》里也有民俗和美景,也有美少女,但千重子似乎不再单纯,驹子似乎更不是那么回事了。而到了《千只鹤》、《睡美人》,简直有点邪乎了。但是川端毕竟是获得了诺奖的,于是就出现对《睡美人》的解读:作者是在揭露日本社会的丑恶和残酷,表达了对下层少女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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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26 当然也有人不用社会学化的眼光来读,他们说,川端的好,好在细腻。当时的中国文学,文本普遍粗糙,不够“艺术”。对此不满的人们,期待着“艺术”的文本出现。传统认为,艺术就是描写,描写细腻了,才艺术。川端作品中还真比比皆是细腻的描写,细腻到驹子“脚趾窝都是干净的”程度。这似乎可以追踪到他早年的“新感觉派”经历,这个流派让眼睛变成电影摄影机,摄出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细部。但是在《千只鹤》中,这种细腻居然针对母亲胸脯上的那颗黑痣了:“孩子吃奶时,让孩子看见,她会感到痛苦……婴儿从出生之日起就要喂奶,睁眼能看东西的头一眼,就看见母亲奶上这块丑陋的痣。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的丑陋的痣——它会深刻地缠住孩子的一生的啊!”于是痣的主人近子用小剪子剪去痣上的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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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28 中国有句话:“儿不嫌母丑。”母亲好不好,跟相貌无关。母亲自有她的价值,也就是“善”和“真”,而且这是更大的价值。可是在川端这里,却斤斤计较于母亲的相貌。在另一个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作品里也有类似的情形,那篇《少年滋干的母亲》里,儿子不敢跟母亲久别重逢,担心的却是母亲面容已经衰老。这样的儿子,无疑是逆子。在中国人的思维里,“美”是跟“善”、“真”联系在一起的,甚至就是建立在“真”、“善”的基础上。离开了“善”,“美”就不存在了,只是妖魅;离开了“真”,则是伪饰。而谷崎的另一篇小说《春琴抄》恰恰以不“真”为“美”:女主人公春琴被毁容了,爱她的佐助为了看不到她的丑,把自己的眼睛刺瞎了。这是嗜美,这美,简直就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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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30 巧的是谷崎润一郎就直接称自己是“恶魔”,毫不隐晦。谷崎的“唯美”就是“恶”。他笔下没有不美的女人,而且这些女人因她的美,征服了男人,“吸男人的血、踩男人的身体”(《刺青》);让男人匍匐在她的脚下,《春琴抄》中的佐助如此,《痴人之爱》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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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34 川端也恋女。他不仅喜欢高雅、有地位的女性,比如岸惠子、有马稻子等女优,也喜欢平常的女性,比如伊豆姑娘、浅草少女。他对女性的爱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岸惠子的婚礼》中,他记述自己跟有马稻子的见面:“走到如此美貌的女子身旁,我有点难为情。在新桥站下车的时候,有马却来到我身旁,拎起我的手提包,我大惊失色。因为是去工作,手提包里全是书籍和纸张,很沉重。有马一直拎到出站口,叫了一辆出租车……她是当代电影明星,这样做真是出乎我的意料。”那时候川端已经成大名了,有马只是个年轻的演员,不说日本是“男尊女卑”的社会,就从等级观念说,他也犯不着如此受宠若惊。撇开这两者,一个年轻人为老年人拎个包,也不至于“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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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36 川端甚至跟他恋慕的女子交谈,都不好意思坐得太近,更不敢握她的手。这让我想到了《睡美人》。《睡美人》开篇,“睡美人之家”的老板娘就向客人叮嘱了禁忌:不要对女孩子恶作剧,不要把手伸进她们的嘴里。表面上看,将那些女孩子药睡,是在摧残她们,但是她们却又是被当作不可冒犯的对象的。这个“睡”,让人想到佛教的一个名词,梵文是Middha,指的是身心处于类似昏迷的不由自主的状态。《睡美人》中的女性都是处在这种状态中。这不是我的臆想,小说中也多次把女孩比作佛,比如:“说不定就像从前的神话传说那样,这个姑娘是一个什么佛的化身呢。有的神话不是说妓女和妖女本是佛的化身吗?”又比如:“如同与秘藏佛像共眠。”又比如:“这样看来,睡美人难道不是如同佛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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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38 有研究者对小说男主人公江口这一姓氏作过考证,认为这个姓,来源于谣曲《江口》。相传谣曲《江口》为14世纪能乐大师观阿弥所作,故事取材地点是一个名为“江口の里”的地方。这个地方,就离川端老家茨木市不远。《江口》讲了一个“妓女乃普贤菩萨之化身”的故事。表面上看,妓女从事着低贱的营生,过着悲惨的生活,但恰是这种体验成为看破人世无常的契机,因此,妓女即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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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40 这思想来源于佛教典籍。《楞严经》里就说,妓女、窃贼、屠夫、商贩皆有可能是再来教化我们的菩萨:“我灭度后,敕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种种形,度诸轮转。或作沙门、白衣居士、人王宰官、童男童女,如是乃至淫女寡妇、奸偷屠贩,与其同事,称赞佛乘,令其身心入三摩地。”《维摩经》中亦说:“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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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42 既然是佛,那么这佛是不可能跟凡人平等的,于是我们就理解了江口老人的毕恭毕敬,乃至诚惶诚恐了。表面上看来,这是男人对女性的施虐,其实恰跟谷崎类似,是男人从女人那里得到拯救。