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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们知道两个世纪以来,性政治是沿着四条重要的路线发展的。每条路线都是一种连接规训技术和调节步骤的方式。前两条为了在规训层面上发生影响,是以调节需求——一切有关人种、子孙和集体健康的主题——为支点的。在为了种族健康的运动中,儿童被性化了(从18世纪到19世纪末,性早熟被视为一种正在损害成年人未来的健康和人类社会的未来的威胁);在为自己孩子的健康负责、维持家庭制度和社会礼仪的名义下,妇女被歇斯底里化了,为此,要对她们的身体和性进行细致的诊断和治疗。这种颠倒的关系涉及生育控制和对性倒错的心理诊治,这种干预是调节性的,但是它必须是以个体的规训需要为支点的。总的来说,在“身体”和“人口”的连接点上,性变成了以管理生命为中心(而不是以死亡威胁为中心)的权力的中心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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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久以来,血缘一直是权力机制及其表现和规则中的一个重要成分。在一个联姻系统、君主政治形式、秩序与等级井然分明和家族价值占优的社会里,在一个饥荒、流行病和暴力即将带来死亡的社会里,血缘是基本价值之一。它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工具作用(能够输出血液)、它在符号秩序中的功能(有某一种血缘、是同一种血缘、愿意用自己的血缘来冒险)以及它的暂时性(易于扩散和干涸,在血缘混合方面非常敏捷,也容易快速堕落)。在血缘社会(我说的是“血腥”的社会)里,权力是通过血缘来表达自身的,如战争的荣耀、饥荒的恐惧、死亡的胜利、手握生杀大权的君主、刽子手和肉刑。血缘是“一种具有象征功能的现实”。我们大家都生活在“性”社会里,或者说是生活在“性”之中。权力机制告诫身体、生命、繁衍生命的东西、增强人种的东西注意自己的力量、控制能力或者供人使用的能力。权力“向”性谈论性,如健康、后代、种族、人类的未来和社会有机体的生命力。性不是什么标志或者象征,它是对象和目标。其重要性不在于它的稀有性或暂存性,而是它的执著和潜伏存在,事实上,它到处可见,同时又令人生畏。权力突出它、引发它,把它作为生育器官来使用;为了不让它逃避,在使用它时,必须控制它,它是一个“具有器官价值的用品”。我不是说性对血缘的取代概括了各种作为现代性开端标志的变化。这不是我要说的两种文明的灵魂,或者两种文化形式的组织原则。我探寻的是性在当代社会里没有被压抑而是一再被激发出来的各种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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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就是在古典时代里被阐明的和在19世纪里被应用的权力的新的步骤。它们使得我们的社会从一种“血缘象征”过渡到一种“性经验分析”之中。我们发现,如果说在法律、死亡、犯禁、象征和君权的左右还有某种东西,那么它就是血缘,而性则是与规范、知识、生命、器官、规训和调节联系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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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德和最早的优生学家们见证了这一从“血腥”时代向“性经验”时代的过渡。但是,当人种优化的最初梦想在对性的强制管理(确定好的婚姻、倡导所希望的生育力、确保儿童的健康和长寿的技术)中推翻一切血缘问题时,当新的种族观念为了有效地控制性而开始消除血缘的贵族特殊性时,萨德却还在被夸大的古代君主的权力机制里和在完全由血缘支撑的古老声誉之下对性进行详尽的分析。血和着快感的节拍而流淌,如肉刑和绝对权力的血腥,人们尊崇的在弑亲和乱伦的主要仪式上流动着的等级血缘,还有被任意抛洒的人民的血(因为人民血管里流动的血甚至不配称作血)。萨德的性是没有规范的,缺乏有关自身本性的内在规则。但是它服从于权力的无限法律,这种权力只知道自己的法律。假若它被迫接受天天在严格规训之下前进的命令,那么这种训练会把它引向惟一的和赤裸裸的君权巅峰:一个掌握无限权力的万能的怪物。总之,血吞噬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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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论性经验的分析和血缘象征怎样在原则上分属两个不同的权力体制,它们的相互衔接不是没有交叠、互动或者反响的(这些权力本身也是如此)。