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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早上哮喘发作,现本当在休息。她的母亲穆妮拉太太给她发紧的胸口搽了丁香油,把包治百病的黑种草籽塞进她嘴里。她们坐在一起,没穿衣服,盖着一条毯子,一个热气腾腾的罐子里放了桉叶、薄荷等草药,舒张她们的肺。阿雅娜大吸一口气,闭息咽下满满六大匙鱼肝油。她咕咕喝了一剂苦药汤,然后在她母亲“嘟—嘟—嘟”悦耳的摇篮曲中睡去。她醒来,听见她母亲工作的动静:玻璃、黄铜和陶瓷制品的当啷声;玫瑰、丁香、依兰和月光花的芬芳;女人在她母亲简陋的家庭式美容院里轻快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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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努力过了。她似睡非睡,直到一阵呼啸的海风穿透和驱散她的遐思。她听见遥远的雷鸣,但她忍着不起来,直至暴风雨持续的召唤变得不可抗拒。于是她翻下床,用多余的枕头伪装出有人的样子,给这些枕头盖上被单。她从一扇狭窄、高高的窗户钻出去,麻利地滑下固定在珊瑚色、摇摇欲坠的墙上的排水管。落地后,她发现几天前她从泥泞的下水道里救出的那只小猫,躺在她们家门口。她抱起小猫,把它安放在自己的右肩上,朝海边飞奔,最后向北一个急转弯,来到那片小湾的红树沼泽地带,从这儿她可以偷偷窥探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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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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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得她的脸发凉。小猫呜呜作声。阿雅娜望着那艘船。那个身穿米黄色西装、上了年纪的陌生人抬起头。他们的目光交汇。阿雅娜闪避,躲进红树丛后面,她的心跳加速。怎么会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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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她母亲的声音更近了。“那孩子在哪里?阿雅—娜?我必须去问上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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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把目光投向那艘船,又再看了看越来越黑的天色。她并不知道哪个先登岸,是那艘船还是暴风雨。她记起那双与她对望的眼睛。眼睛的主人会告发她吗?她反复扫视那条水道,再度找寻那双眼睛。她肩膀上的小猫把脸埋进她的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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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雅—娜!神灵在上……哎咿咿!”那充盈着威胁的女低音从红树沼泽地左边的灌木丛传来。“喂,我的儿啊,为啥和我过不去呀?”迫在眉睫。女孩放弃掩护,哗哗趟过低浅的潮水,来到空旷的沙滩上。阿雅娜在石头间攀爬,小猫紧紧抱着她的脖子。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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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陌生人,一名来自南京的男子,看见一个小东西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升起、盘旋、然后像折枝般落下;当她做着这些动作时,男子爆发出一长串大笑声。本已同情他老是晕船的同行的旅客,担忧地瞅了他一眼。一个先前神志正常的人因晕船而发疯,这样的事并不罕见。那名男子盯着陆地,安详的脸上两眼炯炯有神。他右眼的白内障给他的脸添了一个光点,青筋毕现的脖子支着他谢顶的脑袋。“阿雅—娜!”他循着一名妇女的喊声转过头。胃里翻江倒海。他渴望踏上陆地的感觉,目测船与防波堤之间的距离,盼望他们能很快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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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分钟后,这位来客走下船,不合身的西装飘动起来。他必须涉过浅水区才能抵达黑沙滩海岸。尽管有双不知名的手扶着他前行,他还是绊了一跤。他的双手碰到土。他咽下空气。听,亡灵在窸窸窣窣地移动。听,那些客死他乡、太久无人问津也无人惦记的逝者在孤独地哼唱。一只棕色的手悬于他面前。他拉住那只手。一位海员扶他起来,接着递上他仅有的灰色旅行袋。那名男子吟咏道,“以礼相待”,随后哈哈大笑,一个让人不明其意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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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旅客眨了眨眼,心神不宁,被裹挟在傍晚馥郁的芳香中;阿瓦德人施展法术。他嗅出酸橙、甜美的香脂和大海的水汽,那水汽与一股亦令他骨头发热的浓稠的空气混在一起。臣服,吸气。他又侧耳倾听人们到达的喧嚷声。他听见滚滚的潮水声,瞥见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在地平线上徘徊。这个地方是哪里?他安步前行,脚后跟转动着,仿佛脚趾上有左右流盼的眼睛。惨淡的光照着一片粉红花瓣,它正从孤零零、一小簇野玫瑰丛里凋落。那名男子步履不稳。他等那片花瓣着陆后,伸手捡起它。