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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号楼的设计实际只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那是1943年的春天,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的建筑师唐·惠斯顿(Don Whiston)接到母校打来的电话,请他为一栋占地20万平方英尺(约18580平方米)的建筑制定一个初步的设计方案和施工规范,当天就得提交。惠斯顿很快就完成了任务。没过多久,这栋奇形怪状的大楼就竣工了。它的主要建材是胶合板、空心砖和石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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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世纪后,麻省理工学院的一位教授回忆说:“你看过那种记录摩天大楼建造过程的延时摄影吗?一眨眼工夫,镜头前面又展现出一个新进度。看20号楼一点点拔地而起的感觉,就像看那种延时摄影一样——几乎是真的一样,只不过,那不是摄影,而是眼前发生的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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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难理解,毕竟当时有一场世界大战正在进行,急需20号楼容纳辐射实验室,以便开展一个秘密军事项目。正是这个项目,把落后的雷达变成了战场上的重要武器。这是一项涉及领域相当广泛的研究工作,说它比“曼哈顿计划”还重要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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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由于仓促的设计和施工,20号楼并不是一个舒服的工作场所,夏天太热了,冬天又太冷。刚完工时,大楼里全是灰,脏得不行。从外面看,这是一座长而简陋的三层建筑,混杂了一个军营和一个花园棚屋似的怪东西。从里面看,它的布局令人困惑,像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标识没什么用,连防火墙都没有——这样的建筑之所以能通过审批,只不过是因为原计划战争结束后6个月之内就把它拆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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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两年时间,20号楼里安置了一大批优秀的科学家和研究人员,其中包括美国五分之一的物理学家。辐射实验室吸收了高达20亿美元的军事资助,其中只有848513美元用来修了这栋楼。然而从这座大楼的实验室里,走出了9位诺贝尔奖获奖者。他们和同事们一起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研发的雷达帮助飞机搜寻到U型潜水艇,为V–1导弹空袭伦敦提供早期预警,协助飞机盲降,引导空袭。这个雷达系统足以令以往的技术黯然失色。当时有一种说法是,原子弹可以结束战争,雷达则可以赢得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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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于辐射实验室的战时性,很容易让人联想到20号楼在应用科学史上的辉煌应该只是昙花一现。你也许还会想,还好丑陋的外表没有影响科学家们出科研成果。麻省理工学院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战争一结束,就准备按原计划将其拆除——又难看又不安全的建筑留着有什么用?屋顶上的无线电塔首当其冲,之后是辐射实验室的办公室。20号楼被更精致、更整齐的建筑取代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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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拆除计划意外流产了。1944年,美国《退伍军人权利法案》出台,国家资助退伍军人去上大学,大量新生涌入麻省理工学院,导致教学场所供不应求。20号楼这才幸免于难,继续投入使用。就这样,花了一个下午就敲定的20号楼在拆除边缘被拉了回来,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终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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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号楼的最后一章,堪称生命的绝唱。有人可能会说,其实无论把辐射实验室建在哪个地方,都会取得累累硕果。难道实验室的成功真和20号楼没有一点儿关系吗?事实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一项又一项科研成果陆续从20号楼里诞生:世界上第一个商业原子钟、最早的粒子加速器、哈罗德·埃杰顿(Harold Edgerton)拍摄的子弹穿过苹果的定格摄影照片。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在这里成立了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黑客文化就此诞生。计算机鬼才们天天聚在楼里,漫无目的地异想、创新,畅游在技术的海洋之中。20世纪50年代,就是靠着这种即兴发挥,这群人用电话交换机系统的组件成功搭建了一个铁路模型。20号楼还诞生了第一个街机风格的太空战视频模拟游戏《星际飞行》(Spacewar)。科学家杰瑞·莱特文(Jerry Lettvin)也是在这栋楼里完成了认知科学领域的重量级论文《青蛙的眼睛透露了大脑的秘密》。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和莫里斯·哈利(Morris Halle)在20号楼革新了语言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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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20号楼,利奥·白瑞纳克(Leo Beranek)建造了世界上最早的消声室之一,一个可以吞噬声波的房间。