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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68 什么是“物哀”?《日本国语大辞典》这样解释:一、由事物引发的内心感动,大多与“雅美”、“有趣”等理性化的、有华彩的情趣不同,是一种低沉悲愁的情感、情绪。二、本居宣长提倡和阐发的平安文艺的美的理念。即把外在的“物”和感情之本的“哀”相契合而生成的协调的情趣世界理念化。由自然人生百态触发、引生的关于优美、纤细、哀愁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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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70 本居宣长,江户时代的著名学者。他认为,“物哀”是物语的本质。他说:虽然高兴、快乐、有趣、振奋之际都会有一种感动之情,咏叹之举,“然而嘻然有趣之情,其动人不深;而悲愁、忧郁、恋情之属皆令人思心绵绵,感动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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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72 由事物引发的内心的感动,这没什么日本特色,中国也有(还真的有)。杜甫有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但是这“物哀”的感动确实要落在“低沉的悲哀的情感”上。这没道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怎么独独要陷进“哀”里?就说川端的生平,幼年少年也许处境不好,哀时居多;中年时,遇到战争,他躲进《源氏物语》里,“书中自有颜如玉”,至少读书人以读书为乐,应该不至于“哀”吧?当然他是躲避进去的,内心也许毕竟有哀叹的。那么到了晚年,国家安定,经济发展,社会文明,自己也功成名就了,还得了诺贝尔奖,应该惬意了吧,怎么仍然“哀”,乃至自杀?实在令人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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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74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物哀”并不能完全解释成“悲哀”。久松潜一将“物哀”特质分为五大类:“一、感动,二、调和,三、优美,四、情趣,五、哀感。而其最突出的是哀感。”但将调和、优美、情趣跟“哀”摆在一起,也已经看明白这优美、情趣是怎样的,这调和又意味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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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76 《日本国语大辞典》在解释“物哀”词条时,还引用了这么一个例子,是名歌人纪贯之《土佐日记》中的惜别故事。送别人唱:“人如鸭群列相送,别意依依愿君留。”客人应:“举棹探之难知底,感君情谊似海深。”当此互相作歌道别时,船夫却不懂得这别情深趣,自己猛喝干酒,叫:“水涨了,风顺了,要开船了!”这船夫就是不知美了。所以不知“美”,是因为他太理智。美就是非理性。跟没理性的人谈理性,只能是“鸡同鸭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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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78 其实,文化也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一种习惯,顽固的习惯。要说文化源流,这就是吧。川端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毋宁是盲眼,那是对世俗的视而不见,对肉眼所能见到的锦绣繁荣的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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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80 那毋宁是对“哀”的沉湎了。在《古都》里,千重子即便看到开得正盛的樱花,也会想:“唉,平安神宫的红色垂樱正竞相吐妍,我的心却如此寂寞。”看到挺拔的树,她会想:“我顶多就像生长在枫树干小洞里的紫花地丁。哎呀,紫花地丁的花,不知不觉间也凋谢了。”这毋宁是在咀嚼“哀”,乃至陶醉。《雪国》里的岛村,“根性上”有着“内在的凉爽”,为什么要去招惹身上迸发出“奔放的热情”的驹子?以至于让她遭受诸多折磨。因为川端需要这种“哀”,迷恋这种“哀”,所谓“美”,就是“哀”的风流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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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82 我至今忘不了《雪国》里“雪晒”的章节:“在雪中缫丝、织布,在雪水里漂洗,在雪地上晾晒……”有些冗长,甚至游离于情节之外。好的小说,经常有这种闲文字,像“龟兔赛跑”里的兔子跑开睡觉。中国绘画里也有“留白”,但这不是“留白”,是“幽玄”。“幽玄”一词,虽然最初是从中国典籍中摘出来的,但作为“美”的概念,意思不一样了。“幽玄”意味的产生,来源于禅宗。禅宗认为世间万物皆虚幻不实,于是“幽玄”讲究境生象外,意在言外,引发欣赏对象的联想和想象,传达出丰富的思想。谁说日本人不讲理性?“幽玄”就是“物哀”的理念化。