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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忠襄公少处郡庠,足不涉茶坊酒肆。同舍欲坏其守,拉之出饮,托言朋友家,实娼馆也,公初不疑,酒数行,娼艳妆而出。公愕然,疾趋而归,解其衣冠焚之,流涕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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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林玉露·甲编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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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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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入妓家饮酒,本无大碍;就算是洁身自好,也不至于要把衣帽都脱下来烧了!还一边烧一边“流涕自责”,是不是太夸张了?像杨邦乂式的士人,因其道学面孔太过甚,以致总要引起同仁怀疑,必欲试其真伪,倒不一定是要“坏其守”。清人黄石斋也以道学闻于士林,同样有人要考察他的真伪,事在《丹午笔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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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斋)造次必以礼法,诸公心向之,而苦其拘,思试之。妓顾氏,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一日大雨雪,觞公于余氏园,使顾佐酒,公意色无忤。诸公更劝酬,剧饮大醉,送公卧室。榻上枕、衾、茵各一,使顾尽弛亵衣,随键户,诸公伺焉。公惊起,索衣不得,因引衾自覆荐,而命顾以茵卧。茵厚且狭,不可转,乃使就寝。顾遂昵近公,公曰:“无庸。”侧身向内,息数十转即酣寝,漏下四鼓,转面向外,顾佯寐无觉,而以体傍公,俄顷,公仍酣寝如初。诘旦顾出,具言其状,且曰:“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是乐而已矣,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终归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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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石斋遇到的这一试,挑战确实非常严峻!他面临的顾女乃“国色也,聪慧通书史,抚节按歌,见者莫不心醉”。而同仁诸公把情景气氛安排得如此自然和谐,全然看不出一丝破绽,好像一切都已是顺理成章之事——大雨雪之夜;醉无归;与顾女囿于一室不得出;只有一枕、一被、一褥子;开头黄曾自拥被衾,让顾女盖褥子。无奈褥子又厚又窄,不得已只好与顾女共卧于一张被子之下,而顾女已脱去内衣,黄也被人收去衣裤,两相裸卧,正是“窄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的境况:顾女在被子下面挑逗黄,黄只是说“不要这样”。四更天时,顾女又面对面以身体依偎于黄,黄仍无反应。通篇看来,黄并不粗鲁,亦较通情理。唯其与顾女裸卧就寝,听他鼻息不过数十声就已进入梦乡,终觉有悖于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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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持道学者总要为人所怀疑,并想试其真伪?恐怕这就是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区别:大众文化要求近人情;精英文化想表达超越。当然这是指货真价实的道学家;假道学只是以此沽名钓誉而已。清代才子纪昀对道学素怀腹诽,不便公然抨击,但也不放过任何机会予以嘲弄挖苦。对那些持论迂阔的酸腐卫道士,纪昀一律戏称为“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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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儒生颇讲学,平日亦循谨无过失,然崖岸太甚,动以不情之论责人。友人于五月释服,七月欲纳妾,此生抵以书曰:“终制未三月而纳妾,知其蓄志久矣。《春秋》诛心,鲁文公虽不丧娶,犹丧娶也。朋友规过之义,不敢不以告。其何以教我?”其持论大抵类此。一日其妇归宁,约某日返,乃先期一日,怪而诘之,曰误以为月小也。亦不为讶。次日又一妇至,大骇愕,觅昨妇,已失所在矣。然自是日渐尪瘠,因以成痨——盖狐女假形摄其精,一夕所耗已多也。前纳妾者闻之,亦抵以书曰:“夫妇居室,不能谓之不正也;狐魅假形,意料之所及也。然一夕而大损真元,非恣情纵欲不至是,无乃燕昵之私,尚有不节以礼者乎?且妖不胜德,古之训也。周、张、程、朱,不闻曾有遇魅事。而此魅公然犯函丈,无乃先生之德尚有所不足乎?……”此生得书,但力辩实无此事,里人造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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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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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学家”的假道学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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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道学而遭狐魅构陷,自然是纪昀所开的玩笑。