美国先锋派作曲家约翰·凯奇(John Cage)有幸体验了白瑞纳克的杰作,发现在消声室他也能听到自己的血液流过身体的声音。[1]凯奇意识到无处不在的环境噪声,于是谱出了著名的、极富争议性的曲目《4’33”》。该曲目的吊诡之处在于,整个音乐杳无声息,所有的演奏者包括指挥者凯奇,都将以不同姿态度过那静默的4分33秒。演奏完成时,全场掌声雷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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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瑞纳克还和其他两人一起成立了一家公司,该公司从开发能够处理声音的计算机,转向建立第一批互联网络,还发明了今天我们熟知的电子邮件。20号楼里走出的声学先驱可不止白瑞纳克一个。年轻的电气工程师阿玛尔·博士(Amar Bose)有一天买了一套音响设备,但对音质不甚满意。他沿着走廊来到了声学实验室,想看看是否有什么办法可以改进一下。在那里,博士革新了扬声器,并创建了博士(BOSE)音响公司。作为个人计算机时代之前计算机技术的中坚力量,美国数字设备公司(DEC)也是从20号楼走出来的举足轻重的科技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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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想象,20号楼——这一混乱的代名词,居然孕育出一个又一个科学成就。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楼里的库房长期被一位无家可归的植物学家占据,他整天像幽灵一样在走廊间神出鬼没。麻省理工学院想把他赶走,却输了官司。这事儿听上去就像一个现代都市传奇。但杰瑞·莱特文和莫里斯·哈利双双打包票说可以做证,此人并非虚构。“他(植物学家)拒绝了一份芝加哥菲尔德博物馆的工作,只想留在这里,继续做‘幽灵’。”莱特文告诉《波士顿环球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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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号楼外形丑陋,也并不舒适,但在那里工作的人是真心喜欢它。20世纪70年代,当时的麻省理工学院院长杰尔姆·威斯纳(Jerome Wiesner)形容它是“最好的建筑”。莱特文也说20号楼“拥有独特的灵魂,能够激发人的创造力、产生新想法,某种程度上它确实是一团乱麻,但是上帝啊,它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子宫,孕育了那么多的科学成就”。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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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赞扬20号楼时,常常会惊叹于它不知不觉就把人们凑到一起的独特属性——这正是乔布斯在设计皮克斯总部的时候想方设法要寻找的东西。20号楼毫无规律可言。比如,它有一个令人费解的门牌号系统。美国海军研究办公室(前身是辐射实验室)的门牌号是20E–226。这个房间究竟在哪里呢?现在,请在脑中想象一把梳子:20号楼由A、B、C、D、E这5个翼楼组成,其中一翼(梳子的把)垂直于另外平行的4翼(梳子的梳齿),将5个翼楼连接起来。那么,很明显,E翼应该是垂直的4栋楼中最靠边的那栋楼,226很显然代表那栋楼的第2层的第26个房间。没错,按“正常”逻辑来说是这样,然而,用这套逻辑去找20E–226,恐怕只会落得迷路的下场。事实上,由于采用了一种古怪的排序,E翼夹在平行的A翼和D翼之间。226号房间也不在2楼,而是3楼,因为20号楼是美国境内唯一采用英式楼层系统的建筑。在英国,底楼算平层,也可以说是0层,因此226事实上位于建筑物的第3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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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设计,使得人们不断地迷路,常常是绕了好久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原本并不打算去的地方。还好20号大楼只有3层,电梯没多大用处,于是人们的偶遇不再局限于狭窄的电梯间,不用在那里面简单而苍白地寒暄。更多时候,人们在楼梯间和走廊相遇,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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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况下的偶遇和交谈是怪异而美妙的。要知道,20世纪50年代初期,20号楼是聚集了各种战时部门的大熔炉,有研究核技术的,有研究飞行控制的,有研究导弹的,还有研究塑料、胶粘剂、声学和电子的,甚至还有一个建筑部门开的灯光设计店。之后的10年,又陆陆续续增加了麻省理工学院数据处理小组、冰体研究实验室、摄影实验室、人类学家的材料实验室、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和由学生黑客组成的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20号楼里还有人售卖核科学家和电子研究实验室用的搅拌器械。太阳能汽车研究人员将长长的走廊变成了车道和停车场。楼里甚至还有一个维修钢琴的车间,墙上贴了一个“无电脑区”的警告标识。后备军官训练队办公室的旁边,正好就是语言学家诺姆·乔姆斯基(Noam Chomsky)的办公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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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号楼不可思议的混乱格局,使充满创意的研究人员得以彼此互动,从而产生了无限的创新生产力。谁会料到当电气工程师遇到铁路模型技术俱乐部的学生,会碰撞出黑客文化和视频游戏呢?谁又会料到电子学家、音乐家和声学家的互动,会诞生出博士音响和电子邮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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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会料到这些结果,甚至没有人愿意去费心琢磨。本来,20号楼的诞生就是图省事的权宜之计,无人管理,也没人上心。