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2357335
1702357336
伯克对革命者的建议是,首先立足于传统的宪法,而后再一步步地修正它。但是,这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权力。这不仅仅是因为宪法、三级会议这样的代议制机构,已经中止了175年。而且他们与在文化阶层、中产阶级和一大部分的贵族中所萌生的对平等公民权的渴望完全不同步,这还可以体现在几个方面:在消极的方面,打击贵族的特权;在积极的方面,大力倡导共和政体的罗马及其理想。[4]这就是为何1789年三级会议的首要要求,是要废除那些不同等级的议会,而把所有的代表集中到单一的国民议会里。
1702357337
1702357338
甚至更严重的是,除了那些有文化的精英之外,人们几乎不知道由人民代表形成的议会的含义是什么。的确,人民群众以陈情书回应三级会议的召开,但是整个程序,都假定了皇家主权的持续存在;它并不适合充当传达人民意愿的途径。
1702357339
1702357340
而温和派所希望的是采用伯克提出的方案:对传统的宪法进行改良与演变,而后形成一种代议制机构,恰好被所有的人理解为,国家的意愿是通过公民的投票来表达的。这便是18世纪的下议院的模式,即使这里所说的“人民”只是少数精英,被认为是通过不同的虚拟代表形式,为大众说话。
1702357341
1702357342
在英国,导致这一切的改良和演变,产生了自治形式的观念,这便是在更广泛的社会里的某种社会想象。这是为何在英国要求更广泛的民众参与表现为提议具有选举权的形式。这些人要求进入已建立的代表组织机构,正如最为显著的,是19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宪章运动。在同样的改良和演变中,美国在这方面是先行一步;它们的代议制机构,大致是由具有选举权的成年男子选出的。
1702357343
1702357344
这些通过当选议会而产生的自治的形式,在盎格鲁——撒克逊的社会里是一部分普遍可利用的储备。这些形式在法国的大众阶层里是没有的,而且它们以不同的逻辑,构成了它们自己的民众抗议的形式。但在转向探讨这些形式之前,还需要首先概述在贯彻新理论基础下的现代革命转型。
1702357345
1702357346
这种转型,只有在诸如以为合适的情况下,如果“人民”或者至少那些少数的重要活动家,能够理解并且吸收这样的理论,才能发生。但对于政治活动家来说,理解一种理论,就是要在他们的世界里把该理论付诸实践。他们是通过行之有效的实践来理解理论的。他们要觉得这些实践是合理的,是合乎理论所描述的。但是,让我们的实践合理的,是我们的社会想象。因此,对于这种转型来说至关重要的是,人民(或它的活跃部分)共享一个能够满足一种要求的社会想象,也就是这种想象包括实现新理论的方法。
1702357347
1702357348
我们可以把一个既定的民族在特定的时代里的社会想象想成是一种库存,正如我在第二章里所提到的,包括让他们认为合理的整体实践。根据新的合法性原则去转变一个社会,我们必须有一个包括符合这种原则方式的库存。这一要求可以分为两个方面:(1)行动者们必须知道该做什么,在他们的库存里必须有能够使新秩序奏效的实践活动;(2)所有的行动者必须认同这些实践活动是什么。
1702357349
1702357350
借用康德的哲学来做一个类比:理论就像抽象的范畴;它们需要被“图式化”,如果要把它们应用到历史中,就必须在实践的领域里获得一些具体的阐释。
1702357351
1702357352
在一些现代革命的情形下,第一个方面的要求事实上是完全缺失的。以俄罗斯为例,沙皇的统治在1917年垮台之后,理应打开一条通向一种新的、共和的合法性的道路,全俄临时政府假定合法性要在次年他们所称的立宪会议中被界定。但是,如果根据奥兰多·菲格斯的分析,我们就会知道,当时的农民群众并不能把俄罗斯民众看成是具有主权的行动者。[5]他们的确完全理解的,也是他们所追求的,是米尔独立行动的自由,也就是,分割被贵族(是在他们看来的)所占有的土地,同时不再被中央政府所镇压。他们的社会想象包括一个地方的集体动因,就是米尔或乡村里的人们。他们知道这样的一个动因,必须面对一个经常给他们带来害处、偶尔也给他们带来益处的国家政府。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全国人民作为一个整体可以从专制的政府手里夺取主权。他们的库存并不包括这种在全国层面上的集体行为;他们所能理解的是大规模的暴动,像普加乔夫起义那样,其目标并不是要夺取或取代中央政权,而是要强迫它变得不那么邪恶、不那么具有侵害性。