两个世纪以来,对于血缘和法律的关注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对性经验的管理中。其中,有两次重要的干预。一次归因于自身的历史重要性,另一次则是由于它提出的理论问题。从19世纪下半叶以来,人们要求利用具有深厚历史传统的血缘主题重振和支持一种通过性经验的机制来运作的政治权力。由此形成了种族主义(以现代的、国家的和生物学化的形式出现的种族主义):一切有关人口分布、家庭、婚姻、教育、社会等级化和所有权的政策,以及在身体、行为、健康和日常生活的层面上一长串的干预,从以保护血缘的纯洁和促成种族胜利的神秘关心那里找到了自己的特色和根据。毫无疑问,纳粹主义是血统幻想和极端的规训权力之间最天真的和最狡黠的结合(正因为它最狡黠,所以它最天真)。在不受限制的国家控制的名义下,把社会纳入优生秩序之中的活动,以及它所带来的微观权力的扩大和深化,引起了对高等血统的狂热。这种狂热同时会引起对其他种族的有步骤的屠杀和把自己引向灭顶之灾的危险。历史表明,希特勒的性政治只是一种可笑的实践,而血统神话却转化成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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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反,我们可以追踪19世纪末以来,在法律、象征秩序和君权系统中讨论性主题的理论努力。这是心理分析的政治荣誉,或至少是其中最合乎逻辑的部分的荣誉,它怀疑(从它问世开始,即从它与有关变态的神经精神病学划清界限开始)这些旨在控制和管理日常性活动的权力机制的那些不可挽回地激增的方面。由此,弗洛伊德努力(无疑是对当时声势非常高涨的种族主义的反动)赋予性以法律原则——联姻的法律、禁止血亲通婚的法律和父亲—君主的法律,简言之,用旧的权力秩序来规范欲望。正是由于这一点,心理分析本质上(除了几个例外)在理论和实践方面是与法西斯主义针锋相对的。但是心理分析的这一立场是与特定的历史形势分不开的。无法否认,从法律、死亡、血统和君权的角度对性秩序的思考——不论萨德和巴塔耶怎么说,也不管人们要求他们做出什么“颠覆性”的保证——最终只是一种“倒退”的历史观。我们必须从同时代的权力技术出发思考性经验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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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会对我说:这是坚执于一种与其说是激进、不如说是仓促的历史主义,为了从可变的、脆弱的、次要的和整体上又肤浅的现象中得到好处,它回避了性功能的生物学意义上的坚实存在。根据这种对性经验的解释,好像性不存在似的。而且,大家会据理反驳我:“你要求详细地分析女人的身体、儿童的生命、家庭关系和庞大的社会关系网络被性化的过程,你想描述18世纪以来这一日益高涨的社会关心和我们日益增强的对无处不在的性的怀疑。我们承认,也认为权力的机制不是被用来压抑性经验,而是唤起和‘激发’性经验。但是你仍然停留在你思考的对象旁边,当然,它对你来说已经是改头换面的了。你只是指出了性经验播撒和定位的现象,企图让大家看清社会有机体中所谓‘色情基因区域’的组织。也许,你只是按照机制的播撒过程一步步地改变立场,而心理分析在个体层面上已经精确地测定了机制的方位。但是,你忽略了这一性化过程的根据,而心理分析却丝毫没错,它以认识性为目的,在弗洛伊德之前,人们都是企图十分严密地限定性关系的范围:把它限定在性之中、在性生育的功能之中、在性解剖的范围中,最后缩减到一种最小的生物学部分——器官、本能和合目的性。你一直站在对称的和倒置的立场上:对你来说,这只是没有支柱的效果、本根的内部分岔、一种没有性的性经验。这是对性的阉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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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们必须区分两个问题。一方面,对作为“政治机制”的性经验的分析是否必然意味着对身体、解剖、生物性和机能的忽略呢?对于这第一个问题,我相信可以说不。无论如何,现在研究的目标就是指出权力机制是如何直接地与身体——与各种身体、功能、生理过程、感觉、快感——联结在一起的。这决不是要把身体去掉,而是让它在分析中展现出来,其中生物性与历史性不是像以往社会学家们坚持的进化论那样前后相继,而是根据随着以生命为目标的现代权力技术的发展而日益增强的复杂性彼此联结起来。因此,这不再是“心态史”,只根据大家观察身体的方式或者大家赋予身体以价值和意义的方式来思考身体,而是“身体史”,它只根据大家用来包含更多质料和生命活力的身体的方式来思考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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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问题不同于第一个问题:即大家提到的这一质料难道不是性的质料吗?