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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两条堆满废旧电子产品零件的街道:电脑、电视、收音机、车载收音机、手机……看上去都有二十年左右的生产年限了,都因为人口的压力而要被回收利用:我是买不起新式电脑,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不能用旧电脑。与我们通常对现代消费需求的认识不同,十多个男男女女就坐在这两条小道里的长椅上,不断地拆卸、组装这些零件,来看看能不能搞出什么能用的东西来。人们走着、爬着,在这几百万个零件中搜寻、丢弃。在二三十个受潮的鞭炮中有人找到了两个熏香,这种熏香只有刚生产出来时才会有香气,香气很快就没了。现在,在这里,废熏香却找到了它们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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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千年来,商品就一直按使用年限长短被分为耐用和不耐用的两类。食品和饮品是一次性的,衣服也可能很快就会被穿旧。但是很少有人在买床、车子或锅的时候会想着很快把它们替换掉,持久性是这些商品的固有品质。然而资本主义却几乎把所有的商品都变得和食品、饮品一样了,给它们起了个消费品的名字,时刻提醒着我们要消费。消费,这是一个被扭曲了的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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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认为现在世界上有着比以前更多的商人,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买过之后再也不需要再次购买的了,所有的种类的商品都要无数次地被卖、被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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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当我行走在另一个世界中的那些国家的市场上时,我会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冲击。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衬衫,一模一样的拖鞋,一模一样的书包、便鞋、梳子、皮球、锅碗在等着成千上万长得差不多的人们来把它们买走,然后那些成千上万长得差不多的卖家赚到钱后会再去买来同样的衬衫、鞋子、梳子、锅碗、米面,第二天再到同一个市场给成千上万长得差不多的人来买成千上万同样的衬衫、成千上万同样的鞋子和成千上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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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做什么别的事。他们等着,聊着,收取着微薄的利润。比起其他人来,他们可能更加没用。他们不会往衬衫、鞋子、绳索、橡胶、糖果上添加任何东西,即使没有这些人,日子也没什么不同。如果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看上去如此无用的活动:商业,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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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就和那些成天指手画脚地告诉你已经发生了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的人一样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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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让我们获得我们想要的东西的成本上升罢了。最好的情况是:有些人能够搞到其他人弄不到的东西,然后他们可以成为有效的中间商。但实际上大部分人卖的东西和其他人卖的是一样的,但他们仍然挣扎地活着,而且这种人越来越多。在富裕的国家,商业会以一种“隐蔽”的方式进行:在商场里,在店铺里或是在网上。然而在这些国家里的情况却相反,“公开”变成了最明显的特点:当一个人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就是跑到街上卖芒果、铅笔或是小包,这是最低等的城市贸易形式。这里的大街小巷变成了成千上万的人们进行买卖、谋生计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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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要杜绝这种现象并没那么容易。苏联主义者们曾经做过尝试,他们把这些人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工人,这些人的工作效率比以前更低了,而且他们也无法解决物品分配的问题。就算真的出现了一种有效的替代方案,这上百万以这种街头贸易为生的人又该做些什么呢?他们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吗?真的能够把这些人变成有效的劳动力,然后通过这种方式改变这个社会吗?还是说到头来街头小贩没有了,却都变成了拾荒者和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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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者和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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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大街的拾荒者和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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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我上一次到加尔各答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那时我正在写一本叫关于印度的书,名字叫《我的上帝》,这个城市当时已经让我感到非常困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惊讶于印度人竟然能这么自然地忍受这种悲惨的生活。曾经有无数人用无数种方式说过同一句话:“当你身边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你却依然快乐地活着,这是一种耻辱。”这句话离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居民是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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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大街都是拾荒者和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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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那些人坐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的样子:一脸稚气,缩成一团,十分警惕,他们用胳膊抱着腿,把脸埋在双腿中间,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上,双脚像是在互相照顾着彼此。一个车夫正在休息:现在是下午两点,天气异常炎热,然而这个加尔各答的车夫却光着脚踩在柏油路或者天知道是什么材质的路上。