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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佛界易,入魔界难。”这是一休禅师的原话。既然难,不入如何?但是不能。“魔界”是有魅惑力的,那恰是“美”的力量。谷崎润一郎进入“魔界”了,川端也进了“魔界”。有人猜测,如果不是谷崎早逝(诺贝尔奖不授予已去世的作家),也许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就不是川端,而是谷崎了。如此高地评价谷崎润一郎,大概是因为谷崎已经死了,他的生命也已经进入了“魔界”,而川端却还在领奖台上。尽管他表示获奖未必就是好事,但是不可否认,死亡是能让作家增值的。比如海子要是不死,他恐怕也跟当今的许多诗人那样被看作“零余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也不过是不入眼的诗句;王小波要是没死,他恐怕现在还屡被退稿,更没人要当他“门下的走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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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川端的自杀,是让他声望达到巅峰的作品。谷崎在这点上则相形见绌,他太爱生命了,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的松子夫人这样记述他在最后一个生日宴上的形骸:“他以来不及品味的速度吃着他最喜爱的鳗鱼。”第二天就发病了,病中他几次挣扎着要起身出去,说这样躺下去会死掉的。从这点上说,谷崎只是在写作中勇敢,甚至那也未必真是勇敢,他是把女人们作为他的“养料”(《刺青》中语),面向的是活。这点上倒是川端勇敢了。死的悲哀,把他的作品照得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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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川端的“哀”,人们喜欢扯上他早年的不幸:从小父母双亡,接着祖母、姐姐和祖父也相继离开人世。他不得不经常参加亲人的葬礼,或者或远或近的亲戚的葬礼,被称作“参加葬礼的名人”。虽然他小说也确实有写到了这种事的,比如《参加葬礼的名人》,但是作家的经历多大程度上决定作家写作?这似乎是个无头案。观我自身,我十八岁时,读大学一年级,写了非常多的失恋的诗,大家都说,这人一定是失恋了无数次了,其实我连恋爱都不曾谈过。但这并不妨碍我把爱情看得如此感伤。我的童年或少年,未必就过得很灰暗乃至黑暗,但这并不妨碍我拥有一双进入黑暗的眼睛。从经历中找原因,不过是外行研究者的机械思维,或者是一些作家矫揉造作的比附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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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地说,是川端自己有着“哀”的内质,就好像抽烟人患肺癌,是他身体里有了致癌的因子。他天生就是要“哀”。所谓“孤儿的根性”,“根”不就是“天生”的吗?当然也许可以寻找到文化的“根”上——物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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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物哀”?《日本国语大辞典》这样解释:一、由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大多与“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华彩的情趣不同,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绪。二、本居宣长提倡和阐发的平安文艺的美的理念。即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相契合而生成的协调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哀愁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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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居宣长,江户时代的著名学者。他认为,“物哀”是物语的本质。他说:虽然高兴、快乐、有趣、振奋之际都会有一种感动之情,咏叹之举,“然而嘻然有趣之情,其动人不深;而悲愁、忧郁、恋情之属皆令人思心绵绵,感动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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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事物引发的内心的感动,这没什么日本特色,中国也有(还真的有)。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是这“物哀”的感动确实要落在“低沉的悲哀的情感”上。这没道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怎么独独要陷进“哀”里?就说川端的生平,幼年少年也许处境不好,哀时居多;中年时,遇到战争,他躲进《源氏物语》里,“书中自有颜如玉”,至少读书人以读书为乐,应该不至于“哀”吧?当然他是躲避进去的,内心也许毕竟有哀叹的。那么到了晚年,国家安定,经济发展,社会文明,自己也功成名就了,还得了诺贝尔奖,应该惬意了吧,怎么仍然“哀”,乃至自杀?实在令人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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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物哀”并不能完全解释成“悲哀”。久松潜一将“物哀”特质分为五大类:“一、感动,二、调和,三、优美,四、情趣,五、哀感。而其最突出的是哀感。”但将调和、优美、情趣跟“哀”摆在一起,也已经看明白这优美、情趣是怎样的,这调和又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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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国语大辞典》在解释“物哀”词条时,还引用了这么一个例子,是名歌人纪贯之《土佐日记》中的惜别故事。