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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40 人类对大自然做了些什么,大自然也会以同样的手段回馈人类。随着国家对环境保护的不断重视,对污染企业加大治理力度,县里也关停了一些重污染企业,它们多是小型企业。镇上的很多皮革厂被强制关闭,然而,支撑全县经济的味精厂却岿然不动,但是被要求进行转型升级,并且要对排放物进行处理。此后一些制鞋厂、制药厂、服装厂随之而起,当然一些房地产开发商在政府的默许下搞城市扩张,也搞得轰轰烈烈。春节后,我去了几次市郊的城乡接合部,发现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城市扩张来势汹汹。高楼映衬下的农村,犹如被大军压境,仿佛在机器轰鸣声中,会瞬间灰飞烟灭。让人欣慰的是,城里的空气不再刺鼻难闻,改善了很多,有了一种久违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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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42 我们村位于镇的最南边,与另一个乡镇交界,是一个离市区很远的小村子。那里离城市化似乎还很遥远。我们村属于一个自然村,沿着一条公路向东西方向展开,在村子的南边,是一条与另一个乡镇的界河,村子的北边全是农田。村民的房子整齐地分布在公路的两边,并且都有三米宽的胡同间隔,每个胡同里都有五六家村民,全村共有七十多户。村子虽小,但五脏俱全。村里有三家小型的超市,一个村级卫生院,还有唢呐队和花轿队。一个村子不仅是一个以土地为载体的自然体,也是一个经济生产单位。我们村保留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称呼——生产队。本村分为两个生产队,而生产队中有鲜明的宗族血亲关系。本族族人属于南队,也就是我这个门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南边,全部为陈姓;另一个宗族的属于北队,是另一个门子里的人,多居住在村子的北边,多为陈姓,还有几家迁来的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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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44 我依然记得,以前在村子的东头,立有一块记载本村历史的石碑,上面写着:“清嘉庆年间,陈姓祖先由北方南迁于此。于公元1999年6月。”仔细算算,我们村有二百多年的历史。去年回家,我特意去找那块石碑,发现石碑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记载修路捐款的功德碑。我还特意问了问石碑周边的几家住户,但他们也是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在家,不知道何时换的。从那以后,便再也找不到那块记载本村历史的石碑,或许,它已经被埋在尘土里,或者埋在那条水泥路下。但愿它有一个好的归处,不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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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46 其实,全村人有一个共同的祖先。全村陈姓人家的祖坟都位于村子南边靠河的地方,是一个三米多高的大土堆,周边按差序格局依次排列着各家宗族分支。这个地方也是儿时同伴们玩耍的娱乐场,我们爬上坟头从高高的坟尖滑下,再爬上去。这座祖坟,就在我家西北方向五米的地方。村里人都有崇拜祖先的传统,所以村里人常开玩笑说,我们弟兄三个都能考上大学,是祖坟上冒烟了,是祖爷爷罩着的。从祖爷爷辈开始,宗族分为两支,并依次从祖坟迁出,就形成了今天两个门子里的宗族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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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48 常听老一辈人讲村子的历史和复杂的社会关系结构,他们讲得也是门门清楚。全国解放时,村里有两家地主,全村的土地都是这两家地主的,土改之后,这两家地主都被改造成劳动群众,务农生产。村里还曾经出过一个土匪,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后来被逮到枪毙了,就埋在村中间那座桥的桥底下。虽说这家人祖上劣迹斑斑,遭人唾弃,但是儿孙争气,有出息。两个孙子都考上了大学,大孙子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现在是中科大的一名副教授,另一个孙子考上了中国农业大学,现在在汕头一家国企上班。现在,他们家是全村人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村里人数落自己孩子时,总要说起别人家的孩子:“那家谁谁谁弟兄俩好好学习考上了名牌大学。”不得不感叹,不同的时代造就了两代人不同的命运和不同的人生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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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50 时代如此波折,而我只想再现记忆中的故乡生活,重温苦难之上的美好与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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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52 村落,作为现代人心灵的原始寄托而存在,离不开,散不去。