如果写一部身体层面上的而与性无关的性经验史,那么难道不存在悖论吗?总之,在性经验中起作用的权力难道不会特别地向性——一般的性——这一实在要素表示什么吗?对于权力来说,性经验不是一个被权力强制的外在区域,相反,它是权力调整的结果和工具。这样说虽然不错,但是,性对于权力而言不是“他者”(l’autre),而它对于性经验来说难道就是性经验展开其影响的中心吗?然而,恰恰是对于这一性观念,我们不能不加检查就接受。“性”在现实中是不是支持各种“性经验”表象的支点呢?抑或是在性经验机制的内部历史地形成的一种复杂观念呢?不管怎样,我们能够指出这种“性”观念是怎样通过不同的战略而逐渐形成的,它的确切作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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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19世纪以来性经验机制发展的几条主要线路,我们发现一个观念逐渐明朗起来,即存在着一种不同于身体、器官、躯体定位、功能、生理解剖系统、感觉、快感的东西,这是另一种东西,一种超出上述范围之外的剩余,它有着自身内在的属性和法则:这就是“性”。因此,在女人歇斯底里化的过程中,“性”的定义有三种方式:作为共同属于男人与女人的性;或者作为属于男人而女人缺乏的性;还有,作为只构成女人身体的性,它把女人的身体整个地纳入生育功能之中,不停地借助这种功能的结果来干扰女人的身体。在这种战略中,歇斯底里被解释成性的相互作用,在此,性既是“此”,又是“彼”;既是全体,又是部分;既是根据,又缺乏根据。在儿童的性化过程中,性被解释成既存在(根据解剖学),又不存在(从生理学的角度看来),同样地,如果我们考虑它的活动,那么它是存在的,而如果我们触及它的生育目的,那么它又是有缺陷的。而且,它存在于自身的表现之中,但是又隐藏在以后出现的严重病态的结果中。如果在成年人身上儿童的性仍然存在,那么它是以隐秘的因果性形式出现的,目的在于取消成年人的性(这是18世纪和19世纪的医学教条之一,它假定性早熟会招致不育、性无能、性冷淡、丧失体验快感的能力、感觉麻木)。在让儿童性化的过程中,人们形成了一种以存在与非在、隐匿与表现之间的相互作用为特征的性观念。手淫以及人们赋予它的效果以特别的方式揭示了这种存在与非在、表现与隐匿之间的相互作用。在性倒错的精神病化的过程中,人们把性与各种生物性功能和一种赋予它以“意义”、即目的性的生理解剖的仪器联系起来。但是,它也指的是一种本能,通过自身的发展和根据自己关注的对象,使得性倒错行为的出现得以可能,使得它们的产生不难理解。因此,性是通过功能与本能、合乎目的性与意义的交织来定义的。它以这种形式呈现在典型的性倒错和“恋物癖”中,比在别处表现得更好。至少自1877年以来,“恋物癖”一直是分析其他一切性反常的线索,因为大家清楚地看到,本能由于历史依赖性和生理上的无能而执著于一个对象。最后,在生育行为的社会化中,“性”被描述成夹在现实的规律(经济需要是现实规律的最直接的和最粗疏的形式)与快感结构(快感总是想在现实的法律没有误解快感结构时绕开它)之间。最著名的“舞弊”是“中断的性交”,它表明了现实的权威强迫人们中止快感,而且尽管现实规定了快感的结构,快感仍然会表现出来。我们看到,性经验的机制在它的不同战略中建立起这种“性”观念。性经验通过四种宏观形式——歇斯底里、手淫、恋物癖和中断的性交,让性呈现出来,并且把它纳入全体与部分、根据与缺陷、非在与存在、过度与不足、功能与本能、合乎目的性与意义、现实与快感的相互作用之中。于是,一种一般的性理论框架就逐渐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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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此产生出来的这一理论在性经验的机制中发挥了一定量的功能,这些功能使得它不可或缺。其中三种功能特别重要。首先,“性”观念允许根据一种人工的统一体重组各种解剖要素、生物功能、行为、感觉和快感,它允许让这一虚拟的统一体作为因果原则、普遍存在的意义和无所不在的隐秘发挥作用:性于是能够作为惟一的能指和普遍的所指发挥作用。而且,在只把自己设定为解剖和缺陷、功能和潜在、本能和意义时,它能够标示出人类性经验的知识与有关生育的生物科学之间的接触线。事实上,前者没有从后者那里得到什么(除了某些不确定的相似和几个移植过来的概念外),它凭借近水楼台的优势,某些生物学的和生理学的内容会成为人类性经验的规范性原则。最后,性观念确保了一种根本的转变,它允许颠覆权力与性经验的关系表象,不让性经验出现在它与权力的本质的和正面的关系之中,而是让它依附在权力企图控制的一种特殊的和不可还原的权威上。于是,“性”观念允许避开让“权力”成为权力的东西,允许只把权力看成是法律和禁忌。