送别人唱:“人如鸭群列相送,别意依依愿君留。”客人应:“举棹探之难知底,感君情谊似海深。”当此互相作歌道别时,船夫却不懂得这别情深趣,自己猛喝干酒,叫:“水涨了,风顺了,要开船了!”这船夫就是不知美了。所以不知“美”,是因为他太理智。美就是非理性。跟没理性的人谈理性,只能是“鸡同鸭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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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文化也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一种习惯,顽固的习惯。要说文化源流,这就是吧。川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毋宁是盲眼,那是对世俗的视而不见,对肉眼所能见到的锦绣繁荣的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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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毋宁是对“哀”的沉湎了。在《古都》里,千重子即便看到开得正盛的樱花,也会想:“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看到挺拔的树,她会想:“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这毋宁是在咀嚼“哀”,乃至陶醉。《雪国》里的岛村,“根性上”有着“内在的凉爽”,为什么要去招惹身上迸发出“奔放的热情”的驹子?以至于让她遭受诸多折磨。因为川端需要这种“哀”,迷恋这种“哀”,所谓“美”,就是“哀”的风流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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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忘不了《雪国》里“雪晒”的章节:“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有些冗长,甚至游离于情节之外。好的小说,经常有这种闲文字,像“龟兔赛跑”里的兔子跑开睡觉。中国绘画里也有“留白”,但这不是“留白”,是“幽玄”。“幽玄”一词,虽然最初是从中国典籍中摘出来的,但作为“美”的概念,意思不一样了。“幽玄”意味的产生,来源于禅宗。禅宗认为世间万物皆虚幻不实,于是“幽玄”讲究境生象外,意在言外,引发欣赏对象的联想和想象,传达出丰富的思想。谁说日本人不讲理性?“幽玄”就是“物哀”的理念化。可是这理性,却是在“空洞”里,一如川端的眼睛,在这个“空洞”的眼睛里,有着更鲜明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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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久了,就必然生出残酷来。于是就讲究“忍恋”。瞧着赤条条的“睡美人”而不动,是一种“忍恋”;把女孩子的一只胳膊拿回去爱(《一只胳膊》),也是一种“忍恋”。山本常朝说:“恋的极致,就是‘忍恋’。”“忍恋”是一种虚无中的恋。恋一个人,在他活着时恋不算什么,他死后仍然还恋,这就纯粹了。这我们似乎也能理解。但是如果推到极端,恋就要死,那就不可思议了。日本人则是迷恋于这种恋的。日本语把殉情写作“心中”,最初看到时,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问一个日本人,日本人拿个水笔,竖着写了“心中”,然后让我倒过来想想,原来是“忠”。殉情,只有彼此“忠”才能做到,那是恋的最高境界了。在《水月》里,京子的前夫死了,她瞒着众人的眼睛,偷偷将前夫卧床不起期间时刻不肯离手的手镜作为陪葬品,放在他身体的胸部。她想到前夫生前患的是肺病,手镜会压得他呼吸不顺畅的,于是又将它挪到了腹部。这哪里是阳世的爱?简直是阴间的爱,京子的灵魂长久一直追随着死去的丈夫。日本人把阳世视为“秽土”,把阴间视为“净土”,不在乎“今世之生”,只期望“来世之生”。这似乎是佛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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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佛家却是不鼓励自杀的。中国人虽然有事没事也拜个佛,但却是从不曾放弃现世快乐的。体现在叙事上,追求的是“大团圆”,提都别提自杀。即便是相爱的男女都死了,也要“双双化蝶”。而在日本的歌舞伎里,却往往是壮烈地求死,这在中国人看来,是“横死”,是很忌讳的。西方人也反对自杀,根据《圣经》中的摩西“十戒”,西方人在6世纪后就禁止自杀。在这点上似乎跟中国更有相通之处。日本文化是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我曾经说,中国人要了解日本人,比了解美国人更难,虽然同属于东方民族,甚至貌似日本文化来源于中国,但那却是个“魔”。“魔”变幻无常,瞬间转换,你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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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川端的死,常会提到那句“临终的眼”。这其实来源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的附记。那遗书中,芥川说:“所谓生活能力,其实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异名罢了。我这个人也是一个动物。看来对食欲色欲都感到腻味,这是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的反映。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昨晚同一个卖淫妇谈过她的薪水问题,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这“临终的眼”,应该是弃绝食欲色欲、弃绝人类世俗的“虚无的眼”了。但是川端不认为那跟西方的“虚无主义”有关系,“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并不适宜。