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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大障碍和人类天性有关。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们都喜欢和自己相似的人打交道,这一天性很难磨灭。在美国,居民区之间存在的分化倾向,就像油和醋一样难以融合。如果人们倾向于和相似的人住在一起——或种族一样,或阶级一样,或民族一样,或收入一样,这种倾向将会导致社会分化。之前我们就讲过,在美国的高等院校里,大学生更喜欢和相似的人社交。比尔·毕晓普(Bill Bishop)和罗伯特·库欣(Robert Cushing)在《大归类》(The Big Sort)一书中也提出美国社区的分化现象越来越严重,并且分析了这种倾向的政治内涵。1976年吉米·卡特(Jimmy Carter)当选美国总统的时候,只有四分之一的美国人住在出现“压倒性选票”的县郡(要么以超过20%的优势获胜,要么以同比例落败)。换句话说,这些县郡的居民们政见趋于一致。而到了2012年总统选举期间,居住在此类县郡的美国人超过了总人口的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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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大障碍来自官僚主义,它比第一个障碍好对付。从政府出台的城市规划的相关法律法规就可以看出,官僚主义明显更偏爱整齐的城市,最好每个区域之间互不干扰。规划部门考虑的是工业区、红灯区绝对不能挨着游乐场和住宅区,这一点我举双手赞同,但是凡事一定要把握一个度。从理论上讲,城市规划好处多多,但如果完全照搬教材,城市只会沦为呆板、枯燥的代名词。回想雅各布斯笔下的哈得孙街,多亏了生活在那里的形形色色的居民,这条街才能在每一个时刻都充满活力。相比之下,规划过于整齐的居民区则毫无生机可言。大家都在同一时刻忙碌,又都在同一时刻归于平静。这里看不见商铺,因为根本开不起来。这种小区一般远离上班的地方,使人们越来越依赖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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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度的城市规划还会造成社会分裂。美国著名智库布鲁金斯协会的乔纳森·罗思韦尔(Jonathan Rothwell)表示,如果政府机关不允许在高档住宅区附近修建经济适用房,将会进一步加剧已经存在的种族和社会不平等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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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的制定者过于崇尚整齐,他们希望自己规划的城市无论是在地图上还是在电视屏幕上看上去都整齐如棋盘。但是,这种近乎偏执的审美对生活和工作在这个城市的人来说却是一个灾难。在魅力四射的城市,新老建筑必定相得益彰,居民区、办公区和商铺相互交织,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大家都和谐地居住在一起。正是这种表面的混杂让一个城市充满创意,更重要的是,经受住岁月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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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并不是每一种混乱都是可爱的。2010年春,荷兰乌得勒支火车站的清洁工集体罢工。这个火车站的客流量很高,没有了清洁工,这里很快变成了一个大型垃圾堆,地上到处都是报纸、食品包装盒等垃圾。也许这种脏乱对城市生活有某种积极影响,但至少目前还没人说得清。有趣的是,我们总是本能地高估一个干净、整齐的环境对我们的积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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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兰心理学家迪德里克·斯塔佩尔(Diederik Stapel)和西格沃特·林登伯格(Siegwart Lindenberg)趁清洁工罢工期间在乌得勒支火车站展开了一项实验。他们请乘坐火车上下班的乘客坐在一张长凳上填写一份调查问卷,并以小礼物作为答谢。这份调查问卷能够测试出填写人是否喜欢给陌生人贴标签。此外,两位心理学家请来了实验助手坐在同一张长凳上,有时候是一位黑人,有时候是一位白人。受访者究竟会挨着实验助手坐还是远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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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洁工罢工结束后,火车站恢复到干净整齐的状态,两位心理学家重复了这一实验。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的研究很快传遍全球,引起了很大轰动。斯塔佩尔回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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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了报纸——事实上,报纸上到处都是我们的实验。我发表了研究结果,指出混乱的环境会导致人们的容忍能力下降。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之中,人们更容易给陌生人贴标签,因为眼前的脏乱会让人产生一股整理的冲动,于是人们把这种整理的冲动运用到陌生人身上。贴标签能让混乱的世界整齐起来。男性好斗,女性多愁善感,纽约人随时都在忙,美国南方人热情好客。