这么多年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种类的路是这些车夫没有走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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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脚也在互相摩挲着,互相保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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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各答有太多动物。懒洋洋的牛总是会阻碍交通,猪群在垃圾堆里欢快地拱来拱去,乌鸦会从桌子上偷走食物,猴子则比乌鸦更擅长偷窃、更狂躁,鸡在笼子里咯咯地叫着,狗总是摆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它们的满足感使你感觉很奇怪。另外还有上千万的男男女女,准确地说是1500万的男人和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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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中的一些人每天都有饭吃,甚至吃得上肉。在加尔各答市中心的市场上,那些用来食用的动物在被卖出去之前一直是活的。而在我们生活的国家里,肉贩们会尽最大的可能使我们拿到手的肉和动物活着时的样子大不相同:剥皮、去骨、切块、盖章、装袋……这样做是为了使我们在吃牛排时不会想到牛死前悲伤的眼神,吃羊腿时不会想起羊羔的咩咩叫声。在最贫穷的国家里,动物被吃掉前的最后一刻仍是活生生的动物,它们不会被冷藏,这是保证在被端上餐桌时肉质依然鲜美的最好方法。可是在最贫穷的国家里,最贫困的人们是不可能吃上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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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通常认为在印度人们是有的选择的,因为很多人都是素食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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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嘈杂的人声中,一只麻雀落到了市场中央,它绕着肉块转了几圈,又飞走了,又飞来了,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们这十几、二十个人都看着它,一时间大家都不动了,也不再张口说话,一切都停滞了下来。鸟飞走了,一切又都回来了:说话声、移动声,甚至是气味。我们不禁一起笑了起来,好像还带着点自责。我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我只是买了四公斤长相奇怪的坚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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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飞来的麻雀好少,它在这停留的时间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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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有些偏僻的摊位上,一个男人在卖一种小红鱼,鱼是放在鱼缸里出售的,鱼缸上还有塑料装饰。这是文明进步的象征。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的是,西方世界早已习惯了不去在意多余的物品的价值。伟大的伏尔泰在没什么必要的情况下说道:“多余的东西非常有必要。”[22]多余的东西是巨大变革的象征:你想要拥有一些多余的东西,你已经不再处于捉襟见肘的窘境,而是有了多余的钱去买一条小红鱼或是其他什么没用的东西。“红色”是个很重要的词汇,然而“没用的”才是关键词:你有了购买没用的东西的权力,这与忍饥挨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感到饥饿就意味着要依靠最急需的东西去过活,要为了那些最急需的东西去过活,在最急需的东西中去谋生存。很多时候人们做不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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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就是吃掉那些小红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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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这个词是在伦敦被创造出来的,大约是在1850年,一群为了更加健康而决心不再吃肉的人创造了它。但是这之后,印度却成了这个星球上素食者最多的国家。据统计,约有五分之二的印度人是素食主义者,总数约为5亿人。印度教的教徒会告诉你印度教视牛为圣物,但是他们不会告诉你在他们三千多年前写成的经典中,尽是牛肉宴的描写。如今,他们满怀素食的热情,对你解释说他们不想那么残酷地对待其他动物,因为他们不想造太多的恶业,“把动物肉吃到肚子里,就会把愤怒、嫉妒、焦虑、怀疑和对死亡的恐惧一起吸收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中”,而蔬菜更易消化,有助于人们“活得更久、更健康、更有活力”,地球一直在遭受破坏,如果人们能不吃肉,那么就可以帮助保护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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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也不会告诉你,大部分印度素食者吃素单纯是因为太穷,因为他们买不起肉。哪怕他们有一两头牛,他们也舍不得把它们吃掉,他们得养着这些牛来让它们提供供人饮用的奶水、烹调用的油脂、用来点燃的粪便,另外它们还要被拉到地里干活。这些被尊为圣物的动物的命运也真是奇怪,它们不能被杀,却能被用来干繁重的农活。真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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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有一些感触,我们吃各式各样的食物的时候竟是那样的自然,甚至是用各种奇怪的方式和工具去吃东西时也是那么自然。我们没想过吃一口牛肉、一个鸡翅、一只大虾竟有可能会费那么大的周折。我们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从来没想过几千年来这从来就不是所有人的常态,没想过上亿人从没过过这种生活。这是对特权的滥用:我们有着这样的特权,甚至连我们的生活可能会是什么样子都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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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待20世纪的方式有很多种,但是我认为对于20世纪而言最具有决定性的变革就是移动性的胜利:20世纪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所有的东西都在动。一千九百年前,只有上千公里的道路,没有小汽车和大卡车,也没有为它们而修建的公路,当然也没有飞机。没有超级坦克、直升机、自行车、摩托车,自然更没有潜水艇、地铁。不仅交通工具很少,人们的出行其实也很少。人们住在城市里、农村里、田地间,但基本都是靠步行。后来我们不断适应了不断地移动:每天早上我都要赶20公里的路去上班,为了到外国的海滩去度假我可能要飞400公里,或是4000公里。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人类实际上是一种相对安静的生物,竟然变得如此好动。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了人类的食物上,交通一直存在,但是直到一个世纪之前,各地之间运输的都还是最必需的、最有价值的东西。如今,所有的东西都进入了流通市场:俄罗斯人能在一月吃到葡萄,印度的富人能够吃上卡蒙伯尔奶酪,中国人也能买到阿根廷大豆,但仍有上亿人吃不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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