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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11 现代的困境体现在什么方面呢?这关乎生命的意义问题。我们在前面讨论过,在古代世界中,人们将自己的生命嵌入整体的宇宙秩序之中,与神意或天道之类的“超验存在”密切相联,由此确立生命的意义。但经过现代的转变之后,宇宙秩序被祛除了迷魅,只剩下物理学意义上的因果规律,不再蕴含任何神秘的目的和意义。现代人失去以往安身立命的根基,而又无法依靠现代科学来重建意义的基础。韦伯在演讲中专门指出,所有价值判断最终都依赖于某种前提预设,而预设本身是科学无法证明的。比如,说科学具有“值得作为志业”的价值,这种说法本身是一个预设,无法用科学来证明。至于说“这个世界是有意义的”或者说“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是有意义的”,那就更不可能证明了,韦伯说“科学不寻求这类问题的答案”。支撑人类生活意义的重要观念和原则,包括宗教信仰、人生理想、道德规范以及审美趣味等等,都属于“应然”领域的价值判断,而理知化的科学知识属于“实然”领域,旨在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只能做出相应的事实陈述,而无法回答人应当怎样生活这样的价值判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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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13 这就是“知识与信仰的分裂”,由此造成的困境体现在两个方面。在个人层面上,是所谓“现代人的精神危机”。人应当信奉什么、应当怎样生活,最终只能依赖个人的主观选择,无法获得理性论证的担保。正如韦伯所言,“个人必须自己决定,对他来说,哪一个是上帝,哪一个是魔鬼”。现代人拥有自由选择信仰和理想的权利,但这种自由可能成为沉重的负担。我们可能变得茫然失措、不知如何选择,或者采取所谓“决断论”的立场,听凭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断然抉择。在政治层面上,现代社会面临着多元价值冲突的挑战。由于信仰无法获得理性的客观根据,人们信奉的终极价值多种多样,而多元价值之间的冲突无法通过知识或理性辩论来解决,这就是韦伯所说的“诸神之间永恒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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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15 如何拯救现代人的心灵危机?如何克服现代社会多元主义的挑战?这些问题在二十世纪引发了学术界和思想界经久不息的热烈辩论。有人呼吁复兴宗教、回归传统,有人主张重返“古典理性主义”,试图为信仰和价值奠定新的基础。对于这些努力,韦伯大概会不以为然。因为他深信,世界的除魅是难以逆转的现代变迁,而现代科学或学术在根本意义上无法为宗教信仰辩护,无法解决终极价值之间的冲突,这超出学术的有效性边界。跨越这种边界的僭越,都可能是对“智性的诚实”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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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17 那么,韦伯自己会如何应对现代的困境?他当然明白在世界除魅之后个人与社会生活会面临何等艰巨的挑战,因此他的冷峻言说时常带有悲观的色彩。但韦伯相信,逃避或掩饰现代的困境是精神上的虚弱,我们必须接受这种“萧瑟命运”。他信奉尼采的名言,“一个人能承受多少真相,是其精神强度的检验”。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韦伯将如何面对艰难的抉择?他是一个决断论者吗?在某种意义上韦伯具有决断论的倾向,因为他相信终极价值没有坚如磐石的理性基础,“诸神之争”无法依据理性判断做出裁决,正因如此,个人要为自己选择的人生信仰负责,政治家要为自己行动的后果负责,而且无可推脱,责无旁贷。担负这种沉重的责任,需要强健的精神意志,一种英雄主义的品格。但在另一个意义上,韦伯又显示出抵御决断论的倾向。韦伯承认主观选择是不可避免的,但“主观”并不等同于“任意”或“武断”,学术滋养的“思想的清明”在此能够发挥不可忽略的作用。学习神学知识会有益于个人选择和实践宗教信仰,理解政治学原理也必定有助于政治家的判断和决定,虽然知识终究无法代替最终的信念选择或政治决定,但抉择却因此不再是单纯的随心所欲,负责也不只是意气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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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19 韦伯以自己一生对学术的奉献,抵达了思想清明的最高境界。于是,健全的心智结合强劲的英雄品格,构成了韦伯独有的精神气质。正如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所描述那样,韦伯不必诉诸幻觉,就能将自己内心的极度紧张与外部生活的多种矛盾,综合在统一的状态之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他称韦伯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德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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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21 (这篇导读源自“得到”App订阅专栏《刘苏里·名家大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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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23 已获得授权并经作者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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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28 学术与政治 [:1702352898]