性就是这一统治我们的权威,就是这一隐藏在我们背后的隐秘,就是这一用它展现的权力和隐藏的意义诱惑我们的部分,我们要求它揭示我们是谁,把规定我们的本质从我们身上解放出来。毫无疑问,性只不过是性经验的机制及其功能认为必不可少的理想部分。我们不必构想一种性的自主权威,它在与权力的接触过程中派生出了性经验的多重影响。相反,性是在权力为了控制身体及其质料、力量、能量、感觉和快感而组织的性经验的机制中最思辨的、最理想的和最内在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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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性”还发挥了另一种功能,即贯穿了上述三种功能,并且支持它们。它不是理论的,而是实践的。因为每个人只有通过性这一性经验机制所确定的理想部分,才能达到自己的理智(因为性既是被隐匿的要素,也是意义的生产原则)、自己身体的全部(因为性既是一个现实的和受到威胁的身体部分,又象征性地构成了身体的全部)和自己的身份(因为它把历史的特殊性与冲动的力量汇合在一起)。因而,通过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颠覆活动(长久以来就已存在,起始于基督教制定有关肉体的教士守则的时代),我们现在终于向许多世纪来被视为疯狂的对象了解我们自己,向长久以来身体上的烙印和伤口追问我们身体的全部情况,向被视为莫名的冲动查明我们的身份。因此,我们认为性是重要的,以致对它过分担忧,并且努力去认识它。于是,数世纪以来,性变得比我们的精神和生命还重要;而且一切世界之谜与这一秘密相比都微不足道,这一秘密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是极其微小的,但是其密度却使得它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严重。性经验的机制让我们接受的浮士德契约的诱惑现在成了如下这种东西:用整个生命来换取性本身,换取性的真相和性的统治权。性值得以死换取它。正是在这一严格的历史意义上,性在今日已被死亡本能所渗透。当西方人很久以前发现爱的时候,他们赋予它极高的价值,为了它死也是可以接受的。今天,性要求同等的最高级对待。当性经验的机制允许权力技术界定生活时,这一机制所确定的性的虚构点却对每个人施加了足够的诱惑,使得他们答应从这里聆听死亡的抱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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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创造“性”这个想象的要素的同时,性经验的机制产生了它最本质的内在功能原则之一:这就是对性的欲望——拥有它、接近它、发现它、解放它、用话语谈论它、阐明它的真相的欲望。它使得“性”本身成为一种值得追求的东西。正是由于性值得追求,它使得我们每个人接受认识它、揭示它的法律和权力的命令;正是由于性值得追求,使得我们相信我们在对抗所有的权力,确认我们的性权利,而实际上我们却被纳入性经验的机制之中,它从我们的心底燃起了性的幽光,它像一种幻象,使得我们相信认识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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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特在《羽蛇》(Le Serpent à plumes)中说:“一切都是性,一切都是性。好像当人们让它强大和神圣的时候,它是美好的,溢满整个世界。这就像阳光一样,把你们照得通体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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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我们不要让性的权威来裁定性经验的历史,但是要揭示“性”是如何历史地取决于性经验。我们不要把性推到现实的一边,把性经验放在混乱的观念和幻象一边。性经验是一种非常现实的历史对象,正是它产生了作为其运作必不可少的思辨要素的性概念。我们不要认为在对性说“是”时,我们就是对权力说“不”。相反,我们遵循的是性经验的一般机制。如果我们想通过一种对不同的性经验机制的策略性翻转,利用身体、快感、知识的多样性及其反抗的可能性来反对权力的控制,那么我们一定要从性权威中摆脱出来。反对性经验机制的支点不应该是性欲,而是各种身体和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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