在20号楼,科研人员不用承受压力,项目不用考虑赚钱,学生可以沉迷于自己的爱好,校规等于废纸,人人都可以放心、用心地做追随自己内心的事——麻省理工学院还找得到第二个这样的“乐土”吗?没有20号楼的混乱,不同领域的研究人员之间就不会展开合作,很多科技创新也可能化为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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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就20号楼辉煌的另一个秘诀,便是它的灵活性,空间很容易被重组。大楼的水管、电线、电话线等统统暴露在外,被支架固定在走廊顶部的天花板上。丑是丑了些,改装起来却很方便。研究人员只管自己做实验所需的就可以了,别的什么也不用考虑。20号楼的“老住户”、工程学教授保罗·彭菲尔德(Paul Penfield)回忆说:“如果你想牵一根电线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用不着打电话给修理厂,浪费1000美元请一个电工或者木匠。一把电钻或者螺丝刀就够了。把螺丝抵在墙上,然后把线缠上去,马上就好,最多一个下午,而不是花上6个月等人来处理你的预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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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现代办公区的设计师多多少少都会认同20号楼的设计。现代化办公大楼的设计风格都比较模式化,隔断墙基本都可以按需求进行拆卸和重组。但就灵活性而言,没有一栋办公大楼可以比肩20号楼。当杰罗尔德·扎卡赖亚斯(Jerrold Zacharias)和他的团队研发原子钟时,仅仅拆掉了实验室的几块地板,体型庞大的原子钟就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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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醒一句,20号楼的真正优势,其实并不在于可以通过其建筑设计对空间进行重新配置,而是身处其中的人拥有充分的自主权——哪怕会越改越乱。反正建楼的成本低,它又那么丑,借用《动态的建筑》(How Buildings Learn)作者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的话来说,就是“把房顶掀了都没人心疼”。这和京瓷或Chiat/Day员工的待遇大不相同,20号楼的使用者对他们所处的空间掌握了绝对话语权,“20号楼真正属于我们,它由我们设计,为我们所用。”材料学家和考古学家希瑟·莱查曼(Heather Lechtman)教授告诉布兰德。1971年,新上任的麻省理工学院院长杰尔姆·威斯纳悄悄地在20号楼设了一个办公室,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往门上钉东西,谁也不会揪着这个对我说三道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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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大学还是企业的研究中心,都可以而且应该打造一个类似于20号楼的跨学科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不同科研小组可以携手,一起攻破共同面临的技术难题。然而,20号楼的无组织无纪律性不断上涨,已经超过了多元文化最狂热粉丝的接受程度。是啊,接收黑客或者无家可归的植物学家,那得是多么勇敢的一家公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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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20号楼最终还是迎来了谢幕的那一天。麻省理工学院举行了只能称为“守夜”的纪念活动,由保罗·彭菲尔德主持,让不忍看见20号楼离去的人“互相勉励、淡化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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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20号楼的原址上耸立着一栋新建筑,20号楼终究还是被取代了,取代它的正是大名鼎鼎的施塔特中心。该中心的设计正是由设计了Chiat/Day总部大楼的建筑师弗兰克·盖里掌舵,于2004年正式开放,它的设计体现了设计师对创新的追求。施塔特中心的倾斜塔造型和异常角度的墙壁使它看上去十分怪异,像被锤子砸过。建筑评论家被它那荒诞不经的外观折服,罗伯特·坎贝尔(Robert Campbell)在《波士顿环球报》上说:“施塔特中心就是自由、无畏和创意的象征,它们也正是科学研究——这栋大楼的内部功能所在——所代表的那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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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塔特中心的立意虽好,现实却不那么美好。20号楼是一位建筑设计师一个下午的辛劳成果,只有区区80多万美元的投入,它也算得上简陋又随性了。但其原址上的替代品,施塔特中心,则是盖里通过计算机软件煞费苦心地设计出来的,耗资300万美元——它看上去离经叛道,但更像是一个追求秩序井然的大脑对于什么是无序的一种想象。很快,施塔特中心就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奇形怪状的窗户上堆满积雪,这些雪滑落之后造成不小的破坏。麻省理工学院的管理员为此很伤神,曾一度想把盖里和建筑承包商告上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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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施塔特中心真正的问题并不在积雪。中心开放前,《连线》杂志联系上了麻省理工学院著名学者、计算机专家杰拉尔德·萨斯曼(Gerald Sussman),问他对于这一标志性新建筑的看法,萨斯曼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又不是我让学校修的。”难听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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