可是这理性,却是在“空洞”里,一如川端的眼睛,在这个“空洞”的眼睛里,有着更鲜明的世界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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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86 “哀”久了,就必然生出残酷来。于是就讲究“忍恋”。瞧着赤条条的“睡美人”而不动,是一种“忍恋”;把女孩子的一只胳膊拿回去爱(《一只胳膊》),也是一种“忍恋”。山本常朝说:“恋的极致,就是‘忍恋’。”“忍恋”是一种虚无中的恋。恋一个人,在他活着时恋不算什么,他死后仍然还恋,这就纯粹了。这我们似乎也能理解。但是如果推到极端,恋就要死,那就不可思议了。日本人则是迷恋于这种恋的。日本语把殉情写作“心中”,最初看到时,无论如何也不明白。问一个日本人,日本人拿个水笔,竖着写了“心中”,然后让我倒过来想想,原来是“忠”。殉情,只有彼此“忠”才能做到,那是恋的最高境界了。在《水月》里,京子的前夫死了,她瞒着众人的眼睛,偷偷将前夫卧床不起期间时刻不肯离手的手镜作为陪葬品,放在他身体的胸部。她想到前夫生前患的是肺病,手镜会压得他呼吸不顺畅的,于是又将它挪到了腹部。这哪里是阳世的爱?简直是阴间的爱,京子的灵魂长久一直追随着死去的丈夫。日本人把阳世视为“秽土”,把阴间视为“净土”,不在乎“今世之生”,只期望“来世之生”。这似乎是佛家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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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88 但佛家却是不鼓励自杀的。中国人虽然有事没事也拜个佛,但却是从不曾放弃现世快乐的。体现在叙事上,追求的是“大团圆”,提都别提自杀。即便是相爱的男女都死了,也要“双双化蝶”。而在日本的歌舞伎里,却往往是壮烈地求死,这在中国人看来,是“横死”,是很忌讳的。西方人也反对自杀,根据《圣经》中的摩西“十戒”,西方人在6世纪后就禁止自杀。在这点上似乎跟中国更有相通之处。日本文化是中国人所不能理解的,我曾经说,中国人要了解日本人,比了解美国人更难,虽然同属于东方民族,甚至貌似日本文化来源于中国,但那却是个“魔”。“魔”变幻无常,瞬间转换,你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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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90 关于川端的死,常会提到那句“临终的眼”。这其实来源于芥川龙之介自杀遗书的附记。那遗书中,芥川说:“所谓生活能力,其实不过是动物本能的异名罢了。我这个人也是一个动物。看来对食欲色欲都感到腻味,这是逐渐丧失动物的本能的反映。现今我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像冰一般透明的,又像病态一般神经质的世界。我昨晚同一个卖淫妇谈过她的薪水问题,我深深感到我们人类为生活而生活的可悲性。”这“临终的眼”,应该是弃绝食欲色欲、弃绝人类世俗的“虚无的眼”了。但是川端不认为那跟西方的“虚无主义”有关系,“西方的‘虚无主义’一词并不适宜。我认为,其根本精神是不同的。”那么应该是东方的了,这似乎接近于中国道家的“无”了。可是川端却指向了禅宗,也就是说,是“空”。那么既然是“空”,“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芥川遗书附记里接下来的一段话可以作注脚:“也许你会笑我,既然热爱自然的美而又想要自杀,这样的自相矛盾。然而,所谓自然的美,是在我‘临终的眼’里映现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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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92 那是奔着“美”而去的“空”。《雪国》里,叶子死了,在岛村看来,确切说就是让叶子死的作者川端看来,她的生命因此升华了:“火花向银河里边散开,岛村又觉得像是被银河捞上去。烟和银河的流动方向相反,银河降下来了。水唧筒的水头没有碰上屋顶,在摇晃着,形成稀薄的白色水烟,好像映射出银河的光。”这样,叶子的死亡就已经超越了悲哀,而成了“美”:“一台水唧筒朝火重燃的方向斜射出一注弓形的水流。在水流前面,忽然浮现出女人的形体。她落下来的样子是这样的:女人的身体在空中形成水平线。……那正如一种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的姿态仿佛是无生无死的休止状态,僵硬挺直的身体在空中伸长往下落,变得柔软,却带有木偶人风味的无抵抗和不含有生命力的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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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94 这就是“瞬间的永恒”。日本人自杀,并不是要毁灭自己,而是要让自己的生命在最灿烂之时定格,进入永恒。那是一种“死灭的美”。川端康成在《天授之子》中说,死,仿佛有一种死灭的美,可以通过这种“物”的死灭来更深刻体会到“心”的深邃。川端也是。这是“美”的“魔界”,也是更高层次的“佛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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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399 真日本 [:1702275040]