或许有人嘴上会说再也不想回到那个让人牵挂的村落,可是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那片土地,因为那里有亲人和美好的回忆。回家,是因为能找到归属感,不再像浮萍般到处漂泊,而外出打工,走向社会,是因为能获得社会的认可,获得出人头地、衣锦还乡的荣耀。本村村民大多通过辛勤劳动过上了富裕的生活。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打工,主要从事防水、装修等建筑行业,还有一些人去了南方的电子厂、服装厂打工。剩下的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在家务农。对年轻人来说,外出打工和回家过年,就像一个轮回,来来回回,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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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54 其实,农民所求的“福”很简单:有衣穿、有饭吃、有田种。最近几年,村里人普遍担心自家的承包地会被国家收回,转包给种地的大企业,因为土地一旦被收回,也就意味着自己作为一个农民将面临“失业”。无田可种,无事可做,自己又没有一技之长,外出打工也没有企业愿意收。再加上最近几年经济形势又不好,外出很难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处于一种出不去、又怕回不来的尴尬境地。其实,仔细想想,务农也可看作是农村剩余劳动力的一种间接就业形式,并且在农活中也能找到丰收时的成就感和作为农民的人生意义。反过来说,如果大量的农村剩余劳动力既在城里找不到体面的工作,又回不去农村,游走在城乡接合部,这对于社会来说是一个很大的隐患,不利于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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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56 炎热的夏天,是收获的季节。每到麦子收割下来后,村民都会相互比较谁家的粮食打得多,打得最多的村民名声会被传遍十里八乡,那种荣耀感也促使村民在管理麦田上不敢懈怠。如果谁家的地里长满了草,粮食打得又少,就会被村里人嘲笑说“这家人真懒”。农民微不足道的尊严,是他们意识世界里的核心内容。这也是关系到自家面子的问题,粮食产得多,脸上有光、有面子;粮食产得少,丢人、没面子。正是这种在相互比较中产生的荣辱感,促使村民舍得花时间和精力去管理经营那片土地。除此之外,从中感知到的人生意义也是很重要的。这样精耕细作下的土地,产出的粮食并不比大型农场式的承包地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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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58 并不意外的是,虽然村里种田的大多是老人、妇女,但是他们也都比较乐意种田,因为他们都认识到现在务农比以前轻松多了,田间地头就有收购粮食的,粮食收割下来,直接就可以过秤卖掉。去年,村里新修了条四米宽的水泥路,并且完善了水利基础设施,田间地头安装了自动化的灌溉设施,村民通过充值刷卡就可以灌溉农田。听老一辈人讲,以前秋收,从麦子成熟,到颗粒归仓,中间还要经过打场、晒场等好几道程序,需要耗时一个多月,还特别担心下雨。现在省时省力多了,快的两天,慢的五天就完事了。农业劳作时间上的压缩,也就为外出打工提供了空间,这正是以时间换空间。外出打工的青年人也会常打电话回家,询问家里有没有下雨,庄稼长得怎么样,孩子上学怎么样。他们虽身在异乡,但心里满满的都是对故乡那些人和那块田的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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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60 这几年,村庄里又多了一些新兴的事物——小厂房。这些大多是打工富裕后的村民做的一些小本代工生意,多是加工一些小物件,如宠物装饰品、室内装饰品,还有一些婚庆用的气球等。这些代工生意充分利用了农闲时的剩余廉价劳动力,并且这些物件也可以被村民带回家加工,加工成品后按件领工资,一天也能挣个二三十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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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62 久远的乡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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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64 在童年的记忆中和后来与许多乡里人的谈话中,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家乡人对山水田土的位置走向十分讲究,牵扯到婚丧嫁娶的时辰和动土都有许多规矩。从村民口中的文雅用词中,能体会到乡村文化的悠久。经济上的富足并没有给农民带来精神上的富足,恰恰相反,还凸显了精神上的荒芜。