1702357353
1702357354
相形之下,在法国革命时期所缺失的是第二个方面的要求。不止一种可以实现人民主权的方式被提出来。一方面,传统的三级会议机制并不能适应这样的目的;(广大)民众只能从三级议会中选出一级议会;而整个体制是要代表屈服于君主主权的民众。
1702357355
1702357356
但是,在另一个方面,它的一系列理论要比美国的来得宽泛。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在盎格鲁——撒克逊的世界里,对基于想象的代议制机构的强有力的控制抑制了理论想象,但它也是顺着法国独特的文化和思想轨迹而形成的。
1702357357
1702357358
在法国革命中起到重要作用的,是一系列受到卢梭影响的理论。这些理论有两个重要的特征,对革命的进程是具有决定性的。第一个特征是以卢梭的公意的概念为基础的。这反映了卢梭对现代的秩序理念之新的、更加激进的修正。
1702357359
1702357360
对秩序的这一理解的原则,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是我们每个人应该自由地选择谋生的方式,但是,以这样的方式每个人在寻找谋生手段时,或者至少不能阻碍到他人同样寻找谋生手段。换言之,我们对生活目标的追求必须一致。但是,对这种协调一致的理解却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通过无形之手的过程来获得,正如亚当·斯密著名的理论所描述的。[6]但是,由于这一理论从未被认为是具有足够说服力的,因此,需要通过遵循自然法来有意识地获得和谐。洛克认为自然法是上帝所赐予的,服从自然法的动机,使我们顺服上帝——是出于对造物主的一种责任感以及对永恒审判的敬畏。
1702357361
1702357362
后来,对上帝的敬畏被不带私情的仁爱或自然的同情的概念所替代。但是,所有这些早期概念的共同点,是它们假定了我们动机中的双重性:我们会倾向于牺牲他人的利益来寻求自己的利益,然后我们也可以通过对上帝的敬畏、不带私情的仁爱或是其他的什么,来为大众谋利益。卢梭正是要反驳这种二元论的思想。只有当我们可以克服这种双重性,当我对自己的爱与实现我同仁(那些与我一同参与和谐建设的)合理目标的意愿相一致的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和谐。用卢梭的话来说,就是自爱与同情的原始的本能在有理性和有德性的人类身上融汇到一起,成为对普遍的善的爱,这在政治的语境下被理解为是公众意愿。
1702357363
1702357364
换言之,在一个全然有德性的人身上,对自己的爱不再与对他人的爱有区别。但是,在克服这一区别的同时,却在另一个方面出现了新的二元论。如果自爱也就是对人类的爱,那又如何解释我们身上与德性相背离的自私倾向呢?这些必须源于另一个动因,是卢梭所称的骄傲(自爱)。这样,我对自己的关心便有彼此对立的两种形式,就像善与恶的对立那样。
1702357365
1702357366
在启蒙运动的语境下,这种区别是新颖的。但在另一个方面,它包含了回归到深深植根于传统的思维模式。我们要区分意志的双重品质。我们回到了奥古斯丁的道德世界:人类可以具有两种爱,一种是对善的爱,另一种是对恶的爱。但是,如果这两者的悖论不是那么明显的话,这便是一种修正的奥古斯丁思想,是伯拉纠派的奥古斯丁,因为现在善良意志是天生的、自然的,完全是人类中心说的,正如博蒙特阁下所清楚看到的。
1702357367
1702357368
