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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70 韦伯属于最后一代的“政治教授”(political professor),这种教授,在对学术做出超然的贡献之余,身为中产阶级思想上的前锋,同时还是政治上的领导人物。尽管如此,为了学术的“客观性”以及学术的自主,韦伯反对“特赖奇克们”,因为他们以与世隔离的学术讲堂作为政治宣传的论坛。韦伯虽然殷切关怀德国政策的动向,但理论上,他把他的教授与学者的角色,与政治评论家的角色做了严格的划分。不过,当他的朋友布伦塔诺在慕尼黑劝他接受一个职位时,他答复说,如果他要接受任何一个学校的聘约,“我必须问,如果目前在柏林有一个持有我这种看法的人,来对抗该处弥漫的彻底的机会主义,岂不是更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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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72 终其一生,韦伯是个民族主义者(nationalist),他期望他的民族能够成为一个主人民族(Herrenvolk);不过,他同时也为个人自由而战;他并且以分析性的超然态度,指出民族主义(nationalism)和种族主义(racism)的观念都是作为合理化工具的意识形态,由统治阶级及他们所雇的政治评论家所用,以把他们的控制和安排灌输给社会中处境较弱的成员。韦伯极为赞扬德国崩溃期间劳工领袖实事求是的行为,然而他又痛责这同一批人借着教条上的演练以收服群众,训练群众去相信革命将会带来一个天堂。他以身为普鲁士军官为荣,可是却又公然宣称,他的最高统帅德皇,所有的德国人都应引以为耻。他虽然是普鲁士军官和一个兄弟会的成员,但他并不介意下榻的布鲁塞尔旅馆上空,飘扬着一面鲜红的共产国际旗帜。他虽然是德意志帝国自觉的男性气概的典型,却依然鼓励起用第一位妇女劳工官员,并且对二十世纪初妇女解放运动的成员发表重要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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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74 韦伯似乎是一位卓越的大学老师,但是几乎有二十年时间,他的健康状况不容许他授课。他虽然是一位学者,置身于大学讲座上却觉得不安,只有在政治讲坛上才真正得其所。由于坚持精确和持平,他的文章通篇充满了〔目的在于补充、说明或限定的〕子句与条件,极其学究与艰涩之能事。可是,有时他会感到自己好比古代犹太(Judea)的群众领袖(demagogues),向着街道上的熙攘群众大声疾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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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76 与韦伯接触过的人,对韦伯褒贬不一。在海德堡,许多同僚认为他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人;由于他良心的要求甚严,又讲求荣誉方面的一丝不苟,他是一个会搅局的麻烦人。或许有人认为他总是臆想自己有病。然而,在许多朋友与弟子的眼里,他的才学仰之弥高,巍然耸立。一位维也纳的新闻记者用这样的老套字句来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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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78 高大而且满脸络腮胡子,这位学者看似一位文艺复兴时代的德国石匠;不过他的两眼缺少艺术家那素朴天真与感官性的愉悦。他的凝视来自内心的最深处,发自隐僻的信道,投向最遥远的地方。他的谈吐与外表相称,无比地棱角分明。在这方面,我们看到的是一种近乎古希腊的看事情的方式。他的用字遣词简洁,在它们宁静的简单之中,我们想起硕大无朋不曾修饰的石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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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0 一位在慕尼黑的弟子,个人与韦伯并不接近,只是远远地崇拜着他。这位学生将他比作丢勒(Albrecht Dürer)所雕刻的武士:无惧无好,在死亡与魔鬼之间勇往前进[4]。雅斯贝尔斯则把他看作一种新型的人,能够不必诉诸幻觉,便将自身内部极度的紧张以及外在生活的诸般矛盾,综合在一个统一的状态中,保持精神上的宁静。韦伯“浪费在政治事务上”而不是用来“使自己更超然”的每一天,在雅斯贝尔斯看来,都是令人惋惜的损失[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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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2 韦伯著作的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其中弥漫着一种以客观为尚的精神;但是尽管有这种客观性,这些著作中的某些段落,仍然含有韦伯在自己眼中的形象。最明显的段落,见诸他对某些希伯来先知的描述[6]。当战争的过程和德国的溃败正如韦伯二十年来所预期的一样发生,而德国人要为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灾祸单独承担起所有的罪名,韦伯觉得德国民族成了贱民(a pariah people)[7]。1916年和1917年,在研究古代犹太教(Judaism)的过程中,他发现古代犹太人和现代德国人的处境颇相类似,不禁深自喟然。他觉得相似的,不仅是客观的(public)和历史的处境;在许多先知——特别是耶利米(Jeremiah)——的人格中,在他们不稳定与无法克制的心理状态上,韦伯看到了许多与他自己相像的特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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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4 这种方式,对于从孩提时代起就无法直接表露自己的韦伯来说,或许是表达他的自我形象的唯一方式。因此,当他在作品中把对象化为客观的存在时,他个人最深藏的一面既获得显现,同时也被隐藏起来。他对预言灾难与毁灭的先知做诠释,从而他在内心及世间的经验也得到了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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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6 韦伯这种把自己心目中的自我形象溶入历史人物的做法,承袭的乃是十九世纪特有的一股广阔的人文主义、历史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传统。