过年时,打扑克、打麻将是最常见的娱乐项目,很少有公共娱乐活动,平时的文化娱乐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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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66 关于传统文化习俗,现在还在延续的就是每年阴历三月十五的祭祀活动。本行政村有一座“三王庙”,据说供奉着天上的三位王爷,每年的阴历三月十五是三位王爷的祭日,村里有几个巫师会组织一些祭拜活动。当然,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特别相信这个,会在那一天去庙里烧香、烧纸许愿或者还愿,也多是祷告风调雨顺、子孙平安、多多从善。此外,村里也会拨款举行一些活动,如请来一个戏班子搭台唱戏,连唱十五天,如果在那几天谁家有了大喜事,可以自愿捐款,延长唱戏的时间。在那几天,会看到很多老人和小孩,很少看到年轻人的身影。老人获得了精神上的满足,小孩也跟着爷爷奶奶去凑热闹。这些都可以看作是一种信仰吧。这种虔诚的信仰成了那些老人强大的精神支撑。在我们村,很少听说有老人自杀的问题,过年回家倒是听说村里的一个妇女因为嫌弃丈夫家穷,和公公吵架,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的情况。我常常在想,或许是两种不同的价值信仰,产生了两种不同的人生轨迹吧。不管是科学也好,迷信也罢,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的就是精神上的荒芜和无助,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也未必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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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68 说到文化,最有名的就是那三大件了:古墓、花轿和唢呐。村里的那座古墓,是一个三米深的墓穴,坐落在村子南边的河流旁边,风水确实挺好的。听村里老人讲,发现这座古墓,还是四十年前的事。本族一位堂叔在河边捕捉一条蛇时,蛇钻进一个洞穴,他去挖那个洞穴,越挖越大,整个墓室就被发现了。听人说,墓室主人是一位将军,有一身盔甲,一把古剑,还有珠宝、银钱若干。当时也是惊动了很多人,别的镇的,甚至外县的人也过来观看。最后,村里人报了警,文物局的人把文物收走了。村里人传言说,文物被一个骗子骗走了,进不了博物馆,不能供后人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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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70 村里仅有的两项传统文化遗产——花轿a和唢呐b,也面临着逐渐消亡的境地。年轻人很少愿意传承这份祖先赖以为生的手艺。我常常会思索一个现状:在计划生育政策开始实施后出生的那些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其中以独生子女居多,家里对这些90后和00后很是娇生惯养,从来不让他们下田干农活。这导致现在很多的农村孩子不会干农活,也不愿意干农活,他们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城里孩子般的生活。然而,这些孩子因为厌学或者禁不住诱惑,早早就辍学外出打工,没有技术,多是做一些体力活。他们向往城市里的生活,却没有掌握进入城市的本领、渠道,很难在城市建立起帮助他们发展的社会关系。从十六七岁开始漂泊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打工,像候鸟一样迁徙。可以想象,当他们五十多岁时,体力衰退,想留在城里却留不下,没有技能无法安身立命;回农村,自小父母没有教他们种地的技能,又不会种地。他们的一生往往要经历这样的轨迹:打工挣钱、盖房子、娶妻生子;再打工,为儿子挣钱盖房子、娶妻生子、抱孙子……日复一日,循环往复。若是儿孙孝顺还好,若是不孝,他们恐怕晚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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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72 故乡似乎不再是童年时的故乡,今天的故乡依然偏远,而且问题很多。故乡的自然风貌尚能使我们回忆起久远的生活,但这片土地上的原住民将走向何处,他们能否找到精神寄托和家园归属,摆在面前的还是一个大大的问号。但是,我依然对那片故土念念不忘,并有所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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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74 a 花轿:一个由二十人组成的花轿队,人数不固定,会根据每个队员的时间安排临时调整。抬花轿的多是四五十岁的人,因为老人体力不行,而年轻人碍于面子不愿意从事这个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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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76 b 村里原有两个唢呐班底,现在只有一个,供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在红白喜事时吹唱。每次回家,在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住在我家百米外的一个老人吹唢呐。那曲调虽有些凄凉,却非常悠长而高亢,似乎在述说着什么。绵延的声音打破了村落的宁静,似乎在守候着村落曾经的热闹与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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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81 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1702470905]