这样的理论本身,置于现代道德秩序里,就是非常现代的。其目标是要让个人的意志和谐统一,即使这需要在确立新的身份,一个“公我”的情况下才能办到。[7]自由,每个人的个人自由,需要被解救出来。自由是至善,以至于卢梭重新阐明美德与恶德,将其和自由与奴隶制相提并论。“因为食欲是枷锁,而遵守自己制定的法律则是自由。”[8] 我们之所以喜欢这样的法律,是因为它是为了谋求大众的利益,而非限制了自由。相反,自由来自于我们真实的内在,来自于一个扩展了的、已经转化成为更高层次的道德的自爱。它是从孤独走向社交的成果,也是从动物性转向人性的过程:
1702357369
1702357370
从自然状态到文明状态的过程对人产生了一种显著的变化,即人们在其行为中以正义代替直觉,使他们的行为具有了从前所缺失的道德……在这种状态下,人被剥夺了一些由其本性带来的好处,但在另一方面,他却获得了更多——他的才能得到锻炼和发展,他的思维得到拓宽,他的情感得到升华,他的整个灵魂得到提升——如果对这种新状态的滥用并没有让他降低到不如先前的水平,那么,他就会不断地用理性去赞赏快乐时刻,当他永远脱离自然状态,从一个愚蠢的、目光短浅的动物转变成为一个有知识的存在以及一个人时。[9]
1702357371
1702357372
在另一方面,反对这一法律的,并不是一个真我,而是一个堕落的意志,通过对他者的依存偏离了它应走的道路。
1702357373
1702357374
卢梭的修正版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道德心理学,这十分有别于自洛克以来对启蒙运动时期的标准概念。它不仅回到了具有双重品质——善与恶——的意志,同时也以十分不同的方式展示了理性和善良意志之间的关系。主流版本认为,理性得到了释放,它把我们提升到一种具有世界性的普遍立场,并使我们可以成为无偏见的旁观者。理性被看成能够把我们心中普遍存在的仁爱解放出来,或者至少被看成能教导我们去认识到我们开明的利己主义。但是,卢梭认为,这种客观化的理性服务于策略性的思考,只能让我们更加完全地陷入权力的算计中,通过试图控制别人,这些算计使得我们越来越依靠他们了。
1702357375
1702357376
这一深谋远虑的自我,同时又是孤立的并急于寻找他人的肯定,它能进一步压制着真我。而为美德去奋斗,就是尽力去唤醒在我们心灵深处的已经被埋葬的、几乎是销声匿迹的声音。我们所需要的正好和释放相反,我们需要和我们身上最亲密、最本质的东西密切结合在一起,它已经被世界的喧哗所遮盖,它就是卢梭所用的传统术语“良知”。
1702357377
1702357378
良知!良知!神圣的天性,来自天庭的不朽声音;对于那些虽有理智和自由,实际上却盲目而又有限的造物来说,你是真正的向导;你对善与恶的判断是无谬误的,能使人像上帝一样!在良知里涵括了人性中的卓越以及行为的道德;除此之外,在我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使我优于动物的本性——在我身上因着放纵的理智和不守规则的理性的缘故,只有从一个错误徘徊到另一个错误的令人忧伤的特权。[10]
1702357379
1702357380
这种理论提出了一种新的政治,实际上我们可以看到它是在革命高潮时期,1792——1794年之间产生的。首先,这是一种让美德成为中心理念的政治,这是一种把自爱和爱国结合到一起的美德。正如罗伯斯庇尔在1792年所写到的:“共和国的灵魂,是美德,是爱国,是把所有利益都融于公众利益的慷慨的牺牲精神。”[11]在某种意义上,这回归到远古时代美德的概念,孟德斯鸠认为那是共和政体的“主要源泉”:“相对于自身利益,对公众利益一贯的偏好。”[12] 但是,卢梭又把它重新融合成为新的概念(“把所有利益都融于公众利益”)。
1702357381
1702357382
第二,它具有摩尼教的倾向。美德与恶德之间的灰色地带趋于消失。没有一个合理的空间能让个人利益存在,即使它服从于对大众利益的喜爱。私利是腐败的一个标记,因此它属于恶德,最终都必须遭到反对。利己主义者等同于叛逆者。
1702357383
1702357384
第三,就像是经常被提到的,这种政治的话语具有类似宗教的趋向。[13]经常出现一种神圣性(神圣同盟,杀死马拉的“亵渎之手”等等)。
[
上一页 ]
[ :1.702357335e+09 ]
[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