这些都是标签,它能让人们以最快的方式了解陌生人,因为它好用所以我们都喜欢,特别是当周围的环境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们的研究发表于权威的学术期刊《科学》(Science),引起了很大轰动,占据了很多头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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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的结论,在又脏又乱的环境之中,受访者不仅表现出更强烈的给人贴标签的倾向,同时他们距离坐在同一长凳上的实验助手更远了——只要这个实验助手和他们的肤色不一样。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进一步推断,贴标签的行为其实是在弥补环境的脏乱差:“人们通过贴标签应付糟糕的环境,这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混乱会引诱我们给这个世界和生活在这里的人贴上狭隘的标签,它让我们变成可怕的种族主义者。斯塔佩尔和林登伯格提出应对措施:“要阻止这一恶果,我们必须及时发现环境当中的混乱,及时清理恢复整洁。”听上去似乎很有道理,很有趣的样子。混乱好像真的对我们不利,它让我们对陌生人充满不信任,把我们变成种族主义者。于是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环境干净整洁,这样我们就能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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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文章发表之后的几个月,媒体发现斯塔佩尔学术造假。在实验相关的数篇论文里,数据都是捏造的,斯塔佩尔欺骗了媒体、欺骗了同行,也欺骗了他的论文合作者林登伯格(林登伯格一直被蒙在鼓里)。此后,斯塔佩尔承认:“根本就没有什么实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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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佩尔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学术造假呢?背后的动机其实很简单:学术期刊的编辑也希望出版一些整齐易懂、一目了然的数据。斯塔佩尔完美满足了他们的需求。斯塔佩尔不仅是一个学术骗子,骨子里也是一个整齐控,他说:“在实证研究的时候,我曾一度感到苦恼。虽然我会用一些灰色手段去美化实验数据,但是无论怎么美化都不能满足我对整齐的追求。于是,我越走越远……我在格罗宁根大学有一间办公室,它装修精美,我很爱惜它,关门时小心翼翼,桌子总是一尘不染。我周围的一切都必须干净、整齐。我无法忍受丝毫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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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佩尔的数据造假涉及55篇论文。东窗事发后,他告诉《纽约时报》,他之所以造假,一是为了满足自己对整齐的欲望,二是为了取悦学术期刊的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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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时报》说,“斯塔佩尔被乱七八糟的实验数据弄得心烦意乱,因为这些数据没有明确的指向。”他一生对整齐之美的执着,导致他“美化”实验数据,而拥有同样审美的编辑自动上钩。“斯塔佩尔是在追求美,而不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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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佩尔的造假丑闻不仅关乎他自己的道德,还关乎整个社会的道德。诚然,他对整齐的追求导致他捏造数据,但是更确切地说,我们也有责任,我们不应该轻易相信斯塔佩尔的数据。我们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混乱有百害而无一利,认为整洁的环境有助于提升自己的人格,这难道不是在高估整洁的作用吗?整洁的火车站确实能让乘客的旅途更愉快,但是仅此而已。我们对整齐的过度重视,才让斯塔佩尔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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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混乱都是可爱的,整洁的车站肯定比又脏又乱的车站更舒服,清洁工的存在必不可少,但是一个整洁的火车站绝对不会让我们变成更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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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犯罪学家乔治·凯林(George Kelling)以及政治科学家詹姆士·威尔逊(James Q.Wilson)在《大西洋月刊》(Atlantic Monthly)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提出了“破窗效应”这一理论。威尔逊和凯林认为,如果一个住宅区开始显示混乱的迹象而居民却听之任之,那么这个住宅区会越来越糟糕,最终沦为犯罪的温床。此理论的诞生也是因为人类高估了一个整洁的环境的作用。我们先来简单了解一下两位学者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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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和谐友善、互帮互助的小区的衰败只需要短短几年甚至几个月的时间,这一切始于一处被遗弃的房子。由于没人打理,房屋杂草丛生,一扇窗户被打碎了。大人不再管束熊孩子,被纵容的熊孩子越来越调皮捣蛋。