1702353129 学术与政治 导论:韦伯的生平与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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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32 导论一 韦伯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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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34 这篇韦伯的传记译自H. H. Gerth & C. Wright Mills, trans.& ed., From Max Weber: Essays in Sociology (New York, 1946),pp.3—31。原文是Gerth和Mills为他们编译的这册英译韦伯作品集所写的导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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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36 这篇文章的中译初稿,系由林振贤执笔;林君的译稿,由罗久蓉做了详细的校订修正;最后再由钱永祥校改定稿。在定稿过程中,我们参考玛丽安娜·韦伯的《韦伯传》,对原文中关于人物、事件、日期及文字的若干错误或混淆之处,做了一些修正。Gerth和Mills在引《韦伯传》的时候,根据的是1926年的德文版;在译文中,我们将这些引注全部改为1975年英文版的页数。《韦伯传》的中文本已经由李永炽先生译出,但因到目前为止仍然只有上册问世,故在此无法利用。另外,我们也添加了一些引注和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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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38 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它所假定的读者,是当时的美国人。这一点,请中译本的读者在阅读时务必记在心里。四十多年来,关于韦伯的家庭、生平、师友、政治活动、学术生涯,乃至于心灵挣扎,有数量庞大的新材料和新研究出版。今天的人再要写韦伯的传记,所用的概念架构和解释工具应该会比较深入,比较细致。最重要的是,今天的人一定会用相当不同的历史角度来看韦伯的时代和行谊。我们选译Gerth及Mills这篇文章,只是因为它以适当的篇幅,大致忠实地叙述了韦伯的一生。这篇文章只是韦伯的一个小传,而不是让我们对韦伯其人形成意见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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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43 学术与政治 [:170235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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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46 1864年4月21日,韦伯生于图林根(Thüringen)的爱尔福特城(Erfurt)。父亲老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出身于德国西部一个麻布商和纺织厂主的家庭,是位训练有素的法律家,并且担任市参议员。1869年,韦伯一家人移住柏林。该地不久即成为俾斯麦帝国的兴盛首都。在柏林,老韦伯是一位成功的政坛人物,活跃于柏林市议会、普鲁士邦议会和帝国新国会,属于汉诺威(Hanover)贵族本尼希森(Rudolf von Bennigsen)所领导的右翼自由党。韦伯一家定居在柏林西郊的夏洛腾堡(Charlottenburg),所毗邻者皆为学界与政界知名之士。在父亲宅第中,小韦伯认识了狄尔泰(Wilhelm Dilthey)、蒙森(Theodor Mommsen)、施密特(Heinrich Julian Schmidt)、西贝尔(Heinrich von Sybel)、特赖奇克(Heinrich von Treitschke)和卡普(Friedrich Kapp)这些〔当时学术界和思想界最重要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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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48 韦伯的母亲海伦娜·韦伯(Helene Fallenstein Weber)信仰基督新教,开明而有教养。