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那么应该是东方的了,这似乎接近于中国道家的“无”了。可是川端却指向了禅宗,也就是说,是“空”。那么既然是“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芥川遗书附记里接下来的一段话可以作注脚:“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的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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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奔着“美”而去的“空”。《雪国》里,叶子死了,在岛村看来,确切说就是让叶子死的作者川端看来,她的生命因此升华了:“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像映射出银河的光。”这样,叶子的死亡就已经超越了悲哀,而成了“美”:“一台水唧筒朝火重燃的方向斜射出一注弓形的水流。在水流前面,忽然浮现出女人的形体。她落下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形成水平线。……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态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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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瞬间的永恒”。日本人自杀,并不是要毁灭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的生命在最灿烂之时定格,进入永恒。那是一种“死灭的美”。川端康成在《天授之子》中说,死,仿佛有一种死灭的美,可以通过这种“物”的死灭来更深刻体会到“心”的深邃。川端也是。这是“美”的“魔界”,也是更高层次的“佛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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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日本 三岛由纪夫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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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过,男子汉分为两种:一种是表现型的,比如戏子,乃至那些很招人眼球的所谓英雄好汉。也许他们卸了妆,或者回到他们私人的空间里,或者遇到真正的挑战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另一种是实质型的,他们中间很多人的外表,甚至没有达到作为男人的基本要求,比如个子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壮,神态也不英武,既不帅也不酷,但是他们却默默地、持久地,或者在关键时刻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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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上,我们当然认为后一种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其实也未必,假的未必就不能成为真的。在日本作家中,最具有男子汉气质的,应该是三岛由纪夫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他所有的照片或影像资料,都给人很男人的印象。这当然也因为他是作家,是名人,他有特权向公众展示他的形象。在他去世前拍的写真集《蔷薇刑》里,更是集中体现了这种形象。英武异常,浓眉大眼,目光凶狠,浑身肌肉,估计身材一定高大。但是其实,他恰恰是个小个子。所以在拍照时,他拒绝拍全身照,只拍半身。拍全身的,也要么是蹲着,要么是卧着。但是其中有一张例外,拍的是他的全身,然而是站在椅子上的,尽管如此还是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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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一个跟他十分要好的演员回忆,曾经三岛参加一个舞会,穿着垫肩的服装。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种服装能把人撑起来。那演员跟他跳舞时,手搭在他肩上,总是随垫肩滑下来,就打趣道:“呀,人在哪里?”三岛顿然生气,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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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三岛由纪夫一直有自卑心理。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刚满四十九天,就被祖母强行抱走,进行封闭式的“贵族教育”。他上的是贵族学校学习院,但是在那里,他的家庭出身属于末流,也因此被同学们歧视。只有他回到家庭里,心灵才能得到抚慰。但是这又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呢?祖母长年卧床,她的病房里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她还从邻家挑来三个乖巧的小女孩来陪伴三岛。三岛就在这样一个“女人国”中度过了童年。让他恐慌的是,到了青春期,他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男性。在那种年代,这绝对是难以启齿的。他终身没有摆脱这种情结。我们看到他在作品里不厌其烦地歌颂那些肌肉健壮,甚至野蛮粗鲁的男人,被紧身裤包裹着臀部的清厕夫、一身汗臭的操练后的士兵,还有象征男性的事物,比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南国热辣辣的太阳、切腹时流淌的肚肠和鲜血。与其说他是在表现自我,毋宁说他是在自我掩饰,自我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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