1702471082 回乡记:我们眼中的流动中国 易卓|没有“乡愁”是一种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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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84 不知从何时起,当春节被“乡愁”二字搅动得骚动不安时,当整个社会都在为回乡呐喊时,对于我这样一个“进城二代”独生子女来说,这些有关故乡的话语总有着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不真实感。这并不是说我没有故乡,而是当我回到故乡的时候与身陷城市时的感受别无二致。因为对于一个从小就卷入了城镇化和现代化的生命个体来说,回乡不过是从一个陌生人社会回到了另一个陌生人社会,那么没有“乡愁”又是怎样一种体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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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86 我的家乡湖北巴东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早年间这里是长江边上的一个码头,因为三峡工程移民搬迁,当地政府采取就地向上搬迁的办法,淹了老城盖了新城,这个坐落于巫峡口的小县城也意外地走上了城镇化的道路。毫无疑问,这就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可是每次从武汉回到家乡,我看到的不是人们谈及乡村时经常感慨的故土的衰败,也不是人情的冷淡,更不是传统价值的缺失。一个不容争辩的现实是:这些议题在我这一代人的生命之初就已经淡化并消解了。这座年轻的县城从我记事起就跌跌撞撞地追赶着城市化的范式,拙劣甚至盲目地仿造着人们意识中关于城市的一切。从第一家超市、第一家电影院、第一个体育场到去年运行的环城公交(虽然只有两条线)和今年大街上跑的换汤不换药的出租车(原来的城内客运主力是面包车,随叫随停,按人数收费,今年都跑起了出租车,打表计费的出租车实际需求量很小,收益肯定没以前高,所以出租车司机们又都不约而同回到了以前的收费模式)。虽然家乡的城市化是那样刻意,那样程式化,说是一个巨大的赝品都不为过,但是它却为在此生活的人们带来了新鲜感和刺激感,甚至可以说是一种虚荣感,我觉得这点是无可厚非的。因为在这样一个拥有大量流动人口并且联结松散的社会体系中,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无数陌生人性质的、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交往行为。这种功能性的往来,往往是不带有情感的累积和叠加的,不同于乡土社会共同体中密切的情感交流和利益往来下隐含的激烈摩擦与冲突的可能性,城镇中的生活需要一种冷静和克制。远离了农业生产中自然的生活节奏,在城镇生活中追求新奇和功能上的目的不能简单地描述为一种传统价值的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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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02471088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城镇生活就完全抛弃掉了情感和意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剧烈的城镇化消磨了人们对“乡”的概念,却突出了“家”的意义,城市中核心化的家庭单位是乡土社会中亲属观念的延续和再现。由于脱离了村庄熟人社会的情境,社会成员在城市中的目的理性行为和价值理性行为均是围绕着家庭自身的再生产来进行的,而在共同体中价值取向和阶层意识的激活,则是当他们回到乡土社会时才可能实现的,但这确是属于我的父辈们的生活体验。过年期间与爸爸和小叔谈论“乡愁”问题的时候,我打趣地说,“乡愁”终归是你们这“进城一代”的“情感任务”。对于我们这种“进城二代”来说,无论是回到父辈的老家还是回到自己的老家,谈乡愁确实是太不真实了。我父母的人生经历颇为相似,双方的家庭都极重视教育,将读书看作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尤其是我妈妈家,虽然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但是外婆依然全心全力供三个女儿读书,最后由于要分担家里负担,妈妈就没有走“读高中、上大学”的路而选择了师专,小姨则最后拿到了武大的博士学位。我爸爸这边有六个兄弟和一个妹妹,爷爷本身就是知识分子出身,“文革”时被错划为“右派”,也极看重子女的教育问题,后来我爸爸也是去读了师专,而小叔则拿到了浙大的博士学位。父母都是为了摆脱贫苦的生活,通过读书进入学校教书,最后转行进入政府部门,从而改变了自己的人生,所以当他们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才欣于接受故乡人的夸赞并感叹家乡的变迁。这与我的人生经历有着极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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