1702276400 真日本 三岛由纪夫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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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02 我说过,男子汉分为两种:一种是表现型的,比如戏子,乃至那些很招人眼球的所谓英雄好汉。也许他们卸了妆,或者回到他们私人的空间里,或者遇到真正的挑战时,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另一种是实质型的,他们中间很多人的外表,甚至没有达到作为男人的基本要求,比如个子不够高,身体不够强壮,神态也不英武,既不帅也不酷,但是他们却默默地、持久地,或者在关键时刻撑起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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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04 理性上,我们当然认为后一种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但其实也未必,假的未必就不能成为真的。在日本作家中,最具有男子汉气质的,应该是三岛由纪夫了。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他所有的照片或影像资料,都给人很男人的印象。这当然也因为他是作家,是名人,他有特权向公众展示他的形象。在他去世前拍的写真集《蔷薇刑》里,更是集中体现了这种形象。英武异常,浓眉大眼,目光凶狠,浑身肌肉,估计身材一定高大。但是其实,他恰恰是个小个子。所以在拍照时,他拒绝拍全身照,只拍半身。拍全身的,也要么是蹲着,要么是卧着。但是其中有一张例外,拍的是他的全身,然而是站在椅子上的,尽管如此还是现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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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06 据一个跟他十分要好的演员回忆,曾经三岛参加一个舞会,穿着垫肩的服装。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那种服装能把人撑起来。那演员跟他跳舞时,手搭在他肩上,总是随垫肩滑下来,就打趣道:“呀,人在哪里?”三岛顿然生气,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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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08 实际上,三岛由纪夫一直有自卑心理。他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官僚家庭,刚满四十九天,就被祖母强行抱走,进行封闭式的“贵族教育”。他上的是贵族学校学习院,但是在那里,他的家庭出身属于末流,也因此被同学们歧视。只有他回到家庭里,心灵才能得到抚慰。但是这又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呢?祖母长年卧床,她的病房里有三个女护士,三个女佣人,她还从邻家挑来三个乖巧的小女孩来陪伴三岛。三岛就在这样一个“女人国”中度过了童年。让他恐慌的是,到了青春期,他发现自己喜欢的是男性。在那种年代,这绝对是难以启齿的。他终身没有摆脱这种情结。我们看到他在作品里不厌其烦地歌颂那些肌肉健壮,甚至野蛮粗鲁的男人,被紧身裤包裹着臀部的清厕夫、一身汗臭的操练后的士兵,还有象征男性的事物,比如波涛汹涌的大海、南国热辣辣的太阳、切腹时流淌的肚肠和鲜血。与其说他是在表现自我,毋宁说他是在自我掩饰,自我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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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10 三岛由纪夫这一生,最让人震撼的是他的死。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死让他的英勇形象极大升华了。1970年11月25日,三岛写完了《丰饶之海》四部曲的最后一部《天人五衰》的最后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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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12 这个庭院里空荡荡的,本多心想: 自己来到了一个既没有记忆,也没有任何他物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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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14 庭院沐浴在夏日的阳光中,一派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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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276416 然后将完成稿放进一个信封里,拿起红笔,在信封上写上“遗稿”二字,欲再套上两个信封。为什么要套上三层?有研究者说,这可能在表明“三界唯一心”。佛教里有“三界”之说,指的是过去、现世、来世。但是他接着又把“遗稿”二字涂掉了。为什么要把“遗稿”二字涂掉?应该是从技术上考虑。他和编辑约好十点来取的,这时候他已经离家,去干他的壮烈的事了。如果编辑取了稿子,回到出版社打开信封,想想吧,一重重地打开,就像帷幕一重重拉开,突然看到“遗稿”二字,这时候正好是午间电视新闻报道时间,电视上一定会报道他们的事件,这样会出现极好的效果。但是人不是那么机械的,假如编辑在回出版社的路上就打开了呢?在期待的时间前先看到了“遗稿”二字,就会把效果弄糟。所以他考虑再三,还是不敢迷恋这戏剧效果。但是他仍然在最外面的信封上写上了编辑的名字,一反常态地用了红笔,他一直是用黑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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