他把花瓣握于一只手中,然后才将它放到嘴边,他的另一只手调整背在肩上的帆布袋,里面装着一生浓缩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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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文系长篇小说《蜻蜓海》(The Dragonfly Sea,Knopf Doubleday Publishing Group,2019)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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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时刻:女导演特辑(单读28) 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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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笔记员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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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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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战后的东京,纸张依旧短缺,出版业已开始复兴。神田的小巷里,门脸狭窄的咖啡馆和旧书店彼此紧挨着。兰波咖啡馆是其中的一家。推开兰波的磨砂玻璃门,有道通往楼上的陡急楼梯。二楼的地板略略向北倾斜,不大的屋内挤了三张桌子,属于三家出版社。昭森社、Eureka书肆和思潮社。三家均把诗歌出版作为主业。也就是说,当时日本市面上的诗集,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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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森社的社长森谷均被称作“神保町的巴尔扎克”,他开在楼下的兰波咖啡馆自然而然地成了年轻文人扎堆的地方。正值同人杂志兴盛的时代,兰波咖啡馆的顾客也有不少人投身其中。“同人”这个词在中文语境容易引起歧义,在此稍做说明,同人杂志指的是一群同好自办杂志。同人杂志一般没有稿费或只有少量稿费,对作者来说,好处是创作的自由度,坏处是贫穷,唯有当稿子脱离同人杂志的范畴,刊登于正式的报刊等出版物,才能“以文谋生”。仅就结果来看,1940年代后半的同人杂志的作者们,将在未来的几十年间占据日本文坛的主要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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埴谷雄高、小田切秀雄等人创立的《近代文学》,后来有野间宏、加藤周一、中村真一郎和武田泰淳等加入。《近代文学》同人大多生于1910年代,抱有左翼思想,随后经历了战争——除了因为个人身体状况未被征召的,他们几乎都在二十来岁上过战场。时代的烙印决定了他们是反战的一代文人,其作品具有某种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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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代》同人比《近代文学》的一群人年轻。他们出生于1925年前后,大部分曾是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这批人在战争期间就读初中或高中,尝过匮乏的滋味,一心投身文艺。吉行淳之介、中村稔、饭田桃,以及八木佟一郎,是其中的代表,他们后来分别成了小说家、诗人、小说与评论家,还有剧作家。不过,他们的成熟时代尚未到来。战后那几年,比他们年长的《近代文学》同人尚且不能靠文字谋生,更不要说这伙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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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主人公铃木百合子,算是《世代》同人之一。她没给杂志写过稿,混在文学青年当中听他们畅谈文学、世界和人生,觉得自己以外的人都很厉害。百合子在横滨长大,她幼年丧母,父亲在她19岁那年病逝。1945年5月,横滨遭遇空袭,她和弟弟侥幸逃生,避难到乡下。几个月后日本战败,她又带着弟弟到东京,寄居在哥哥家。百合子是个娇小的女青年,一双格外大的杏眼,容貌引人注目。自从来了东京,家里不断让她相亲,美貌的她屡屡被拒,对方的理由是“这姑娘没有表情,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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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们都知道,百合子和八木佟一郎是恋人。两人还有过一次未遂的殉情。年轻容易导致绝望,更何况是贫穷的、对未来一片茫然的年轻。佟一郎在《世代》发表的小说《怔怔的手帖》(1946.12),怎么看都是写百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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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东京后,百合子做过各种工作,露天点心摊、点心小作坊、冰激淋摊、进口化妆品销售(背着从美军小卖部走私出来的化妆品,沿街敲门兜售)。可以说,她弄到什么就卖什么。有段时间,她的商品是巧克力球。巧克力球是熟人自制的,把葡萄糖做成球状,裹上来自美军的好时可可粉。不惧生的百合子前往神田一带的咖啡馆和酒吧,一家家上门推销。兰波咖啡馆也是她当时的客户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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