但那位好“讲学”的儒生平素也假得太张狂了,以至把自己弄成了道德警察,朋友娶妾他也要从书上引录大言正论,写信指责。而这种人在夜里什么事都能干,以至该儒生一夜纵欲竟脱阳成疾!这有点像汉成帝服食了赵飞燕大剂量的春药后淫纵通宵而毙命。纪昀假纳妾者之口讽刺道学家说,一夜之间就真元大伤,是不是你在床上太放荡了?道学大师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就没遇到过狐魅呀!怎么狐魅就敢找你呢?是不是你的道德还有缺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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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纪昀牵出来的道学大师朱熹,也未能免俗。朱公以“革尽人欲,复尽天理”为号召,其在儒林中的地位已近乎圣人了。然而,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年),监察御史沈继祖纠劾朱熹十罪,其中包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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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偕行,谓其能修身,可乎?冢妇不夫而自孕,诸子盗牛而宰杀,谓其能齐家,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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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朝闻见录·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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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还有诸如贪污受贿之类指斥,则似不实之辞了。平心而论,朱熹的个人品质应无大问题。只是他所鼓吹的道德律条“甚高难行”,他又持论偏激,其学说绝无人道,以至还在他的同时代,就遭致许多士人的攻讦。与他同朝为官的何澹首先就站出来指责朱的道学“文诈沽名”,请求朝廷辨其真伪。谏官刘德秀则首创了“伪学”一词以指称道学。实际上,沈继祖对朱的纠劾,源于朱与权臣韩侂胄之间的党争。但朱熹带着两名尼姑至官邸,恐不属诽谤——既已到了“每之官必偕行”的地步,当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事;儿媳孀居却怀孕一事,好像也难以说清楚。虽属党争,但毕竟自己授人以柄,被人家抓住了辫子。当宁宗对朱作出“降级使用”的决定时,朱以为东窗事发了,赶紧“争取主动”,“深刻检查”,并对自己的严重错误进行了自我批判,骂自己为“草茅贱士,章句腐儒,唯知伪学之传,岂适明时之用!”自己也说自己的学说是“伪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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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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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50余年后,宋理宗终于发现了道学对极权统治的好处,淳祐元年(1241年)颁行手诏:决定以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五人,从祀孔子庙。从此中国又多了一群二级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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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学在读书人中煽起的禁欲主义风潮,绵延了千百年时间。其最炽烈时,产生了无数荒唐可笑的“活学活用”范例。如明代参与修撰《明伦大典》的黄绾,本是个善投机取巧的名利之徒,《明史》上说他“绾起家任子,致位卿贰。初附张璁,晚背璁附夏言,时皆以倾狡目之。”黄绾最初是仰仗张璁做了礼部左侍郎,见夏言颇受武宗器重,又改投夏言而与张璁对立。当他已钻营到礼部尚书的高位之后,竟因害怕危险而不敢出使越南!后终因贪得无厌惹恼了明武宗朱厚照,将他削职停用,以至瘐死家中。就是这么个品德欠佳、承祖荫(黄为孔昭之孙)得了官爵的人,却极爱自炫修身。他吹嘘自己年轻时如何摆脱不良影响,终于得以“成才”的故事非常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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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方觉其非,悔恨发愤。闭户书室,以至终夜不寐,终日不食,罚跪自击,无所不至。又以册刻“天理”、“人欲”四字,分两行,发一念由天理,以红笔点之;发一念由人欲,以黑笔点之。至十日一数之,以视红黑多寡为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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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篇·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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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类似在幼儿园给自己插小红旗和以黑笔划“×”的把戏,活画出了假道学的自欺与欺人。明清时,社会更将道教教徒修炼真身的戒条——功过格,用于道德修养。这一移植,就等于为禁欲主义提供了量化标准,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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