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353390
学术与政治 六
1702353391
1702353392
韦伯返回德国后,在海德堡重新开始他的写作工作。他完成《新教伦理》的第二部分,在写给里克特的一封信内称之为:“新教的禁欲主义作为近代志业文明(Berufskultur)的基石——一种对近代经济的‘精神论的’(spiritualist)建构。”[1]
1702353393
1702353394
第一次俄国革命[2]带给他的学术工作一个新的方向;每天起床前,他在床上读俄文,为的是从俄国报纸上知道事情的最新发展。然后“像写日志一样,用笔将它们记下来”。1906年,他发表了两篇论述俄国的论文,一篇为《俄国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状况》(Zur Lage der bürgerlichen Demokratie in Russland),另一篇为《论俄国向虚伪立宪制的转变》(RusslandsÜbergang zum Scheinkonstitutionalismus)。
1702353395
1702353396
著名社会科学家如施莫勒(Gustav von Schmoller)、布伦塔诺(Lujo Brentano)都曾鼓励他再任教授之职,但韦伯自觉无力胜任。有一大段时期,他一心只想好好写作。可是,受到普遍推崇的他,总不免介入学院政治;他在学术界甄选新人时担任评审工作,或是试图为若干后进的年轻学者如西美尔、米赫尔斯(Robert Michels)找寻机会;这批人或是因为反犹太主义(anti-Semitism),或是因为众人对信奉社会主义的青年讲师存有偏见,以致阻绝或妨碍了他们在事业上的发展。米赫尔斯的案子特别令韦伯愤怒。米赫尔斯出身于科隆(Cologne)一个古老显赫的商人家族,因为他是社会民主党,当时德国大学都不肯用他。韦伯指出:“若将我们这种情形与意大利、法国甚至目前俄国的情况相互比较,我不得不认为它是一个文明国家的耻辱。”[3]对于排斥米赫尔斯,某位教授指出,除了政治理由外,还有一个原因是:米赫尔斯没有让他小孩受洗。韦伯针对此一问题,在《法兰克福时报》(Frankfurter Zeitung)写了一篇署题《所谓学术自由》(Die Sogenannte ‘Lehrfreiheit’)的文章,其中说道:
1702353397
1702353398
只要这种观念占优势,我看不出我们可以佯装有所谓学术自由这样一件东西。……并且,只要宗教团体宽容并且公开允许圣礼仪式被人用来作为拓展事业的手段,像大学兄弟会或后备军官团的成员身份一样,那么它们理应承受它们常常抱怨的轻蔑和鄙视。[4]
1702353399
1702353400
1908年,韦伯在威斯特伐利亚(Westphalia)祖父的亚麻工厂进行工业心理方面的调查研究。他的希望是能发起一系列这类的研究;他有关方法论的笔记,即是就影响产业劳工生产力的生理和心理因素所做的因果分析。同年,他写出一篇长篇论文,发表在一本百科全书上,标题平实但易生误解——《古代农业制度》(Agrarverhältnisse im Altertum)——因为它处理的其实是古代社会的整个社会结构。
1702353401
1702353402
1909年,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一位弟子[5],在海德堡的知识圈子里出现。他以一套新的心理健康的生活规范为名,贬斥传统维多利亚式的想法中夫妻间的忠实及在道德上合理的嫉妒。韦伯的友人中间,有人因为把这套说法付诸实行,陷入了悲剧性的纠缠和道德上的难局中。韦伯对他们充满了同情。在他看来,精神医学上有价值但仍不精确的一些慧见,和一套庸俗地以“健康的神经”为尚的伦理,混淆在一起了;对于这种混淆,韦伯的反应很强烈。他不愿意把健康的神经当成一种绝对的价值,也不愿意以压抑对神经造成的伤害为单位,来计算压抑有多少道德上的价值。韦伯认为弗洛伊德的治疗方法,是新装之下的旧日告解式(confession),不过临床医师取代了昔日的精神导师。他觉得,在精神病医师的科学性讨论的外表底下,隐藏了一套伦理;而就这一点来说,应该只管手段的专业科学家,实际上却在篡夺普通人自己做价值判断的权利。韦伯因此相信,在这种他觉得并没有基础的临床理论的外表包装之下,实际存在的是一套“放荡”的生活方式。我们很容易看出,韦伯不能接受这样的一套理论,因为这种理论在原则上便攻击禁欲主义,只从实用角度来设想目的,从而解除了英雄伦理(heroic ethic)对个人的要求。韦伯本人的良知极端地严肃,他常常以宽容的心去原谅别人,但对自己的要求却十分严格。他相信,许多追随弗洛伊德的人,只是一心想替在他看来不过是道德沦丧的行为找理由罢了。