十九世纪的杰出知识分子甚至政治家,常常利用历史人物的装束来塑造自己的形象。拿破仑模仿亚历山大大帝;大动乱时代的革命共和派,则通过普鲁塔克(Plutarch)的《名人传》来看自己。在德国,这种取径幻象的倾向在整个自由主义时代仍甚盛行。某些德国最优秀的青年如利伯(Francis Lieber),曾离开祖国去帮助希腊人从土耳其的统治下解放。可是巴尔干山区穷鄙的马贩子,粉碎了古希腊大理石般纯洁高贵的形象。个人的生活,靠这种幻觉中的历史感获得了背景,对无力的德国教授们来说,在思考宇宙性的观念之余,庸俗的气氛严密地限制住了有规律的日常生活,其平庸陈腐,或唯有赖这种历史感,才能获得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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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88 倘使年龄渐长的韦伯,在人文主义的幻觉传统之下,把自己与耶利米认同,他依然非常清楚,自己其实不是什么先知。当一群景仰他的年轻知识分子力促他说明他的信念时,他拒绝了他们的请求,指出这种表白是属于亲密朋侪圈内的事,而非属于在公众间为之的事。唯有先知、艺术家和圣者,能够向公众表露他们的灵魂[8]。在韦伯眼里,现代社会是没有神的(godless),尤其没有先知和圣者的立足之地。他仅提出以赛亚(Isaiah)的建议:“有人从西珥不住地问我: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啊!黑夜还有多久才过去呢?守望的人回答说:黎明来到了,可是黑夜却还没有过去!你们如果再想问些什么,回头再来吧。”[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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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0 [1] Max Weber, The Religion of India, trans. & ed. By Hans H. Gerth & Don Martindale(New York, 1967), p.169.——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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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2 [2] 《韦伯传》,p.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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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4 [3] 《韦伯传》,p.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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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6 [4] 《韦伯传》,p.6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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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498 [5] 《韦伯传》,pp.570—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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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0 [6] 例如Gesammelte Aufsätze zur Religionssoziologie, Vol. Ⅲ, pp.295, 319—320。——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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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2 [7] 韦伯对“贱民”的定义,请见《经济与社会》,p.4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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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4 [8] 《韦伯传》,p.5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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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06 [9] 《以赛亚书》21章11—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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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4 如果我们要对韦伯的生平有一整体的了解,我们的探讨必须基于他内心的紧张和一再出现的精神不安。可以提出的解释有好几种,在这些解释之间,我们可以找到一种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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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6 韦伯可能因为遗传而在体质上就有问题;毫无疑问,这种体质上的问题,散见于他的家族中。这个解释是最简单的一种,其证据非常容易找到。韦伯的妻子是他的远房亲戚,她的一些男性亲戚是在精神病院中结束生命的。再有者,韦伯的一个表弟进过精神病院,而韦伯本人在最严重的精神崩溃时,也曾被送到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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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353518 如果我们想把韦伯的问题看成纯粹官能性的,那么在证据上,我们可以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中择一来探讨。我们可以以他最亲近的人——父亲、母亲、爱人、妻子——为着眼点,在他的私人关系中,找出他的困扰;我们也可以把着眼点放在他的社会关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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