她的家庭是图林根的老家族,出过不少教师和小官吏。不过她的父亲却是位颇有资产的官员,1848年革命前夕,退隐于在海德堡(Heidelberg)的庄园。著名的自由派历史学家格维努斯(Georg Gottfried Gervinus)与她家私交甚笃,曾教导她一些人文学科的课业。一直到1919年海伦娜·韦伯过世为止,韦伯与他母亲保持着篇幅甚长、亲密而往往博雅的书信往来。在柏林,海伦娜·韦伯成为一位负担沉重的家庭主妇,全心全意地照料她忙碌的政治家丈夫、六个小孩以及应酬持续不断的交际圈。她的孩子中有两个早夭。柏林劳工阶级的悲惨境遇,给她深刻的刺激。她的丈夫却既不了解,也不接受她的宗教上的与人道的关怀。他可能根本不曾进入她的情感生活,而他们对许多社会问题意见的分歧,乃是不争的事实。就这样,在韦伯幼年及少年期的成长过程中,双亲间的关系日益疏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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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50 家庭来往的知识界友朋和四处旅游,使得早熟的韦伯对学校千篇一律的教育方式深为不满。他在四岁时曾罹患过脑膜炎,是个身体孱弱的孩子,酷嗜书本而不喜运动;他在少年时期广泛地阅读,并发展出自身在智识上的兴趣。十三岁时他就写过历史论文。其中一篇题为《有关德国历史的发展过程,特别着重德皇与教皇的地位》;另外一篇则《献给微不足道的自我,以及双亲和手足们》。[1]十五岁时,他便像大学生一般读书,广泛地摘写札记。似乎从早年开始,他就致力于持平适中而有限定的论断和叙述。他曾对其同窗忽略了司各特(Walter Scott)的历史小说而只顾耽读当代无聊作品的低劣口味加以批评,但他随即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我采取这种立场,看起来或许相当傲慢,因为我到底是班上年岁最小的学生之一;不过,此一情况是如此的刺眼,现在我用这种方式说出,倒不必害怕我所说的不是实情。例外的情况当然总是会有的。”[2]韦伯对他的老师似乎也缺乏衷心的尊崇。虽说如此,由于在考试期间,他十分乐意把自己所知道的与同学们分享,他们认为韦伯不但讨人喜欢,而且多少有几分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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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52 “在俾斯麦‘权术政治’(Realpolitik)的时代身为政治家的儿子”,少年韦伯认为西塞罗(Cicero)在文学上所受到的普遍推崇,是没有根据的欺人之谈。在他眼里,西塞罗——尤其是他在关于喀提林(Catiline)的头一个演说中所表现的[3]——只不过是个善于措词的文人、一个低劣的政治家、一个没有责任感的演讲者。他试着将自己比作西塞罗,自问这些高谈阔论的演说能有什么作用?他觉得西塞罗应该“除掉”喀提林,用武力消灭掉这场可怕的阴谋。在他写给一位表兄讨论这些问题的信中,经过详细的论证后,他结语道:“简言之,我发觉此一演说,立论非常薄弱而且没有意义;他的整个政策就目标而言游移不定。我认为西塞罗根本没有足够的决断与精力,也缺乏技巧,更谈不到有伺机而动的能力。”[4]就读柏林大学的这位表兄,在回信中暗示,年少的韦伯只不过是拾他读过的书的牙慧。为了替自己辩护,韦伯尖锐但保持风度地反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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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54 你所写来的信,似乎认为我抄袭某些书籍,或者至少是说我剽取所读过书籍的要点,以为己有。简言之,这就是你长篇大论的要旨所在。你小心翼翼尽可能不着痕迹地提出这一点,只因为你以为我会介意一个我知道并不合于实情的意见。虽然我动用了我所知道的全部知识,我还是无法承认我被任何一本书或老师的任何言辞牵着鼻子走。……当然……一般而言,我们年轻的一群,自你们年长的一辈(我认为你是其中之一)所积累的智能中获益匪浅。……我承认一切看法皆可能间接源自书本,因为书本除了就人所无法了解的事物,对人有所启发和指导,还有何用?有可能我对于书本中的说法和演绎异常敏感。关于这点,相信你比我有更好的判断,因为就某些方面而言,了解他人要比了解自己来得容易。至于我论述的内容——或许完全不正确——绝非直接抄自任何一本书。至于其他,我并不介意你的批评,因为我最近才发现,蒙森的书里面也说过类似的看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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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56 韦伯的母亲在儿子不知情的情况下,阅读儿子的通信。她极担心自己与儿子在思想上日益隔阂。像韦伯这样一个认真而聪明的成长期少年,既然意识到双亲之间有问题存在,观察到了一个维多利亚式的父权家庭里面所特有的障眼手法,自然会学到不能从表面来看人说的话和做的行动。他逐渐认为,如果要了解真相,必须要靠直接的第一手知识。所以,当他被送去参加“坚信礼”的课程时,他把希伯来文学到能够读《旧约》原文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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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158 韦伯夫人为儿子对宗教的淡漠而忧心忡忡,她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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