一个个家庭搬出去,一个个单身汉搬进来。未成年人聚集在小商店门口,店主要求他们离开,这些人不乐意,双方扭打起来。酒鬼刚出食品店就大喝起来,于是在某一天扑通一声跌倒在人行道,却没有一个邻居上前帮忙。住宅区还来了很多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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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可避免地,这个住宅区的犯罪率会上升,居民会遭到暴力袭击。于是,居民也开始调整自己的行为,变得小心翼翼:他们尽量避免上街,即使不得已走在街上,也会和陌生人保持一定距离,居民不再有目光的交流,更别提寒暄了。“我不想惹麻烦”似乎成了这里的座右铭。这样的住宅区很容易成为犯罪分子的目标,接下来上演的很可能就是毒品买卖、色情交易和拦路抢劫。停在路边的车子、烂醉如泥的酒鬼、从妓女房间里走出来的嫖客都是最佳抢劫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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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林和威尔逊的分析似乎头头是道,“破窗效应”成功引起了纽约警察局的重视,于是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纽约警察特别留意公共场所中那些混乱、异常的迹象。也是在同一年代,纽约的犯罪率下降了。不过,两者之间是否存在因果关系引起了巨大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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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破窗效应”只是表面看上去有理,它存在一个漏洞。凯林和威尔逊只是说一处房子被遗弃了,随后杂草丛生,可是为什么这处房子会被遗弃?这种事情发生在贫民区的可能性比发生在富人区高得多。真的是这所房子导致了整个住宅区的衰败吗?还是说这所房子被遗弃的时候,这个地方已经出现了不少问题?凯林和威尔逊强行建立起来的因果关系根本站不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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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一旦我们深入研究“破窗效应”所谓的事实依据,就会发现这些依据非常脆弱。为了证明“破窗效应”,凯林和威尔逊引用了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菲利普·津巴度(Philip Zimbardo)的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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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巴度安排了一辆没有牌照的小汽车停靠在纽约布朗克斯的一条街上,车子的引擎盖是开着的,同时,他还安排了另外一辆车停在加利福尼亚帕罗奥图市的一条街上。几周之后,帕罗奥图市的那辆车安然无恙。于是,津巴度故意用锤子砸向汽车的某一部位。很快,行人们也对车子动起手来。几个小时之后,这辆车彻底报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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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林和威尔逊把理论建立在一位心理学家的实验之上,这未免也太草率、太不严谨了。事实上,至今为止,社会学家都没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来支撑“破窗效应”,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破窗效应”和纽约犯罪率的降低存在因果关系。关于犯罪率为什么会降低,存在诸多解释。其实当时美国整个国家的犯罪率都降低了,学者们在分析原因的时候必须考虑到这一情况。2004年,经济学家、《魔鬼经济学》的作者之一史蒂芬·列维特从报纸上有关纽约犯罪率降低的报道入手,发现多家媒体都认为这和“破窗效应”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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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特搜集分析了大量数据,他不同意这些媒体的观点。他觉得犯罪率的下降有四个关键因素在起作用:第一,警力增多;第二,监狱里的罪犯数量上升了,也就是说一部分潜在的犯罪分子被关押起来了;第三,毒品现象得到了控制;第四,20世纪70年代通过了《堕胎法》,计划外人口数量下降。[3]同时,列维特反驳了其他一些解释,包括“破窗效应”,他说:“‘破窗效应’的作用被人们高估了,目前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纽约犯罪率的下降和‘破窗效应’有关,更不能上升到整个国家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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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维特并不是唯一一位质疑“破窗效应”的学者。2005年,伯纳德·哈考特(Bernard E.Harcourt)和大卫·撒切尔(David Thacher)在杂志《法律事务》(Legal Affairs)上展开了一场辩论。哈考特质疑“破窗效应”,而从撒切尔的文章可以看出他基本上支持纽约警方的做法,也就是根据“破窗效应”,加强对纽约混乱迹象的监控和干预。但是,撒切尔对这一理论本身不置可否,他只是谨慎地提出警察本来就应该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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