1702353403
1702353404
不过,我们必须注意到,韦伯虽然不愿意见到弗洛伊德的弟子们以这种干涉到个人的方式来应用他们的理论,但对他来说,
1702353405
1702353406
毫无疑问,在我们解释文化史——特别是宗教史、习俗及风尚的历史——中的许多现象时,弗洛伊德的观念可以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源头——虽然,从一个文化史学者的角度来看,这套观念的意义,绝对没有普遍到弗洛伊德和他的弟子们在兴奋和欢喜于有所发现之际——这是完全可以了解的——所设想的那个程度。先决条件,是去建立起一套精密的决疑术(casuistry)[6],其幅度之广和确定程度之高,在今天并未存在——尽管有人说已经实现了——但在未来二三十年间,或可得见。[7]
1702353407
1702353408
从1906到1910年在海德堡的这段岁月里,韦伯常与一些杰出的同僚,如他的弟弟阿尔弗烈德·韦伯、克勒布斯(Georg Klebs)、葛特汉(Eberhard Gothein)、温德尔班(Wilhelm Windelband)、耶里内克、特勒尔奇、诺依曼、拉斯克(Emil Lask)、龚朵夫(Friedrich Gundolf)和萨尔兹(Arthur Salz)等人,进行激烈的学术性讨论。每逢假期或其他空闲时期,许多朋友从外地到海德堡来拜望韦伯一家人。其中有米赫尔斯、桑巴特、哲学家亨泽尔、明斯特贝格、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佛茨勒以及最重要的西美尔。年轻学者来寻求韦伯熏陶的,有霍尼希斯海姆(Paul Honigsheim)、勒文施泰因(Karl Löwenstein)和卢卡奇(Georg Lukács)。这个圈子中,也包括非学术界的人士,其中有几位杰出的艺术家,如音乐家托伯勒(Mina Tobler)(韦伯研究印度教与佛教的著作,便是献给这位女士)、退休女伶施密隆宝(Kläre Schmid-Romberg)和她的身为诗人与哲学家兼艺术鉴赏家的丈夫。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是一位精神病学者,后来转为哲学家,利用克尔恺郭尔(Sφren Kierkegaard)的作品建立他的存在主义哲学(Existentialism);格鲁勒(Hans Gruhle)则是一位对最新的现代艺术有浓厚兴趣的精神病学家;他们两人也属于这个圈子。在海德堡这些聚会中,思想界和艺术界三代精英共聚一堂,进行活跃的讨论沟通。
1702353409
1702353410
1908年,韦伯积极地为社会政策学会(Verein für Sozialpolitik)的研究计划工作[8]。他秉持着尚公无私的态度,不畏烦难地设法克服这类组织常见的困难。学会会议中讨论的水平之决定、未来工作范围之规划,都是以他为主促成的。他鼓励从事集体研究计划,例如一项从运动联盟到宗教派系与政党等志愿社团的调查研究。他提议以问卷方式对新闻界做一次有系统的研究,并且指导、推动工业心理学的研究。除此之外,他负责替出版家西贝克(Paul Siebeck)筹编一系列包括各种主题的社会科学的研究丛书。这个计划本拟以两年为期,但事实上在他死后仍然赓续未停;他自己那本逝世后才出版的《经济与社会》(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即为此系列丛书中的一册。
1702353411
1702353412
韦伯的荣誉感极为严格,又有见义勇为的骑士精神,再加上他具有后备军人的身份,使他在某些情况下,必须要卷入法律诉讼和“名誉事件”。个性使然,韦伯处事每每发之于冲动和义愤。但是,一旦他所发动的力量在道德上击溃了对手,他的愤怒会平息,内心充满着慈悲和同情;而若他意识到在有过失的人之外的其他人,为他的行动所累,他的反应更是如此。对这类事情的感觉不若韦伯强烈的亲近朋友们,会认为他吹毛求疵、缺乏轻重节制,就像一个大有可能因自己的行动惹来麻烦的堂·吉诃德。也有人推他为德国的一代师表,凭着他的道德权威,他超越了那些一心求升迁发达的庸懦俗人。韦伯的堂·吉诃德一面,在他于1917年对他的朋友霍依斯(Theodor Heuss)所说的一段话中表现得很清楚:“一旦战争结束,我将羞辱德皇,直到他控告我,到那时,那批该负责任的政治家毕洛(Bernhard von Bülow)、提尔皮茨(Alfred von Tirpitz)和贝特曼—豪威克(Theobald von Bethmann-Hollweg),将被迫在法庭上宣誓后做证。”[9]