睡美人无声地包容了老人们的悲伤、绝望,乃至丑陋和罪恶,像佛祖一般有着广大无边的慈悲、普度众生的胸怀。佛是宽容的,沉默的“睡美人”使得忏悔者不会感到羞耻,也避免了伤害他们的自尊,所以他们在这里可以“完全自由地悔恨、自由地悲伤”。忏悔以往人生中的罪恶,求得解脱。他们回到了最初的女人——母亲的怀抱,回归到了生命的本真,从污浊回归纯净,从混乱回归安宁,当然也让他们即将消失的生命走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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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44 从妓女中寻求慰藉,中国也有。中国文人也有同情妓女的情结,但往往只是居高临下的利用,就像我们现在一些作家喜欢关怀“底层”,或者是在自己落魄之时,钻到妓女腋下寻找慰藉。无论是作为文学形象的李甲,还是作为文学作者的孔尚任,从没有到了将妓女视为神的地步。而且,一旦自己境遇有了改善,必然将妓女弃之如敝帚。在他们骨子里,妓女就是妓女。这是正邪分明的单一化思维。倡导“刚健有为”的儒家教化,让人一腔正气,同时也失去了艺术品质。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一旦被嵌进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绝对观念,就不可能容忍别的思想存在了,哪怕只是“一闪念”,也要“狠斗”;哪怕只是藏在灵魂角落里,也要“灵魂深处闹革命”,“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即便是偷偷揣着,也是将之看成异端的。所以我们看《睡美人》,就看出邪恶了,即便是喜欢它,也是喜欢邪恶,喜欢“变态”。一旦把一个东西看成“变态”,就失去了理解它的基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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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46 许多事情,不是“变态”两个字就能说清楚的,施虐与享虐,苦难与欣悦,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新生,恶与善,善与真,真与美……文学之璀璨,就璀璨在这种“二律背反”。因为有了“二律背反”,才有了张力。日本人的思维是极具张力的,只看到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不算了解日本人。虐待自己,贬低自己,是一种奉献,是一种幸福,是一种忍耐力的体现,是一种自得,总之是一种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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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48 当然只看到了将女人奉为神,让自己匍匐在她们脚下,仍然不了解日本人。把女人奉为神后,把玩才开始了,奉献在骨子里是把玩,就好像许多父母对他们的宝贝孩子。如果是对女人,则是亵玩。但这跟中国文人一开始就亵玩并不一样。虽然《睡美人》里膜拜那些女孩为神,但膜拜又赤裸同睡,却是更大的亵玩。意淫是猥亵的极致。本来,把自己压得低低的,是为了把对方高高端起来;但是,因为对方高高在上了,冒渎之,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刺激。越是冒渎,越是诚惶诚恐;越是诚惶诚恐,就越感受到冒渎的刺激。虽然恐惧,但恐惧之后是更加斗胆;虽然谢罪,但一再谢罪,又一再不改,一再不改,又一再谢罪……这种张弛牛皮筋的游戏,简直令人疯狂,令人沉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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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50 原来当年看川端照片,所以不顺眼,是因为他那双眼睛。现在感觉卡夫卡那照片很合适了,他已经被充分解读,他的眼睛里传递着雨果、列夫·托尔斯泰所没有的内容。川端的眼神似乎也类似,但不是惊惧,是神经兮兮。就是这双眼睛,看到了驹子脚趾窝的干净;就是这双眼睛,看到了近子胸脯上的黑痣;就是这双眼睛,“视奸”(荒木经惟语)着“睡美人”;就是在这眼睛后面的脑子里,浮现出“山涧之底的清水”——在《十六岁日记》里,“我”给生病的瞎眼祖父接尿,祖父痛得喊叫,但“我”发现“与这解手痛得窒息了的同时,尿壶底响起了山涧之底的清水的流音”。1993年,我在东京的日本近代文学馆里看到了川端的手迹,那字张牙舞爪的,好像《湖》中的桃井银平猿猴般的脚。但这个脚是伸向“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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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52 其实中国人的思想本也该有这种张力的,庄子就曾“鼓盆而歌”。但是这一脉一直被边缘化,成为主流的,始终是从《诗经》到屈原,到“唐诗”,到《红楼楼》,到被阐释了的鲁迅,到“新时期”,以及现在“主旋律”和被主流青睐的作品。中国人的眼睛也只注重这些,在这些眼睛里,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洁就是洁,脏就是脏;贞就是贞,淫就是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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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56 1968年,川端在瑞典文学院礼堂讲演,那个演讲被翻译成《我和美丽的日本》。后来才发现翻译错了,“美しい日本の私”应该翻译成“美丽的日本的我”,但这明显不通。日本语就是这么不通,虽然有那么多汉字,但却最难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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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58 川端在那个演讲中大谈禅宗诗僧希玄道元、明惠上人、西行、良宽、一休宗纯,谈《古今和歌集》、《源氏物语》、《枕草子》,还有东洋画、花道、茶道,他说这就是“日本美的传统”。西方人云里雾里。许多年后高行健也被推到西方人面前,西方人对他的小说也云里雾里吧?但并不等于中国人对川端的话就真的懂了。所谓“日本美”是什么呢?那个演讲中有一段充满玄机的话:“归根到底,以真、善、美为最终目标的艺术家,对魔界难入既憧憬,又害怕,简直像祈求,这种心境有时表露出来,有时深藏心底,大约是命运的必然吧。没有魔界,则没有佛界。而进入魔界颇为困难。意志薄弱者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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