1702353413
1702353414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时,韦伯年五十。“战争诚然恐怖丑恶,但这是一场伟大而奇妙的战争。”[10]他想要带领士卒上战场,可是因年纪加上身体情况无法如愿,令他很难过。不过,由于他是后备军官,他被任命为职掌纪律兼军需的军官,官拜上尉,负责设立并管理海德堡地区的九所医院。在这个职位上,他从内部亲身见识到了官僚制度(bureaucracy)——这是他社会学的中心概念之一。不过,他所掌管的这套社会机构,是一种由素人(dilettantes)而非专业人才组成的机构;韦伯努力将它转化为一个有秩序的官僚组织,并目睹此项转变。他的职位从1914年8月持续到1915年秋,随后在一次改组中被裁撤,韦伯光荣离职。至于战时他在政治上的挫败,我们稍后就要讨论。
1702353415
1702353416
为了与亚飞(Edgar Jaffé)磋商有关比利时占领区的行政管理事宜,他在布鲁塞尔(Brussels)短期停留了一阵[11]。之后他赴柏林,以预言灾难的先知自居,撰写备忘录,与政治当局接触,并且与帝国扩张论者的野心斗争。归根究底,他揭发了主战派的行径其实是军火贩子与农业资本家的一场赌博。接着他以政府代表的身份,从柏林到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与工业家就关税问题进行非官方的磋商。
1702353417
1702353418
到了1916年秋,韦伯已经回到海德堡,研究希伯来先知,并且继续撰写《经济与社会》的若干章节。1917年夏,他赴他妻子的故乡威斯特伐利亚度假,其间阅读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的诗集和龚朵夫讨论歌德的书。1917年及1918年冬在海德堡,一些主张社会主义与反战的学生,经常到他家参加例行的星期日公开讨论会。年轻的共产主义者托勒(Ernst Toller)也是其中之一,时常朗诵他的诗。后来,当托勒被捕时,韦伯在军事法庭上极力为他辩护,最后使他获释,然而韦伯却无法阻止大学开除这些学生。
1702353419
1702353420
1918年4月,韦伯前往维也纳,在维也纳大学讲课一个学期。这是他十九年来首次在大学开课。他以“对唯物史观的正面批判”(A Positive Critique of the Materialist Conception of History)为题,提出了他关于世界各宗教以及政治的社会学[12]。他的课在大学里轰动一时,教授、政府官员和政界人士都前来听讲,故而他不得不在最大的讲堂上课。可是,为了教这门课,他又被无法遏抑的焦虑所困,得服用镇静剂才能入睡。维也纳大学有意给他一个终身职位,他却没有接受。
1702353421
1702353422
1918年,韦伯从保皇派变成共和派的拥护者。正如迈内克(Friedrich Meinecke)所言:“我们从发自感情的保皇派,转变成发自理性的共和派。”他不愿在新政权内接受任何政治职位;柏林、哥廷根、波恩和慕尼黑各大学都表示愿意聘请他。他接受了慕尼黑大学之聘,1919年夏天接替布伦塔诺的位子。在慕尼黑,他经历巴伐利亚(Bavaria)专政及其崩溃所引发的风暴。他的最后一门课是应学生之请而讲,其内容后来成书出版为《经济通史》(Wirtschaftsgeschichte)。仲夏,他病倒了,在病况已入末期时,医生始诊断出他得的是肺炎。1920年6月14日,韦伯离开人世。
1702353423
1702353424
[1] 《韦伯传》,p.356。
1702353425
1702353426
[2] 指俄国1905年的革命。
1702353427
1702353428
[3] 《韦伯传》,p.359。
1702353429
1702353430
[4] 《韦伯传》,p.359。
1702353431
1702353432
[5] 指葛洛斯(Otto Gross),见《韦伯传》,p.374。
1702353433
1702353434
[6] 伦理学的一个部分,用宗教或道德上的一般性原则,来解决因为环境不同、或牵涉到职责的冲突时,良心无法判断如何行动的个案。
1702353435
1702353436
[7] 《韦伯传》,p.376。
1702353437
1702353438
[8] 《韦伯传》,pp.329,367,414ff.。
[
上一页 ]
[ :1.702353389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